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學的外圍「三觀」與「新」靈魂
文獻學的外圍「三觀」與「新」靈魂
葉曄
尊敬的劉玉才教授,各位文獻學界的師友,大家下午好:
非常榮幸被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聘為兼任研究員。對我來說,這是不算長的學術人生中很值得記錄的一個時刻。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我在碩士生階段,協助浙江大學周明初教授完成了《全明詞補編》,博士則畢業於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對一位古代文學專業的年輕人來說,形塑我學術品格與風格的最重要的兩個學習階段,都與文獻學有著密切的關係。雖然後來的學術發展軌跡,慢慢地在向傳統的文學史議題靠攏,以致於更晚一輩的年輕人,對我的第一印象可能是擅長宏觀思考,擅長對問題的捕捉與對概念的提煉,但我想,所有的一切基於水到渠成,而要想通渠,必須得有大量的活水儲備。對一位古代文學的研究者來說,未必要求如文獻學專業的師生那樣,非常精細地考鏡源流、校勘異文,但我也有作為一名旁觀者的「文獻三觀」,即大量的原始文獻閱讀,立體的文獻形態感知,動態的文獻流變思維,並要求我的研究生在這方面必須「三觀要正」。畢竟文獻學作為一門基本功,對任何一個有關古代文史研究的學科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
今天在這裡暢談「古文獻研究中心的未來」,對我來說實在是誠惶誠恐。我想作為一名兼任研究員,我首先應該做好的工作,是多推出與文獻研究有關的學術成果。然後以一位80後學人對文獻學的外圍感觸,說一些自己的看法。
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是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也是全國高校中唯一的古文獻學科重點研究基地。在某種程度上,「古文獻研究的未來」,就是「古文獻研究中心的未來」。那麼,古文獻研究的未來是什麼?從80後學人的眼中看出去,我首先看到的當然是同齡人,即充滿了學術生命力和創造力的、行業分布相當寬廣的青年學人群體;然後是伴隨並滋養著我們這一輩學人成長,充滿了革命力量又難料其「路在何方」的數字人文技術;最後則是在學科評估的指揮棒引導下,在高校「非升即走」的新體制考核中,青年學者如何面對越來越追求體量、而在質量上沒有及時跟上腳步的古籍整理事業。
對古文獻研究中心來說,發揮這一平台的北大優勢,團結各行業的青年優秀人才,尤為重要。更具體地說,應多舉辦各類圍繞文獻學為中心的多學科、多行業的學術交流活動,引領時代之先聲。我翻了南江濤主編的《嚶其鳴矣:青年學者說文獻學》,在座的董岑仕老師也做了很多工作。這本書有意識地將青年學者分為青年教師、青年館員、青年編輯三類群體,行業各不同,又都術業有專攻。我有時候會想,古代文學專業的青年學者,其行業分布似乎沒有這麼寬闊;或者說,古代文學專業的博士,一旦進入了出版社、圖書館等機構,也就被改造成了一名文獻學者。書中接受採訪的數十位學人,可以代表現在的文獻學青年群體,固然多數以文獻研究為主業,但也有不少從事經學研究、史學研究、文學研究等的學人。從一個側面,很好地反映了文獻學的學科特質,那就是作為所有學術研究的共同基石,可以將各學科、各行業的學者有效地團結起來。
我舉一例自己的切身感受。我和上海圖書館的郭立暄老師,是復旦古籍所的同屆博士,他的學問很大,我作為一個門外漢,其實是沒有能力去評論的,但我不妨談一談自己對他學問的理解所經歷的三個不同階段,這多少反映了更普遍意義上的像我這樣的非文獻專業的青年人,對文獻學專業的前沿動態及理論建設的一些觀感。我讀書的時候,剛聽說他的選題時,其實對其學術價值的認識是比較模糊的,知道這是絕學,也明白較之同時代主流的文獻學做法,這是非常精深與獨創的一種研究路徑,但並沒有意識到他可能會對其他學科產生重要的影響。畢業後過了若干年,《中國古籍原刻翻刻與初印後印研究》出版,又接觸了李開升《明嘉靖刻本研究》等一些成果,逐漸認識到這種重視實物印本的思維方式,有可能借助書籍史、閱讀史等路徑,在一定程度上改變文學史、知識史的思考方式。但心裡還是覺得,我學習到的只能是一種理念,而不具備對文獻實物的可操作性,因為圖書館古籍部老師「近水樓台先得月」的職業身份與工作環境,我們作為高校學者是無法複製的。但最近三五年,隨著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及海內外各大藏書機構的漢籍在線共享,配合使用由清華大學資助、安徽大學唐宸教授設計研發的「全球漢籍影像開放集成系統」,我深刻地感受到,即使在操作、研究方法的全流程上,我與古籍部老師們的距離也在越來越近。高清影像固然仍有一些無法替代實物書籍的缺憾,但總的來說,只要「文獻三觀」夠正,已經有足夠的渠道讓我們像文獻學者一樣,從一本書籍或一則史料的起點做起。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如果有更密集的交流機會,我也許能更早就領會其中的奧義,更及時地跟進古籍數字化的前沿動態,那我現在的學問也許可以更好一些。
文獻學學科發展至2020年代,數字人文已是一個必須直面的話題。在北京大學的文科各院系,包括信息管理系的王軍教授,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的史睿教授,古文獻研究中心的李林芳、高樹偉等年輕人,都是在該領域極具號召力的學者。如何集聚力量進行立足於中國古典文獻的數字人文建設,我想在座的不少專家比我更有發言權。在去年出版的《中國古典學》的第四卷中,我發表了一篇名為《明集整理的一種前景:「細讀」「遠讀」轉換及其潛能》的論文,在這方面,我與明代文學文獻領域有志於數字化建設的中青年學者如徐永明、侯榮川、湯志波等先生一直保持著交流,大家也都明白,明清文獻的浩瀚規模,光靠一家力量是不足以建造起摩天大廈的。但作為一位在技術上已跟不上年輕人腳步的「傳統」學者,我更關注的是數字人文的建設與研究,到底是以前台還是後台的姿態出現在古代文史的討論之中?到底能給傳統的文學史研究和古籍校箋注釋之法提供哪些新的幫助?「遠讀」到底能不能進一步深化「細讀」,還是在對海量明清文獻的「遠讀」關聯中,向文本或史料內部的「細讀」已不再重要,總希望有人能給出一個讓大家都滿意的答案或路徑。數字人才的培養和古典數據庫的建設固然很重要,但這是很多高校都可以去做的事,像林芳、樹偉這樣優秀的青年學者,應該在與傳統方法論的積極對話中承擔起更大的使命來。往大里說,這不僅是個別有志於數字人文的文獻學人的使命,更是所有在新時代中成長起來的90後文獻學人都應該去思考的一個問題,你可以不會技術,但你不可以拒絕思考。
從接受教育部考核的角度來說,古籍整理是比較立竿見影地反映學術成績的一種成果樣式,特別是影印類圖書,孤本秘籍,部頭又大,較容易得到國家出版基金的青睞。但從對文獻學年輕人的培養來說,我們是否應鼓勵年輕人拿出一部體量適中、但可能成為某一文獻領域之代表作的古籍整理圖書,並將之納入文獻學專業的聘任考核範圍?我不知道這樣的建議,是充分發揮了文獻學博士的特長,還是增加了青年學人的負擔,這主要取決於發表一篇頂刊論文,與出版一部高質量的古籍整理圖書,到底哪一種做法佔用他們的學術時間更多?我自己一直以至今未深度整理過一部經典作家的別集為遺憾,個人以為,這種遺憾如果放在文獻學界,是會被進一步放大的。我有時候給研究生列宋代文學、明代文學、詞學的原典推薦書目,看著上面某部宋人或明人文集整理本的點校者姓名,會感慨某些研究專著還是速朽的,很多老先生最終以這種形式與古人同在。上個月在張鴻鳴博士的答辯會上,答辯委員會一致認為,出一部《文苑英華》的高質量點校本,才是真正潛下心來的名山事業,我也深以為然。既然復旦大學的唐雯、仇鹿鳴、夏婧、李猛等老師,可以在協助陳尚君先生的《舊五代史》《新五代史》《舊唐書》《資治通鑒》的修訂事業中,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優秀人才,做到整理、文章兩不誤,那麼,北大的年輕人當然也可以。我們不能因為預聘-長聘制而自亂手腳,北大文獻學的使命是培養一流的、全面的人才,而不只是合格的、特長的人才。
以上是我一些不成規矩的想法,諸位師友姑妄聽之。在我的心目中,古文獻研究中心的未來,一直代表著古文獻研究的未來。最後,我再提一個很具體的建議,那就是中心學術集刊的數字化工作有待完善。《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集刊》一直沒進入中國知網,只有2013-2021年的論文見於萬方期刊數據庫,但沒有更早的第1-12輯,至今又有2-3年沒有更新了,這對古文獻中心師生的最新研究成果的推廣來說,多少有些吃虧。在這方面,應該借鑒《中國古典學》的成功經驗,我拿到第四卷的樣書不到一個月,所有的文章都可以在知網上下載了。現在的學術論文全靠網絡傳播,缺少論文庫可供下載,沒有微信公眾號的推送,一篇文章的生命力最起碼打一半的折扣。我曾有一篇文章發表在一本新創的學術集刊上,由於沒有進入知網,互聯網上可以檢索到的信息較少,後來有幸被某公眾號推送,當時我也只覺得可以讓更多的讀者知道。但不久就有海外學者聯繫我,希望將這篇文章翻譯成外文,我才真切地感受到網絡傳播的力量。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我想古籍也好,文獻也罷,其作為「物」,雖注定根源於舊的體貌,但作為「學」,卻應該擁有一顆同樣可以影響未來世界的新的靈魂。
以上淺見,貽笑大方。謝謝大家!
本文原刊書之為物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