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本及其價值與鑒定(中)
抄本及其價值與鑒定(中)
沈津
二
抄本的情況較為複雜,要區別它和瞭解它的價值,就必須認真查對,如不加以區分,籠統對待,就會使珍本當作習見之本,把有用當作無用。下面試將抄本的幾種不同情況作一敘述。
1.依據作者的稿本所抄,而稿本又未付之剞劂,這種抄本的價值就很高。
一書之成,往往是作者數或數十年的研究結晶,浸潤著作者的一片甘苦。清代著名學者焦循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釋》就是經過了十數年的努力,一改再改,數易其稿而成的。其書序云::「辛丑、壬寅間始讀《爾雅》,又見陸、羅願之書,心不滿之,思有所著述以補兩家之不足,創稿就而復易者三。丁未館於壽氏之鶴立堂,復改訂之,至辛亥改訂訖為三十卷。壬子至乙卯又改一次,未愜意也,戊午春更棄繁冗,合為十一卷,以考證陸璣疏一卷附於末,凡十二卷,,蓋自辛丑至己未共十九年,稿易六次。」這樣的稿本從內容來說,無疑是十分有用的。如果稿本一旦亡,那抄本就起到了延其一脈的作用。
比如經部圖書中的《詩本音》三卷,作者楊峒,山東益陽人,乾隆三十九年舉人。此書向無刻本,僅靠抄本流傳,如清吟梅書屋抄本,清程以恬抄本等。
又比如明豐坊的《魯詩世學》三十二卷首四卷,天一閣有明抄本,上海圖書館、天津人民圖書館藏有清初抄本。此書就是到後來也未被刊刻,連收有許多四明人著作的《四明叢書》也未收。深於毛詩,精究數十年的汪龍,於乾隆時寫成《毛詩申成》十六卷《毛詩異義》四卷,現稿本不傳,均抄本代之,作者對於漢許慎之說文熟諳,就連當時的樸學大師段玉裁注說文,也多錄江說,《毛詩申成》抄本僅北京大學圖書館入藏。這些闡述毛詩的專著都是後人據以研究的重要著作。
明代萬曆年間的嚴衍是一位史學家,他有感於《資治通鑒》之不足,花了二十餘年的時間完成了《資治通鑒》這一巨著,直到清光緒年間方才由盛宣懷思補樓排印流傳,但嚴衍的另一著作《資治通鑒續編》一百五十七卷,僅有一、二抄本流傳,清代研究史學者,包括盛宣懷在內,鮮有人知。作者查閱了許多前人研究史學的資料,考證精詳,去蕪存精,這部著作學術價值是很高的。
《紅樓夢》前八十回是曹雪芹的原作,「曹雪芹生前十年中,《紅樓夢》稿本曾在他的極少數至親好友中抄閱評論。而他身後的三十年間,『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有些好事者,也爭相傳抄,在廟市中高價出賣,雖然每部售價高達『數十金』,還是『不脛而走』」。〔10〕直到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和五十七年(1792)才由程偉元兩次排印出版,這就是著名的文書屋活字本。然而在歷來的紅學專家們的版本研究中,舊抄本的資料價值最高,因為它比較接近於曹雪芹原著的面貌,比較能充分反映出曹雪芹的進步思想和卓越的藝術成就。這些舊抄本的本名《石頭記》,因有脂硯齋等人的批語,全稱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些脂本系統的抄本大約有十二種,其中具有重要研究價值的有七、八種,如北京大學藏(脂京本)、清怡親王府抄本(脂怡本)、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藏本(脂稿本)、大興劉銓福藏本(脂銓本)、戚蓼生序本(脂戚本)、清蒙古王府藏抄本(脂蒙本)等。這些抄本中的脂評,儘管出於輾轉過錄,錯亂較多,但它們的祖本都是真正的脂評本,保存了大量的曹雪芹的原文和脂硯齋的批語,這對於研究曹雪芹《紅樓夢》的原著是最重要的資料。因此《紅樓夢》的舊抄本,一直為紅學家們所重視。
徐弘祖是我國著名的旅行家和地理學家,《徐霞客遊記》就是他從事旅行及地理考察事業的寶貴結晶,既是一部科學著作,又是一部優秀的山水遊記,而更重要的是它對山川源流的考察,以及對石灰岩岩溶地貌等進行了記述。這部書自乾隆時就有刻本,以後不斷翻印,有好幾個版本。然而在乾隆刻本之前或相近的時間裡又有好幾個抄本。現在查明《徐霞客遊記》的最早抄本是季會明抄本和徐建極抄本。新出版的《徐霞客遊記》的校訂者曾作了許多努力,證明抄本的價值遠在刻本之上。在徐霞客的行程中,抄本都有詳細的記述,而作為最早刻本的乾隆刻本則多刪削合併。如崇禎十年七月初九日霞客自融縣返柳州,記江行所見,描述雨勢、水勢,共二百餘字。乾隆本歸納為「……共六十里,洎沙弓」,不足五十字;又崇禎十一年正月十七日,霞客記述自草塘至慶遠府南門,一路行程達三百餘字,乾隆本只「北三十里,抵慶遠府之南門」一句。在季抄本和乾隆刻本的比較中,「總計自崇禎九年九月十四日至十一年二月二十七日,季抄本共存遊記五百零七天,比乾隆本多一百五十六天,字數多三分之二以上。」〔11〕從現存的季抄本來看,源出徐霞客的稿本無疑。因此,乾隆初期的傳抄本的內容對我們研究徐霞客和他的《遊記》提供了非常有用的材料。
當我們遇到了像《紅樓夢》、《徐霞客遊記》一類的抄本,就不能盲目地認為:這類書名頭熟,又有刻本,沒什麼價值。而要認真地加以研究、查對,不要輕易地作出結論。
3.明清以來一直為人們所重視的還有一種影抄本。什麼叫影抄本,凡將質薄而堅韌的紙覆在刻本上照其點畫行款,一筆不苟地摹寫,這種摹寫的本子酷似原本,稱為影抄本。以宋刻本為底本的影抄本則稱影宋抄本,以元刻本為底本的影抄本則稱之為影抄本,其中以影宋抄本為最可貴。
由於有的刻本年代久遠,如鳳毛麟角,有的還是僅見的孤本,在舊時沒有影印技術的發明,藏書家為了延續罕見版本的生命線,千方百計保存和流傳,在刻版中仿宋刻本的出現就是一個方面,此外就是將自己收藏的珍貴善本或借他人所藏的善本為之影抄錄副。這種影抄本的價值就在於當原本不幸湮沒,還是能夠從影抄本窺見原本的廬山真面。
由於宋刻本在傳世的刻本書籍中時間早,版刻精美,且較接近於原貌而顯得珍貴,所以清代的藏書家和校勘名家們,如黃丕烈、顧廣圻、嚴可均、鮑廷博、盧文等人便把他們看成稀世之寶。盧文弨《抱經堂文集》卷十二「書吳葵里所藏宋本白虎通後」曰「書所以貴舊本者,非謂其概無一也。近世本有經校讎者,頗賢於舊本;然專輒妄改者,亦復不少。即如《九經》小字本,吾見南宋本已不如北宋本;明之錫山秦氏本,又不如南宋本;今之翻秦本者,更不及焉。以斯知舊本之為可貴也。」這段話說明瞭宋代刻本由於刻印較早,所以錯誤比較少,在校勘上有著他本所不能比擬的價值。從這個角度來說,影宋抄本實際上起到了宋本的作用。
清乾隆間編成的《天祿琳琅書目》裡,除了宋、金、元、明版外,對明影宋抄之精者,亦皆選入,「至明影宋抄雖非剞氏之舊,然工整精確,亦猶昔人論法書以唐臨晉帖為貴,均從選入」,且位於宋本之後,元版之前,在裝幀上也函以錦,同宋、金版。這也可以看出清宮對於影宋抄本是很重視的。
《四部叢刊》是張元濟先生所輯的三十年代出版的一部大型叢書,是供研究者們考訂、整理古籍的必要參考圖書。它收書三百二十三部(二十四史不在內),所選皆各類善本,遇到訪求不到的宋元版本,往往以影宋元抄本代替。其中經部《說文系傳》初用祁氏刻本,今用影宋抄本;子部《韓非子》初用明本,今用黃丕烈校影宋抄本;集部《皎然白蓮禪月三集》,初用明毛氏汲古閣刻本,今用明影宋抄本;《范德機詩集》初用明刻本,今用影元抄本;《丁卯詩集》原用元大德刊有注本,但印本漫漶,攝影之後竟同沒字,故易以影宋抄本。這三百二十三部善本圖書中,影宋抄本者十三,影元抄本者四,元抄本一,明抄本六。張元濟先生為了搜求這些版本,以供學者們利用,盡了最大努力,這些重要的影抄本無論從版本的角度,或是文字的校勘,乃至藝術價值上,都充分顯示出它們的重要價值。
如果有的書已有宋本和明刻本流傳,那影宋抄本還重不重要呢?者認為仍然不能輕視。比如宋代丁度等撰的《集韻》,這是一部在研究語言(比如宋代音)、詞義方面都有一定參考價值的工具書,但是書編成後,流傳並不廣,尤其是在元、明兩代,根本不為人所重視,直到清代,才被翻刻,比較著名的有清康熙四十五年曹寅揚州使院刻本,和清康熙四十五年曹寅揚州使院刻嘉慶十九年重修本,當然這兩種本子流傳較多,而以名家校跋者為善。如今宋刻本僅存一部,現存北京圖書館,但其卷一第二頁、卷八第四十二頁、卷十第四十四頁具佚去,而以清刻補入,卷八第三十九至四十一頁配以清抄。而上海圖書館藏的清初錢曾述古堂影宋抄本和寧波天一閣藏的明末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就可以從文字上或別的地方來補宋本之不足。
明末清初的毛是著名的藏書家、刻書家,他的藏書處為「汲古閣」。毛晉用重金從各處購買了不少宋元刻本入藏,凡是世所罕見而藏於別人家者,則設法借來,請善於影抄者選用上好的紙張影抄之,與原來沒有什麼兩樣,如今一些宋本不見傳世,僅賴毛氏影宋抄本以延續。毛氏影抄的書即使是一點一畫之微,亦不肯輕率從事,《藏書紀要》云:「汲古閣影宋精抄,古今絕作,字劃紙張、烏絲、圖章追摹宋刻,為近世無有。」在毛氏影宋抄本的上面往往鈐有「宋本」「甲」印,以示同宋版珍視。由於毛氏抄本的精善,影寫得惟妙惟肖,使得後世藏書家爭相寶藏,譽為「毛抄」。近人王文進《明毛氏寫本書目》著錄了毛晉、毛扆父子兩代抄書二百四十種。上海圖書館珍貴藏書中的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南宋六十家小集》,五十二冊,紙墨精潔,字劃整嚴,影抄的都是罕傳的宋人集子。
除了毛晉汲古閣影宋抄極為著名外,還有如清初錢曾述古堂、徐乾學傳是樓、汪士鏡藝芸書舍所影抄的宋元本都是受到人們重視的。
在影宋抄本中,以工整清勁,能得原本其神者為佳體。清代藏書家和學者往往引為底本,設法為之翻刻而化身千百,黃丕烈的《士禮居叢書》裡就翻刻了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博物志》。清末石印之法傳入我國,這使得印刷術大大前進了一步,影印善本較之過去更為方便了,像上面所舉的《南宋六十家小集》就由陳立炎「古書流通處」為之石印、流通,1932年故宮博物院影印的《天祿琳琅叢書》中也有好幾部影宋抄本的古算經。
抄本中大量的均為私家抄本,至於公家抄本則不是很多,公家抄書多是大部頭的,非私家所能擔當。公家抄書據《隋書•經籍志》記載:「煬帝即位,秘書三閣,限寫五十副本。」這說明當時對於有價值的圖書,公家也讓下屬小吏依照重寫,儲作副本。
公家抄本中最為著名的要數明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命姚廣孝、解縉等人纂修的《永樂大典》,和清乾隆年間清高宗弘曆命紀昀、陸錫熊等人編纂的《四庫全書》。這兩大類書和叢書在十五世紀和十八世紀的世界文史上是首屈一指的。公家編纂,動員的人力,收集的圖書在數量上都是私家難以辦到的。像《永樂大典》,「儒臣文士參加編校、錄寫、圈點工作的凡三千人,輯入古今圖書七、八千種,其中包括經、史、子、集、釋藏、道藏、戲劇、平話、工、農藝等」,上自先秦,下迄明初,這在當時真可以說是「包括宇宙之廣大,統會古今之異同」。〔17〕這部書共二萬二千八百七十七卷,一萬一千零九十五冊,在永樂六年(1408))寫成正本,嘉靖四十一年(1562)重抄成一部副本,因為卷帙過多,工費浩繁,始終沒有刻印行。如今永樂年間抄成的正本早已不存,而嘉靖抄本也殘存無多,1960年中華書局據北京圖書館等單位以及國外所藏《大典》殘本影印,計二○二冊,離原本冊數相去甚遠。《永樂大典》中所輯入的圖書,許多早已不見,學者們就利用《大典》輯出許多極為有用的材料。
《四庫全書》收書三千四百七十種,計七萬九千零一十八卷,三萬六千三百冊。自設四庫全書館至第一部《四庫全書》寫成,歷任館職者共三百六十人,這部全書為我國最大典籍,也是存世數量最大的一部抄本。此書「萃典籍之精華,為化之淵藪。」〔18〕當時收集到的各書原本,大小不一,全刻又費時耗款,因此全用抄本,這樣可以使書本長短闊狹,統歸劃一,且分簽插架,也完整美觀。
此外如明清各朝的實錄,是在史料上有著很大參考價值的文獻,這些實錄皆為抄本,從未刻過。
那麼哪些抄本是沒有什麼價值或價值不高的呢?筆者認為大致有以下幾種。
摘抄本。凡是從流傳較多的刻本中摘抄某些段落章節,拼湊成本,這種抄本就沒有什麼保存價值。例如在唐柳宗元、韓愈的集子裡摘錄詩文,或是從十三經的通行本中抄錄一些註疏,或摘錄歷代古典以便獺祭的抄本,或是唐宋筆記的摘錄等。
據通行刻本所抄的本子。一些刻本流傳較多,但窮鄉僻壤不易得見,私塾訓蒙作為讀本傳抄,這類抄本的價值就可想而知了。
傳抄四庫全書本。乾隆三十七年開始編纂的《四庫全書》,所收書籍均經過四庫全書纂修官的刪改,在內容上都和原本有著一定的距離,清代道光間顧湘藝海樓、清末孔廣陶岳雪樓都據四庫本傳抄一部分,這些抄本不甚為藏家所重視。
既無內容、資料價值又乏,且抄手的字劣者也屬此類。字體的拙劣,令人一見生厭,更不要說是內容泛泛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