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印本刪改舉例

影印本刪改舉例

胡文輝

近日因《中國近代各地小報匯刊續編》(朝華出版社2019年版)的挖空和刪改問題,頗引起眾議。其實此問題由來已久,只是過去一般皆「低調處理」,不似如今「明目張膽」而已。我最早注意到的,是馬敘倫筆記《石屋餘瀋》「歡喜佛」一條的刪節,當時曾在《世間已無〈雙峰記〉》(另見公號附錄)一文裡提及。查檢文檔,此文至少寫於2004年以前,當時見聞尚寡,很有點少見多怪,然而亦因此,以後即頗留意同類現象,陸續積累了一些線索。今錄出排比於此,以供讀者參考。需要說明的是,影印本的刪改,實有兩大類型:一種是因原本有闕誤而作補改,可稱為「技術性刪改」;一種是原本內容有違時忌而作補改,可稱為「觀念性刪改」,其中最常見的自然是「政治性刪改」。早期影印文獻,用意重在流通而非校勘(參蘭園居士《淺議古籍影印理念的變遷》),故技術性刪改我覺得是可以諒解的,而觀念性刪改則是應該盡可能避免。相對來說,技術性刪改一般無損於文本,而觀念性刪改則反之,往往攔截了文本原有的重要信息——觀念性刪改其實是一種微型的「禁書」,是與「讀書無禁區」的理念正相反的文獻處理方式。以下所舉的例子,亦只限於觀念性刪改。

張元濟刊行《四部叢刊》,多據日本所藏漢籍,其《初編》所收《劉夢得文集》,卷末保存了藤田綠子所錄的董康識語及內藤湖南跋文,但《三編》所收《尚書正義》則刪去了卷末的內藤湖南跋文,所收的《禮記正義》亦止說明是「日本影印卷子本」,也未說明其原書來自岩崎氏所藏鈔本《禮記疏》殘卷及「東方文化叢書」所刊宋版《禮記正義》。此據蘇枕書《近代中日兩國漢籍複製交流史[1928-1937]》(《歲華一枝:京都讀書散記》,中華書局2019年版)。蘇枕書認為,張元濟前後處理不一,可能跟三十年代中日關係逐漸惡化這一政治背景有關,其說可從。

鄭振鐸主持編印的《古本戲曲叢刊初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54年版),除了技術性的問題,也存在有意的刪削:如明刻本《古本荊釵記》原有金兆蕃題跋,《楊東來先生批評西遊記》系依據日本東京斯文會印本,卷末原有鹽谷溫的漢文跋語,皆被刪去;又如董康和周越然的印章,也皆被抹去。這應跟董、週二氏的「落水」經歷有關。此據梁健康《〈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底本敘錄》(電子版)。

《皇明條法事類纂》一書,原來由日軍軍官竹中安太郎在庚子事變時得於中國,日本原刊本正文首頁標明「東京帝國大學附屬圖書館日軍土井大佐竹中安太郎寄贈」,而台灣影印版則刪去此頁([台]文海出版社民國63年版)。此據尹敏志《早稻田原風景:五十嵐書店》(《東京蠹餘錄》,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 


明代高岐撰有《福建市舶提舉司志》,我最初是在《琉球文獻史料彙編》(海洋出版社2014年版)裡見到的,係據民國版影印;後來在孔夫子舊書網見到民國版書影,始知書末本有署名「燕人」的一大段識語,為《琉球文獻史料彙編》所刪去。此書刊行於民國28年,但似未注明刊行地點,我懷疑是刊於淪陷區。從這段識語來看,刊行者也是專門家,其真實身份待考。


甲戌本《石頭記》原為胡適所藏,其影印本最先在台灣刊行,次年大陸即有翻印,書名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書前有說明:「其原鈔本於解放前為胡適所竊據……因此書為我國學術界研究所需,我所特加以複製,去盡胡適塗抹痕跡,個別缺字,間加移補。」(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2年版)。此據鄭重《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現藏何外》(夏荷編《鄭重文選》,夏荷文學社2024年印)。

按:我手頭有後來的影印本《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石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這個版本已完全恢復了胡適藏本的原貎,甚至連書前胡氏《影印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緣起》一文所署的「民國五十年,二月十二日,在南港」,也一仍其舊。另據鄭先生《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現藏何外》一文,甲戌本《石頭記》原本已由胡適後人轉讓給上海博物館,原書估價100萬美元,協商後以83萬美元成交。

《翁同龢日記》的刪改問題,早為學界矚目,尤其是關於戊戌政變前後的記錄。其中既有翁氏生前自己的刪改,也有翁氏後人在刊行影印版時的刪改。此據孔祥吉《〈翁文恭公日記〉稿本與刊本之比較—兼論翁同龢對日記的刪改》(《清人日記研究》,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姜鳴《字裡行間的細節》、《朝開鐵路,夕死可矣》(《秋風寶劍孤臣淚: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續編》,三聯書店2015年版)。

簡又文三十年代主編的《逸經》雜誌,台灣影印時刪去紅軍、共產黨之類內容;朱樸四十年代主編的《古今》雜誌,大陸影印時則刪去漢奸之類內容。此據謝其章告知,又可見其《簡又文和〈逸經〉雜誌》(《掌故》第八集,中華書局2021年版)。

《花隨人聖盦摭憶》係瞿兌之刊於四十年代,後來香港、大陸先後有影印本,後者有挖改(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版、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此據宋希於告知。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初版於民國,後增訂再版(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2年新一版),手頭有個台灣版即據後者影印,但將書前《略論辛稼軒及其詞》、《增訂再版題記》、《題記》、《例言》各篇的公元紀年都改為民國紀年—不過,附錄的《書諸家跋四卷本稼軒詞後》一文的「一九四○年七月寫於昆明靛花巷三號 一九五八年六月改寫於北京大學」則未改。   

馬敘倫《石屋餘瀋》、《石屋續瀋》,通行本據民國時建文書店版影印(上海書店1984年版),但實有刪改;後來我買到民國叢書本(第三編第87,上海書店版),才是真正的影印版。兩相對照,我注意到通行本有以下差別:《余瀋》的「程硯秋」、「歡喜佛」、「清季雜誌」幾篇皆有刪削或補改,《續瀋》完全刪去「房中術」、「車夫之言」兩條。按:此事近年楊焄的《房中術與歡喜佛》一文亦已揭示(見《尋幽殊未歇:從古典詩文到現代學人》,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另,據黃裳回憶,馬敘倫的原稿名《香影樓日札》,《石屋》兩種系黃先生據其原稿抄出,並連續於他所編的副刊,建文書店版即據報紙版刊行,但抄出者尚不及原《日札》的五分之一(《憶馬敘倫》,《負暄錄》,收入《黃裳文集•珠還卷》,上海書店1998年版)。 


《余嘉錫論學雜著》初版有周祖謨前言(中華書局1963年版),我手頭有個台灣影印本,生硬地挖去了前言開頭的「本書為已故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專門委員會」半行,以及周祖謨的署名和年月([台]河洛圖書出版社民國65年影印版)。

《王鍾翰手寫甲丁日記》原來有個自印本,甚為難得,我所有的是昔年王老貴忱先生所贈;此書後來正式刊行(學苑出版社2020年版),但刪去了1957年全年日記—自印本有475頁,而正式版只有322頁。此據宋希於告知。 


最後補說一點。影印本的成立,自然是基於近代的影印技術,故以上所舉,皆屬民國以來的事例。但廣義來說,這種「影印本刪改」現象又可說是古已有之的。古人印書用刻版,重印的時候,刻版可作修補或刪改。如《漁洋山人精華錄箋注》卷二《蓉江寄牧翁先生》一首,早出的印本原有小注三行,晚出的印本刪去一行,更晚出的印本則更完全刪去小注(據郭立暄《中國古籍原刻翻刻與初印後印研究》通論編第五章,中西書局2015年版)。這種修改書版的現象,其性質實與「影印本刪改」無異。


附記:

影印本尚且多有刪改問題,不難想象,將舊文獻重排出版,刪改的現象就必定更普遍,也更難以察覺了。在此,我想舉出一個比較特殊的現象:舊式著作多有師友題詞之例,這類著作後來排印出版時,出於所謂「現代」學術的標準和規範,往往刪去了原有的題詞。試舉幾例: 


關於揚雄《法言》,自來最用力的整理者要數近代的汪榮寶,先有《法言疏證》之作(金薤琳琅齋刊),後更增補為《法言義疏》,而以陳仲夫的點校本最為通行(中華書局1987年版)。我偶然不知從那裡留意到,《疏證》刊本原有章鈺題詩一首,為通行本《義疏》不載。


《骨董瑣記》一書,書甚常見,版本不少,我後來買到民國叢書本(第五編第84,上海書店版),始知原版《瑣記》(1924年)書前本有袁勵准、葉恭綽、楊庶堪、葉瀚的序,又有鄧之誠自己的題詩三首,卷一前還有鄧氏的一大段識語;《續記》(1933年)書前又有張爾田題詞一篇。 


戴裔煊的《乾蘭——西南中國原始住宅的研究》,比較易見的版本是《戴裔煊文集》(蔡鴻生編,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後來我買到一個原書的復印版(嶺南大學西南社會經濟研究所民國37年版),才知原版的副標題並非「西南中國」,而是「南中國」,此外扉頁處更錄出了一首與乾蘭建築有關的唐詩。

以上這些題詞,實構成原著的一部分,直接刪去,不但是不尊重原著,也影響了我們對作者的著述意圖和學術交際的認識。就算從「現代」學術體例考慮,題詞本也可以作為附錄來處理的。


本文原刊歷史的擦邊球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