序哥倫比亞大學之家譜收藏(上)
序哥倫比亞大學之家譜收藏(上)
唐德剛
冰河期而後,人類文明之進化,有文獻足徵者,凡八千餘年。八千年中,先民文物遺留之富,載籍紀述之詳,吾華族實獨步古今。十八世紀之未,四庫著目所及,已逾當世列國圖書出版之總和,而私家譜牒之屬,猶不與焉!
譜牒之源流
粵稽古籍,譜在史前。蓋蹤跡遠,國史信而可驗者,斷自盤庚。初民好鬼,五洲皆然,固不始於殷人;而敬天法祖,三千年所未廢者,則獨盛於諸夏。殷制兄終弟及固母系社會之餘緒。然宗法漸立,非敬事祖先,不足以明王權所從出;不詳譜牒,則無以列嫡庶尊卑之序。試觀二百七十三年之卜辭,斯仲尼馬遷所不及見者,一言以蔽之曰殷人遷亳以後十二代譜系之記錄也。慎終追遠之餘側及朝政,則史籍興焉。故曰史在譜後也。
宗周封建之初,史傳九州之内,凡千七百七十三國。天子之元士,諸侯之附庸,猶不與焉。古人世族之蕃衍,何讓於今;而斯時城邦之扁小,則又蕞爾不足道。斯則尼父所見百二十國之寶書,自無異乎世族之譜牒。其著而可考者,晉之乘,楚之檮杌,魏之竹書,魯之春秋,孰非諸侯之家乘而兼及列國政事者哉?載述既繁,職司乃分,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太史掌建邦之六典;小葉案世,序昭穆,而史乘與譜異途矣。任公融笑古史爲帝王家譜(註一)。初不知,吾華史籍原以譜牒爲之濫觴也。忽其本而讓其末,梁氏亦執拗矣。
兩漢譜學變衰,近人潘光旦氏,以大族遷移頻繁,乃政府之强迫移民,有以致之。至謂「官府既奪其祖宗所世守之都邑,又離其所久與之宗族,則情誼殺,而爲譜之動機,於焉銳減。」是光旦之臆也。潘氏且以「自魏至,約七百年,爲中國譜學最盛之時期。」若論民族遷移,千年以還,更有甚于五胡入主,士族南渡之際者乎?而斯時語學轉盛,則潘氏亦何以自圓其說?(註二)
蓋往古譜錄之興衰,自有其特殊之政治與社會因素存焉。宗族情誼,初非爲譜之主要動機。先秦譜牒,原係封建時代之官書,其制原未嘗及于平民。漢興,帝王將相,皆出畎畝。七國亂後,雖劉氏王侯,亦徒擁虛位。封建之制已廢,門第之限未興。漢家法度,自重托於曹夤,士籍浮沉,亦何假乎世錄?此譜學之所由衰也。
魏晉以降,九品之議起,而閥閲興。貴族寒門之限,嚴于胡越。至尊差儕於王謝,鄉相難躋乎朱張。公府官儀,民問姻婭,悉從門第。若此欲其不謹世系,重譜牒,豈可得乎?故終六朝之世,南北譜學,一時俱興。各州百姓之流裔,一族一宗之繫錄,粲然並陳。梁王僧孺輯境内各州之譜,凡七百餘卷,他作稱是。(註三)南朝閥閱率著簡牘,以江左偏安之局,而譜錄有若斯之盛,豈偶然哉?
李唐革六朝陋習,復兩漢遺規。士庶仕進,一憑科甲,世民之所以使天下英雄盡入殼中也。食飽力足,才美外見,君子自强不息,自能雁塔題名,列身廊廟,固何嫌乎地實寒微?而三百年間公卿巨室,亦未始無重考葉世,自矜門閥者,然類多作消極之炫誇,無積極之政治要求爲動力。華文藻以自飾,考繫世爲餘事,是有唐一代,譜學之所以不足道也。
迨歐蘇崛起北宋,以一代文宗,振累衰之世,各立「譜說」(註四)爲天下倡。靖康而後,朱晦庵輩又從而和之,風行草偃,譜學轉盛,此固時勢使然,而宋代社會經濟之發展,亦有以助成之也。
考我國現代經濟之發展,汴京首其端,臨安踵隨其盛。南渡君臣雖勉撑危局,而倉廩府庫之積,邁於漢唐。(註五)程朱性理之說,更深入于閭閻。謹庠序之教,申孝悌之義,,仲尼孟軻而後,初無斯盛。而印刷術之興,尤爲關鍵。蓋民間譜牒,前世之所不勝其謄錄者,今均付諸梨棗,得以家存戶藏。且文公以配享之算,位次十哲,而倡「三世不修譜爲不孝之說」,(註六)化往古之政治文書,爲近代教化之典籍,浸假,不間貴賤,彌不以忘祖爲恥。朱門巨室,固自炫僻秩,珠玉聯篇;縱甕牖繩樞之戶,朝夕不免于飢寒,而銖鐺之積,閣族以赴,稽考祖牒亦不厭其詳。雖邊遠民,亦欣從華俗,西域之苗裔,三韓之舊族,亦均自考系世,著于簡册。宋元譜學之復興,實開明清兩代六百年之先河。此風至民國而未稍衰。(註七)
考近世譜學之復興,先賢倡導,固不爲無功,惟近七百年來異族之兩度入主,亦適足以促成之也。蓋中原板蕩,夷狄交侵,士民屈于征服者之淫威,抗拒無力,退求互保,宗族之間自求多福,民間爭訟,非不獲已,足不涉于公門。有明三百年,雖漢族復主,而政治之窳劣,每有甚于異族。權奄肆,寇如林,士庶之家,爲剛免禍,徒聚居而自保。養生送死,守望相助,凡近世政府各種教養之設施,當今海外生命財產保險公司之保障,悉由家族任之。子弟之修德立業,固能增輝閣族,而作奸犯科之徒,及罪至「大逆」者,亦累戶株連,同分其咎。族學之建,獎金之積,初非無因。而祠規祠律之訂立,亦非具交。一族長老之會,竟握有生殺之權,爲政府所特許。(註八)而譜牒載述之詳盡,保密之嚴格,良非近世泰西社會學家之所可想像。一譜之修,列號以存,會闋有期,傳抄冒籍均干例禁,是亦事勢之必然也。孔孟孝悌之教,程朱性理之說,纂譜者固無不詳徵細考,引爲圭臬,豈眞晦庵輩之教條有若斯約束之力哉?此縱偏激陋之唯物論者,亦以其不值一駁,而好學深思之賢師益友,與求知若渴之在學青年之熟諳當今社會科學與現代史學之法則與成果者,固亦未嘗不應三思之也。
現代譜學之特徵
要之今世之譜學,實迴異乎往古,蓋前乎此者,半係政治性之文書,或豪門之藻飾,官方固時得面稽考,亦且有以副本存之公府者。六朝之際,南北且各有譜官以監司此事。大族修譜,亦不吝以示人,蓋榮宗顯祖,載之簡册,適足以炫耀于當世也。故梁劉孝標能遍觀三十九家之譜牒而注世說焉。(註十)
宋元而後,此風丕變,譜牒之修轉爲家族自治互助之憲章,爲一族私藏之秘籍,珍視之重,護衛之嚴,恍如今世政府高度保密之祕件。束之高閣,視同拱璧,匪待族外之人,不得借閱傳抄,卽族中青年子弟,非待祭祀會譜之期,亦不許任意翻閱,以示鄭重。(註十一)
筆者幼時嘗見先大父,沐浴更衣,焚香校譜。肅穆之情,猶榮腦際。譜中尊卑之序列,無間貴賤;流裔之探尋,不遺孤孑。先人傳記,載述必詳;節孝遺芳,紀錄務盡。槃世昭穆之奠定,遵循前,考及千載;支播遷之調查,遠溯源流,衡越數省。而族規之擬定,祠產之運用,族學之設置,集思廣益,聚閤族經濟之才,能文之士,傍及親友時賢,羣力以赴,務臻詳實。富者之獻,不惜鉅萬,縱負販賣漿之徒亦均量力,各進芻蕘。一譜之修,固有若斯之難也。(註十二)
前讀胡適之先生所贈其尊人鐵花先生遺著,述績溪胡氏于清末醵資修譜之情況,亦與筆者幼時所聞所見大略相同。(註十三)
每以此證諸前輩長老,所云皆然。憶昔大中小學同窗之硯友,今日切磋之朋輩,以至數十年流落海外洗衣之勞工,與夫略識之無海外餐館之經理,幾至無家無譜。一譜之修,其功若是,則舉國一千餘縣,數十萬宗族精力之所粹,其積累之成績,集全國家譜之總和,將何止數百十萬部。種類之繁,數量之多,興修功力之大,古今中外,一種書籍之印刷、編輯、撰述,有若斯之盛乎?故曰,我國家譜,爲世界出版書籍中,規模最宏偉之一種。以其他任何種出版品與之較量,是邱陵之比泰山也。當今福特基金之「計劃」;亞洲基金會對出版之獎助,動輒鉅萬,眩人耳目,以較之與我華族千餘年擧國分族修譜之「計劃」與成果,此區區數百萬美鈔之「計劃」,何足道哉?
譜例擧隅
而我國家譜之修纂,孔孟二姓,自炫爲「聖人」後裔,所謂「天下無二孔,無二孟」是也。孔氏之族全國「請譜」於曲阜,支派私撰亦必往曲阜註册。(註十四)「亞聖」之後人,亦遞第倣效,不願私修,其子孫淪爲胥徒者,則往往無譜可考。孔孟之外,各省、各縣,乃至各鄉鎮之大族小戶,均自修其譜。族之大而可考者,一譜之纂,多至百餘卷。而別子爲宗,異地分居者,亦往往獨撰「支譜」。族中之顯貴,者更有自別於清寒之戶,而私撰其一戶之紀錄,曰「家乘」,曰「清芬錄」,曰「遺芳譜」,種類之繁多,不易更僕數也。
舊例同「姓」異「郡」者,可通姻婭,(註十五) 同姓同郡,而不同祠譜者,謂之同姓不宗。非情況特殊,則子女不可互婚。擧國王氏,每自稱源出「三槐」,然同爲王氏而無宗源可考者,則仍通婚娶。同姓同郡,雖淵源無考,于義則可「聯宗」。合肥一脈兩段,出于同「郡」,而不同「宗」。然芝泉、芝貴同爲民初之豪俊,則兩族協議,合修宗譜,等其輩份,兩段逐合修一間,堂皇巍峩,爲一城之冠。同邑唐氏二族,皆郡出「晉昌」,祖牒所考,原爲兄弟數人,避甲申之亂,自江西流離入皖,本係手足,然源遠流長,散居各地,子孫輩份,年久難考,一輩之差,而有兄弟叔侄之異。稽考無由,兩不相讓,雖兩族後人,同時貴顯,亦無法「聯宗」。輩份之排列,因有「盛德昭世」「盛法光明」之別。 (註十六)以今日現代化之社會觀點,回顧數十年前此二唐之爭議,固覺其無聊與可笑,而近數十年中國社會之變遷,實遠甚于往古兩千年之演化。西方史學有所謂「現時觀念」之忌。以「現時觀念」而褒貶先民,臧否古制,是當今大陸馬克思學派之慣技,不足爲吾輩法也。
註脚
註一 中國之新民(按卽梁啓超)著「中國之新史學」載新民叢報第一號,光緒二十八年正月初一(公元一九〇二,二月八日)頁四一——四二。梁氏略請「吾黨常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此言似稍過當,然按之作史者之精神,其實際固不誣也。」梁氏此文作于現代中國文化革命之「結胎時代」,故對舊史有「似稍過當」之論。然吾人今日則處于「中國文化之再發現時期」,故亦常有「似稍過當」之自負趨勢也。
註二 潘光旦著「中國家譜學略史」載東方雜誌第廿六卷第一號。民國十八年一月十日出版。頁一〇七。
註三 南史,列傳第四十九「王僧孺傳」。
註四 歐陽修著歐陽文忠公全集(四部備要本)外集,卷廿一。「歐陽氏圖譜序」。及蘇洵著蘇氏族譜,見明末重編說郛局第七十一。
註五 此說似已爲中外治中國古史者所公認。未便全引。
註六 朱氏之說,各譜多加徵引,未便全錄。然筆者略查哥大所藏各種版本之朱文公全集、續集、別集、語類、近思錄、政訓、語粹等均未見此條。此條或係出自朱子所著婺源茶院朱氏世譜後序,書已佚,然其目則見于程朱闕里祠志,周予同氏曾加徵引,見周著朱熹,民國二十年商務版。頁一百二。筆者不學,未暇深考,師友中治程朱之學者,尚乞不吝指正。
註七 哥大所藏近千種家譜,約半數均纂修于辛亥至「七、七」之間。
註八 此條散見各種族譜,不勝其徵引。筆者幼時卽聞先人言族某某之祖,因毆傷縣知事,刀裂其官服,族人畏大獄株連,由一族長輩集議,「開祠堂門」將此人處死,遺孤由祠產中撥款撫養,州府亦未加深究。民國十年所修麻溪姚氏宗譜,仍載明有「死罪」一條。似均非具文。
註九 如乾隆五十年所修之慶源詹氏宗譜,即僅印六十部,分爲「寺、友、睦、淵、姬、恤」六字,每字分十號付某「派」某「房」某某人收領。哥大所藏之一部爲「任(班)」字「陸」號付「定」派「禮」房,「從衆公」收領,條例中言明「務要珍藏,毋得損壞。若遇公事查核,須節交衆,不得推委,事竣後,再行領去珍藏,如有私售等弊,查出定行削丁」等語。該譜第一版序書于宋崇寧四年(公元一一〇五),二版序于元至正元年(公元一三四一),三版序于明洪武三年(公元一三九〇),四版序于景泰壬申(公元一四五二),五版序于嘉靖乙酉(公元一五二五),六版序于清乾隆乙已(公元一七八五)。
註十 據潘光旦氏之統計,見註二,頁一一四。
註十一 詢諸年四十以上諸同輩,年輕時未有不自知其家中有譜者,然鮮有會翻閱者。筆者幼時亦但見大部唐氏宗譜,裹以紅綾,藏于嵌金之紅色木箱内,置于香火樓上祖先牌位之側,縱大學畢業之後,亦未敢任意翻閱。詢之海外諸同輩,所云皆然。
註十二 老友林昌衡先生爲川籍客家人,能說客家語。其遠祖于明末始自粤遷川者。林君幼年時,亦見其族中修譜,曾派專人赴廣東梅縣,尋覓遠宗,以勒序哥倫比亞大學之家譜收藏查族活者。紐約市大伍承組教授,亦川人。其尊人治軍衡陽時,曾携有族譜,以與衡陽伍氏「對譜」。兩譜前段雷同,董伍氏亦于明末由湖入川也。
註十三 胡傳著(胡適、羅爾網校編)臺灣紀錄兩種上冊「胡鐵花先生家傳」頁一。鐵花先生受族人公舉,重修大宗祠「定丁口捐,總戶捐、工报、辛娟之法。自同治五年至光緒二年……凡十一年而工竣。」筆者嘗佐適之先生續撰其自述,並獲閲未經發表之鐵花先生之手抄舊記。適之先生亦為筆者道其族中建祠修譜掌故甚詳。
註十四 孔姓友人,多持此說,哥大所藏南海羅格孔氏家譜,修于民國十八年,序言:「我孔氏系出至聖,世爵上公,嗣籍之榮,古今無二。」該讀並註明「修成查往曲阜公府鈐印。」聞孔祥熙氏生前,卽以此自豪。
註十五 同「姓」每出自異「郡」。如筆者之族唐氏卽有「晉昌」,「晉陽」之別。「晉昌」唐氏則自稱爲周成王之弟叔虞之後,爲成王以桐葉戲封于进者,此頭屬無稽之談,但「晉昌」一郡名之成立,爲先秦封建時之遺制,蓋無可疑者也。
註十六 筆者之子女原爲「昭」字輩。其名亦爲其在大陸之祖母所取,然因内子譜名昭文,乃自改爲「光」字輩。因自動于另一「晉昌」唐氏「聯宗」矣。不惜「吃虧」一輩。書此,聊博讀者一笑。
本文原刊於慶祝蔣蔚堂先生七十榮慶論文集(國立中央圖書館館刊特刊),臺北市:臺灣學生書局,1968年11月,第253-2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