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本及其價值與鑒定 (下)

抄本及其價值與鑒定(下)

沈津

書畫作偽由來已久。宋代書法家米芾的《書史》中就對前代的書法偽作感到不知所措,而對於書來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書賈和別有用心的人作偽技巧也更加詭計多端,心機用盡,為的是偽作的圖書求得善價,在版本學中,我們不僅要研究同一書的各種不同本子,以及內容的增刪,行款的字數,印刷的精粗,裝訂的形式,而且還要鑒定不同的版本。抄本和刻本、校本、稿本一樣,都有以假亂真的問題,因此我們必須對圖書認真鑒定,以便正確著錄,下面僅將抄本的一些作方法作一簡要的介紹。

為了獲取更大的暴利,在名家抄本上作偽。如《竇氏聯珠集》一卷。清袁氏貞節堂抄本,書中有朱筆校語,題清黃丕烈跋。黃跋云:「朱筆校勘乃義門手筆,……。」有了黃跋,且又認為朱筆所校乃何焯所為,那些書的價值不問而知。然而抄本文字牽強,筆墨呆滯,雖貌似而神離,此其一也。何焯生於清順治十八年,卒於康熙六十一年(1661-1722),貞節堂即袁廷檮,其抄本所抄時代當在乾嘉間,廷幬生於乾隆二十九年,卒於嘉慶十五年(1764-1810),豈有何氏卒後復生之理!此其二也。黃丕烈(1763-1825)為版本目錄之大家,況時代與袁氏同時,一生都是和書打交道,自稱為「老眼」,豈能寫出如此跋語,書賈原想在袁氏貞節堂抄本上偽造黃跋。又通過黃跋來說明書中所校為何焯之筆,這種「一箭雙雕」的伎倆卻為「聰明」所誤。

移花接木的手法,是將真的一部分配上偽作的本子,以達到弄假成真的目的。筆者曾見到一部原題為明毛氏汲古閣抄本的《樵隱詩餘》一卷的書(與《西樵語業》《近體樂府》合冊),梵夾裝,書口下有手寫「汲古閣」三字。書中所抄字體雖然工整,但欠精神。扉頁上有「顧嗣立印」、「俠君氏」二方圖章。顧嗣立是《元詩選》的輯者,乃為清初著名學者。一般來說,書中有顧氏之印,那書必然就是明末或清初時的抄本,然而扉頁卻比後面的正文頁高出一點,似為人有意拼湊粘合。顧氏印章的真無疑,而抄本的字體墨色不舊,顯然非明末清初人所抄,這是後人有意為清初毛氏汲古閣抄本,且移來其他冊頁上拆下的有顧嗣立印章的一面,作為扉頁,使人產生顧印真,那汲古閣抄本也不會假的感覺。鈐蓋假印,以偽充真。在抄本上鈴上名藏書家和學者的偽印,是作偽者經常使用的故。曾有《周易守》一卷,佚名撰,書中各本首葉均鈐有「王守仁印」方形圖記,末頁鈐有「彝尊私印」。按守仁,明嘉靖大名士,彝尊為朱彝尊,清康熙間著名收藏家。此抄本中「弘」字缺筆,當避弘歷諱,因此為乾隆抄本,而書中出現明人和清初人的印記豈不怪哉?這說明書賈得一抄本後,出於牟利的目的,隨意鈐上王、朱印記,以充明抄,實在可笑。

傳抄罕見的本子,化身數十,這種做法對古書的傳布確有好處,但書賈得到一個好本子,就雇人大抄特抄,偽造名家抄本,這種例子較典型的是一部元代鄧文原的《巴西文集》。此書為清廷博知不足齋抄本,有鮑氏手校,書賈得到後即專門印製黑格白棉紙,雇人依樣照抄,並鈐上鮑氏的「知不足齋抄書」、「遺稿天留」等印章,偽充鮑抄。筆者曾在北京、上海、南京、浙江、四川、雲南、廣東等地見到這種抄本,多著錄為鮑氏知不足齋抄本,拿來一看,一模一樣,有的甚至還鈐上「盧文弨藏書」的藏書印和口的題款。可見這種作為後的本子流傳之廣,也說明書賈確實欺騙了不少人。

書賈作偽的例子實在太多,限於篇幅關係不再舉例。一般來說,作偽者的技巧並不高,這和他們本身的文化水平是有關係的。

對於抄本的鑒定,和其他版本一樣,只要多看、多聽、多比、多問、多查,只要多加實踐,看的東西越多,自然而然就會積累起自己的經驗。所謂多看,不僅要看名家抄本,而且要看作偽的抄本。多聽,即多多聽取老同志談他們的心得體會,老同志過去幾十年來在採購、編目鑒定中,有許多經驗,這在關於版本概述一類的書中是找不到的。多問,當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即應提出疑問,請教老同志,往往一經指點,茅塞頓開。多查,對於工具書、參考書的利用是不可缺少的,有了疑問要查書,千萬不能自以為是。

大凡明清兩代的名家抄本,抄書用紙多為自家專門印製,版心下或版心上多印有自己的藏書室、齋、閣樓等,如明無錫姚姿的「茶夢齋」,版心下刻「茶夢齋抄」,清南昌彭元瑞的「知聖道齋」,抄書用紙版心下有「知聖道齋抄校」數字。

葉德輝《書林清話》中「明以來抄本」一節所列甚詳,恕不贅述。當然也有在紙上寫上自己齋名的,如《九靈山房集》三十卷,清初禦兒呂氏抄本,書口下就寫有「講習堂抄」。只要我們多讀明清藏書家的有關史實,就會瞭解他們的名別號,當遇到不熟悉的名號時,可查閱有關工具書,如陳乃乾《室名別號索引》、陳德芸《古今人名別名索引》等。

抄本與刻本一樣,都有規律,作偽者儘管想把自己所作的書盡量做得逼真,但假的總是假的,其破綻在紙、墨、印章、字體或其他方面總會暴露出來的。就目前所見到的明抄本來說,紙質多白皮紙,時間大約在明正德、嘉靖間。在有的地區盛產竹紙,如福建的藏書家徐𤊹紅雨樓抄書就是竹紙。明末抄本也多是竹紙。明抄本有黑格、紅格、藍格、無格之分。一般來說,黑格、紅格較藍格在時間上要早。而清抄本紙質多竹紙、毛泰紙,曾見一些舊抄本,如吳騫、吳壽父子「拜經樓」抄書多用毛泰。

抄本的字體很講究,明抄本字體既不似明嘉靖刻本的扁方,也不似萬曆刻本的方正,而是飄逸自然,不受拘束的書體,也是別具一格的。清初抄本的字體也不受拘束,揮灑自如,乾嘉以還,抄本多館閣體,字體力求工整,較好辨認。

抄書的人,過去稱之為「抄胥」。「胥」是舊時衙署中辦理一般事務的小吏,「抄胥」,即是專做抄寫工作的人,這裡泛指代人抄書的寫生。這種寫生有的是書生,求功名不得,傭於士大夫家,以抄書為業,藉得溫飽,象明抄本的《太平御覽》《冊府元龜》《三朝北盟會編》等均為寫生所抄。鑒定刻本的一個很重要的依據是要看書中字體是否避諱,對於抄本來說,明抄不避諱,清抄則要看情況,如「玄」字不避,則為清初抄本或更早。如「玄」字「弘」字等字避,則應為清康熙、乾隆後抄本。

中醫診病,非常重視觀風望氣,這是很有道理的。鑒定版本也是這樣。明抄本和清抄本無論在字體上,紙張上都確乎不同,而清初抄本和嘉慶道光間的抄本也是有著很大的差別。當然,在鑒定抄本中,不光要看字體、紙張,還要看其他輔助條件,如藏書印。藏印真,則抄本的時代就距藏家時代不遠,或同時,或再早些。如清抄本中有揆敘「謙牧堂」印,那抄本的時代則應在清初,因為揆敘為康熙宗室。

在鑒定抄本中,應該多看真的,對真的要有較深刻的印象,因為不知道真的,就不能辨偽。真的看得多了,見到假的就能夠識別。

有些人只注重名人抄本,而對偽的抄本不予重視,固然名家學者手抄本對研究者來說可以提供許多資料,同時名家的書法本身也是別具風格的。但是筆者認為,在有條件的地方,,也可以有意識地收集些抄作為的抄本作為一種形態出現,也必定有它另一方面的價值,因為它不光可以作為「標本」,可以使後來學習版本鑒定的同志得以目驗、對比,以提高鑒定水平,從另一方面也可以使我們認識到在版本學的發展過程中,也曾經有過曲折。對於這一類的抄本來說,只要本身的內容能夠使人們有所利用,就有保存價值。舉個例子來說,元鄧文原的《巴西文集》,北京歷史研究所圖書館藏的傳抄本就是北京書賈作偽的本子,但是此本作為元人文集,而為研究者所利用,陸峻嶺同志編的《元人文集篇目分類索引》中就收了此本,所以說不能把作的本子一概打入「冷宮」。

近代以來一些關於版本學的書籍對於抄本的價值偏重於名家抄本,而很少或不寫抄本的實際史料價值。自葉德輝《書林清話》後,一些學者皆沿襲葉說,有的甚至全部照搬,如查猛濟的《中國書史》關於「抄本」的章節。當然我們不否認名家抄本的珍貴和價值,名家抄本流傳不多,不易得見,就是在一些較大的公共圖書館裡也不一定有很多。清朱筠在編纂《四庫全書》的初期,曾給乾隆帝送了一個「遵旨覆奏訪遺書」的摺子,裡面有一句話:「舊本、抄本尤當急搜也。」在乾隆時,朱筠就感到抄本之重要,而今天,我們更可以進一步認識到,抄本曾是傳布一切圖書的主要載體,沒有抄本,就無從繼承文化遺產。因此筆者認為只有通過對抄本的整理、核查,去進一步弄清抄本的使用價值,而不要畏難,或有不屑一顧的看法。本文的寫作就是抱著這樣的態度去探索的。

註釋:

〔1〕于光遠同志在全國圖書館學會成立大會上的講話,見《中國圖書館學會成立大會專集》,1978年8月。
〔2〕羅振玉《鳴沙石室佚書》「唐人選唐詩」跋。
〔3〕汪憲《振綺堂藏書總目》。
〔4〕《知不足齋叢書》序。
〔5〕《知不足齋叢書》「古書流通處啓」。
〔6〕吳晗《江浙藏書家史略》第1~41頁,中華書局。
〔7〕葉德輝《書林清話》卷十,第280頁,中華書局。
〔8〕吳晗《江浙藏書家史略》第229頁,中華書局。
〔9〕顧廣圻《思適齋書跋,》傅增湘序。
〔10〕師範學院中文系資料室編《紅樓夢版本論叢》「紅樓夢版本淺談」
〔11〕此段凡有引號者均引自《徐霞客遊記》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12〕光緒十四年南海孔氏三十三萬卷堂刻《北堂書鈔》序。
〔13〕清光緒十四年南海孔氏三十三萬卷堂刻《北堂書鈔》序。
〔14〕清勞格《勞氏碎全》卷下第5頁。
〔15〕《錄鬼簿》鄭振鐸跋,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
〔16〕周亮工《書影》第69頁,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
〔17〕《永樂大典》郭沫若序,中華書局影印本,1960年。
〔18〕商務印書館「影印《四庫全書》記略」。

本文原刊書韻悠悠一脈香第113-1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