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交流與政治:東亞書籍史研究方法再檢討之一(下)

書籍交流與政治:東亞書籍史研究方法再檢討之一(下)

張伯偉

四、「政治過濾網」與書籍交流

政治因素對於書籍交流的影響,具有正面和負面的兩類。就以往的研究而言,注意力多在其中的正面因素卻又往往忽略其中的政治性,如果更換一種眼光,就可以成爲另外一種敘事。比如《增補文獻備考•藝文考》,其第一類「歷代書籍」中的總論、購書賜書、獻書、進書中朝等條目,都是含有濃厚政治意味的書籍交流敘事。一個「賜」字,便活脫脫地畫出了中國皇帝居高臨下的賞賜嘴臉(就其遣辭的本意而言,卻又是感恩戴德之情的表露)。無論是皇帝的主動「賜之」,還是應國王的「奏請」,無論是儒家經典、中國古史,還是佛、道二藏,這些「賜書」都反映了特定時代的國家意識形態,通過由上而下、由中心而邊緣的方式強行推擴,只是籠罩了一層封建時代的「溫情脈脈的面紗」(1)。至於「賜」哪些書、「不許」哪些書,或彼時「不許」,而此時「又賜」,體現的也依然是「王權」的威嚴(2)。由「賜書」形成的等級觀念,再經朝鮮國王的「複製」,遂向地方社會乃至個人家庭滲透。

在現存的朝鮮時代書目中,有一類被我界定爲「地方書目」,其中包括各地鄉校、書院的藏書目録。鄉校屬於官學系統(包括太學、四部學堂、鄉校),書院屬私學。鄉校的書籍一律來自官方頒賜。《世宗實録》十七年乙卯(1435)十一月癸亥載:「傳旨各道監司:《性理大全》及《四書五經大全》……實理學之淵源,學者當先講究者也……欲印置於鄉校者。」(3)同書二十三年辛酉(1441)十月辛巳載:「印《直解小學》二百本,頒賜各官、鄉校及文臣。」(4)上述經學、理學著作皆來自中國,頒賜本是在朝鮮各道重新雕版印刷的,有的書則是對中國典籍的注釋講解。至於書院,自朝鮮明宗五年(1550)國王賜額「紹修書院」始,也有了頒賜書籍的先例,四年後,以鄭夢周生長之地創建書院,也就以此爲先例要求賜書。現存的《嶺南各邑校院書冊綠》中載玉山書院的藏書,首列自《禮記》三十卷到《御定朱書百選》三卷等十五種,都屬於「宣賜」本(5)。這是國家意識形態通過教育途徑向社會擴散的表現。

至於個人家藏書籍,較爲典型的例證是同春堂宋浚吉後裔所藏《家藏書籍簿》,其藏書據來源分作五類:內賜二十八種,家印二百三十七種,借來八種,不歸類二十種,書帖一百零八種(6)。內賜二十八種以儒家經典爲主,另有極少量的史書(如《通鑒》等)、文學(如《文選》《瀛奎律髓》)和醫學(《醫學正傅》)類書。無論是鄉校、書院抑或個人,獲得國王的「賜書」都是一種無上的殊榮,在所有的藏書中也佔有最高地位,在不同書目中皆列於首位。在這些書目中,絶對看不到佛、道二教的蹤影,也絶對看不到通俗小説的蹤影,雖然這並不意味著儒生或士大夫絶對不讀小説。

由此可見,東亞的書籍交流,從國家、社會到個人,其最爲重要的部分(未必總是數量最多的部分),既不是出於個人的自然需求,也不是來自商業的自由貿易,而是由政治決定的。從中國皇帝與朝鮮國王的關係看,或者從朝鮮國王與其臣民的關係看,賜什麼書,買什麼書,讀什麼書,藏什麼書,往往透過「政治過濾網」的篩選。最高統治者的意志,經過層層「複製」,最終抵達社會和家庭,而處於此社會中的個人以「被格式化」的思維習慣自覺地「過濾」和「控制」自身。當然,這只是就普遍化的一般情形而言,每個時代總有不那麽循規蹈矩的思想「出格」的人,並且由這種思想産生「奇言怪行」甚至「異端邪説」。

「賜書」是一種以上對下的行爲,另一種行爲是「徵書」,即要求高麗、朝鮮方面「獻書」。《高麗史•宣宗世家》八年(1091)載,李資義從宋朝帶回哲宗皇帝之命,要求高麗獻書128種,「雖有卷第不足者,亦須傳寫附來」(7)。語氣是峻烈的,不容討價還價。《增補文獻備考》的編者懷疑此「是遠外傳聞懸度之事」,也許不會有如此大規模的「徵書」(8),但高麗獻書則是事實。《玉海》記載:「元祐七年五月十九日,秘省言高麗獻書多異本,館閣所無。」據《朱子語類》記尤延之(袤)語雲:「《孟子》‘仁也者人也’章下,高麗本雲:‘義也者,宜也;禮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實也。合而言之,道也。’」並首肯雲:「此説近是。」(9)朱熹《孟子集注•盡心章句下》引用「外國本」雲雲,即尤氏所謂高麗本。而據李瀷(星湖)的説法,多出20字的《孟子》版本在十八世紀的朝鮮已不復可睹,「今不可得見,可勝嘆哉」(10)。然而朝鮮國王也同樣「複製」此類「徵書」之舉,對內命民間獻書,史籍不絶於書,對外則要求文化地位及國家實力稍遜者獻書,如世宗七年(1425)對琉球使者雲:「予今付送中朝尋訪書目,歸報國王,所有書冊送之可也。以天下而失其本,況海外之國,未必有也。然幸有一二本,須宜送之。」(11)同時又「賜書」琉球使者,完全是以上臨下的姿態。而「須宜送之」雲雲,顯然模仿了宋哲宗「須傳寫附來」的語氣,只是稍作委婉而已。徵書、獻書,無非某種政治權力的體現。

以上是就政治影響的正面因素而言,所謂「正面」,就是指對書籍交流起積極作用的因素,但負面因素的影響也極爲重要,這突出表現爲「禁書」。對於禁書的歷史學研究,無論中西,都有學者加以詳細探討(12),但在書籍史的研究中,這項內容往往是缺席的(13)。1999年由卡洛萊茲(Nicholas J. Karolides)等人合著的《禁書》,將西方的禁書分爲四類:性愛類、社會類、宗教類、政治類。嚴格地説,東亞的禁書主要是出於政治的原因和目的,宗教往往是政治化的,社會類(比如涉及民族、種族的措詞等)也只是在與政治相關時纔遭禁或被刪被改。至於色情類的禁書,屬於古今中外的通例,往往流於官樣文章或口頭禁忌,在東亞書籍交流中,這類書甚至得以大行,至少沒有受到太多限制。就以孫楷第的《中國通俗小説書目》《日本東京所見小説書目》《大連圖書館所見小説書目》爲例,後二者都是日本藏書,其中「煙粉類」甚多(14)。陳慶浩、王秋桂主編《思無邪匯寶》,收録艷情小説五十種,「大部分資料採自日本、俄羅斯、英國、法國、荷蘭、美國等諸國圖書館及私人藏書」(15),其中又以日本佔多數,這當然是有原因的(16)。至於朝鮮時代,雖然有對通俗小説的「禁令」,卻往往有禁不止或有令難行(17)。中國的情況大體相類,李夢生説:「在禁書中,有違礙語的禁得很嚴,今存世大多是孤本、殘本;其次是淫穢小説;最寬的是才子佳人小説,書坊幾乎沒有遵守禁令。」(18)所謂「違礙語」,大抵涉及政治。所以,就「禁書」而言,最大的禁忌是「時忌」,也就是關乎當時的政治的。

中國傅統歷史上禁書的高峰是清代,尤其是事關明清易代的作者及作品。1790年,朝鮮徐浩修以進賀兼謝恩副使身份入清,在熱河見到鐵保,而有這番詢問:「《牧齋集》方爲禁書,閣下何從得見?」鐵保答復道:「凡禁書之法,止公府所藏而已,天下私藏,安得盡去?」(19)禁書的目標是要限制乃至杜絶書籍的流通,但實際效果卻往往激發了人們的好奇乃至獵奇,「禁書」反而成爲覓書、購書的首選,就如法國作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説的:「不許我們做的事,也就是煽動我們慾望的事。」(20)入清以後,朝鮮使團在往返路途中,經常向當地人士覓購禁書,時見於記綠。而更爲集中的展現,則是在北京琉璃廠書肆的活動,禁書特別引發了他們搜羅、購買的興趣和熱情。書籍管制、禁忌在某種程度上對這些書籍的擴散作用,證明瞭文化專制者的愚蠢和失敗。金錫胄於康熙二十一年(1682)赴京,其《買書》詩有「前代禁書仍十失」(21)之句,表達了對禁書苛虐之政的憤慨。李德懋於乾隆四十三年(1778)赴京,托琉璃廠五柳居陶生代購禁書,曾記録書狀官沈念祖的話:「左右嘗盛言顧亭林炎武之耿介,爲明末之第一人物。購其集於五柳居陶生,陶生以爲當今之禁書三百餘種,《亭林集》居其一。申申托其秘藏歸來,余於轎中盡讀之,果然明末遺民之第一流人也。」(22)李永得道光二年(1822)入京,其《燕行雜録》載:「往文盛堂買書……所買書冊多禁書。」(23)購書本屬商業行爲,但朝鮮燕行使者在北京熱衷購買禁書,卻體現了政治因素向商業活動的滲透。僅以上述所舉三例來看,這種意識已經延續了一百四十年,實際則更長。清朝民間廣泛聞知的三百餘種禁書,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爲朝鮮人潛在的購書向導。

政治因素對圖書貿易的影響,同樣體現在中日書籍交流中。最典型的案例,當然就是有關江戶時代的禁書與書籍檢查的制度。由於禁止的對象主要是基督教教義,而書籍的審查較之於一般商品更爲複雜,所以在長崎奉行屬下事設「書物改役」一職。最有代表性的研究,允屬日本思想史、基督教史學者伊東多三郎的《禁書の研究》(1936)和歷史學者大庭脩的《江戶時代における唐船持渡書の研究》(1967)、《江戶時代における中國文化受容の研究》(1984),後者譯爲中文時改題爲《江戶時代中國典籍流播日本之研究》,堪稱名副其實。大庭脩在比較伊東氏與自己的研究時説:「他考察有哪些書被禁止輸入,而我卻是調查有哪些書被允許入境。」(24)江戶幕府頒布了很多禁書目録,如貞享二年(1685)的《國禁耶穌書》,京都書坊明和八年(1771)的《禁書目録》等。不僅列在目録中的禁書不能入境,其他與基督教主題無關的書,往往因爲其中含有西洋人的詩作或書信,也同樣遭禁,如《福建通志》《地緯》《帝京景物略》等。當然,幕府的政策時緊時鬆,並非一貫,但無論怎樣,中國輸入日本的書籍,都要經過政治、宗教過濾網的篩選,被認爲是「安全的」,方可放行。在中日書籍交流的研究中,人們極爲重視的珍貴資料,無論如齎來書目、大意書、交易帳(書籍元帳、見帳、直組帳、落札帳)等第一手資料,還是如各類《舶載書目》《唐本目録》等第二手資料,其實都是在政教因素干涉下催生的副産品。它表明當時的書籍貿易並不是純粹的商業活動,而是經受了「政治審查」的乾預、處分後的結果。如果忽略了這項重要的因素,就難以瞭解當時中日書籍交流的真相。面對如此普遍存在的歷史現象,我們可以從中獲得一個強烈的印象,那就是,與西方書籍史研究重視商業活動不同,東亞書籍史研究應該更重視政治因素的作用。政治就如同社會生命體中的主動脈,透過毛細血管網的作用,滲透到每一個細胞,任何領域、任何個人都注定無處可逃。

在日本,不止基督教書籍難以入境,《孟子》的命運也屬多舛,儘管它是儒家經典,平安時代的大學寮明經科甚至不以它爲教科書。《孟子》在日本「運交華蓋」,原因在於其書強調「易姓革命」的正當性,這與日本萬世一姓的天皇制度的「國體」不合,所以很受排斥。謝肇淛《五雜組》曾記載:「倭奴亦重儒書,信佛法,凡中國經書皆以重價購之,獨無《孟子》,雲有攜其書往者,舟輒覆溺。」(25)日本方面的記載中,如藤原貞幹《好古日録》、桂川中良《桂林漫錄》、冢田虎《隨意録》等書都曾轉録上述記載。直到德川幕府勢力抬頭,與天皇分庭抗禮,《孟子》纔受到人們的重視,所以寬文年間(1661—1673)刊行的和刻本《五雜組》中,上文引録的一則就被刪去。其後,隨著尊王(朝廷)賤霸(幕府)思想的逐步抬頭,像高松芳孫(貝陵)這樣的尊王派就對孟子惡語相加,所謂「軻也是仁義之賊,聖人之大罪人,君子之宜所誅討者」(26)。到明治維新時國學與漢學發生爭辯,大學不允許將《孟子》列入正科,同時還禁止人們私下閱讀(27),這幾乎又像是回到了平安時代。當政治力量介入的時候,即便是儒家經典也難逃厄運。但比起朱元璋讀到《孟子》「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而大怒,幾乎動了殺心,最後罷其配享,並命人刪改其書近百條之多(28),日本君臣對《孟子》的態度就算得上溫和而節制了許多。

書籍史和歷史研究、文學研究的最大不同,是要以書籍和閱讀爲中心,將焦點凝聚在書籍自身和實際的閱讀活動。從這一點出發,我們還要注意政治因素對書籍的內容、署名、字體、裝幀、收藏等諸多方面的影響。

首先看內容。日本正德元年(1711),朝鮮通信使正副使趙泰億、任守幹與日本新井白石有一番筆談,經記綠整理後成書。任守幹整理(署趙泰億名)者爲《江關筆談》,新井白石整理者爲《坐間筆語》(一題《朝鮮使燕樂筆語》),這是第一次由官方層面展開的兩國外交之間的「文戰」記録(29)。在《坐間筆語》中,新井氏口口聲聲自稱日本爲「天朝」,這固然是一種自大的表現,但也還可以理解。至於其中記録朝鮮使臣語,以「皇京」稱日本京都,則絶對經過改換。按朝鮮人的習慣用法,僅以「皇京」稱明朝國都,以「燕京」稱清朝國都,而以「倭京」稱日本國都。至於《江關筆談》,朝鮮方面有任守幹《東槎日記》附録本,日本方面亦有刊本,兩者差異頗多。茲舉一例以比對之。《東槎日記》本載:

(新井)白石曰:「當今西方諸國,皆用大清冠服之制,貴邦獨有大明之舊儀者,何也?」平泉(趙泰億)日:「天下皆左衽,而獨我國不改華制,清國以我爲禮義之邦,亦不敢加之以非禮。普天之下,我獨爲東周,貴邦亦有用華之意否?今看文教方興,深有望於一變之義也。」(30)

這裹的答話,顯然帶有朝鮮使臣的文化自傲,「一變之義」壓縮了孔子的話,所謂「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31),暗示日本需要向朝鮮學習。同樣是這個場景,日本刊本卻是如下文字:

白石曰:「當今大清易代改物,因其國俗,創制天下。如貴邦及琉球,亦既北面稱藩,而二國所以得免辮髮左衽者,大清果若周之以德而不以疆(彊)然否?抑二國有假靈我東方?亦未可知也。」(32)

這裹顯示的則是日本方面的文化自傲甚至自大。在新井白石的言説系統中,朝鮮能夠免於「辮髮左衽」,要麽是清朝的以德服人(這是一個虛設),要麽是受到日本精神的感發(「假靈我東方」)。《江關筆談》原本由朝鮮方面整理,日本刊本的署名也還是「通政大夫吏曹參議知制教趙泰億輯」,是以朝鮮本爲藍本的。兩者之間出現的差異,集中在對朝鮮的貶低和對自我的抬舉,顯然是日本方面出於「文化自大」的心理而實施的政治性修辭術或「易容術」,是體現其國家意識形態的僞詐之詞。這一書籍交流過程中從朝鮮本到和刻本的變化,絶非跨國傳抄、刊行過程中自然形成的訛脫衍倒,僅僅從文獻學角度校其異同,補其闕漏,而不進一步洞察其異文背後政治性的本國文化敘事,就只能得出些浮表幼稚的結論。

至於在朝鮮和清朝之間,由於當時人的文集都以崇禎紀元後多少年繫年,在具體作品中也多有對清朝的醜化之詞,所以肅宗四年(1678)「清使侍衛噶等求觀東國文籍」,提供的文集作者都是生卒於明代的。咸豐九年(1859)吳稼軒與朝鮮使者金永爵筆談,金氏雲:「我國書籍未嘗不多,而無一攜帶入京者,以於明季國初事多有忌諱故也。」(33)朝鮮人至嘉慶年間在著述中依然對清帝以「胡皇」稱之,就可以推想當時文字中有多少忌諱、違礙、不恭的用語。肅宗三十九年(1713),「因清帝求觀東國詩文,令大提學抄出前後東人詩文,刪定印出」(34)。在這樣的書籍交流中,因爲出於時忌,所以要「刪定印出」,更改其內容。

其次看署名。許筠在光海君十年(1618)以謀逆罪被誅殺,其名遂成忌諱,著述亦頗有散佚。約六十年後的金錫胄編《海東辭賦》,作者二十七人,辭賦五十八篇,其中有《思舊賦》《竹樓賦》《北歸賦》《東林城賦》《夢歸賦》五篇,署名「無名氏」。1991年韓國太學社影印此書,請東國大學校金起東教授撰寫解題,也仍然説此五篇作品爲無名氏之作(35),實則皆爲許筠作品。他由於「刑死'」而蒙受「惡名」,但其文才甚美(36),若以人廢言,實在可惜,故金錫胄以「無名氏署之。金氏此書編次以作者生年爲序(極個別者略有出入),「無名氏」編於象村(申欽)之後,申欽的生年爲朝鮮明宗二十一年(1566),而許筠爲宣宗二年(1569),顯然,金錫胄是知道這五篇賦的真正作者的,只是出於政治忌諱,遂改變了其書的署名方式。這一類書可存、名當廢或名當改的避忌,即便在二十一世紀的東亞,也還能夠看到其後遺症。

再看字體、裝幀。朝鮮顯宗九年(1668),「上以眼患,艱於看書,令玉堂寫進《四書》《五經》,大其字樣,以便覽閱」(37)。這種大字本當然是特殊的字體和裝幀,也是僅僅屬於國王一人擁有的「特權」。好讀書本身無可非議,但利用手中的政治權力以達到其目的,多少可以滿足帝王的虛榮心。如果觀察同一時代的清朝,開始於康熙年間刊刻書籍風行的「軟字」(即正楷書寫體),就與康熙、乾隆對於書法的趣味有關,這也是政治因素對於書籍刊刻字體影響之例(38)。

最後再來看藏書。朝鮮各地多有書院,每個書院都有享祀之主,故其藏書也富有特色。以《慶州府校院書冊目録》爲例,其著録次序除儒家經典外,以被享祀者著作居首。如鶴崗書院祀李齊賢,故在《禮記》之後便繼之以其《益齋集》《櫟翁稗説》;東江書院祀孫仲暾,《周禮》後繼之以其《愚齋集》;仁山書院祀宋時烈,即以其《尤庵集》居首。然而到了朝鮮時代後期,黨爭頻生,書院風氣受到很大影響。仁祖二十二年(1644)林墰上啓,指責衆多書院由「尊賢尚德之義轉成私黨」(39)。英祖時已呈現「黨議紛爭,多起於書院」(40)的狀況。書院的藏書和刻書也就染上黨爭色彩,屬於同一派別的個人文集的增多就是一個象徵(41)。此類書籍藏量的增多,也就象徵著某一黨派勢力的壯大以及聲音的宏亮,反之,則是勢力的萎縮和聲音的細弱。

以上描述東亞書籍史上的現象,多涉及書籍本身的內容、外觀和藏棄,雖未必都與書籍交流有關,但都反映了政治與書籍史的或輕或重、或遠或近的關係,體現了東亞書籍史的特徵。在研究漢籍交流的時候,超越了文獻學的方法,引入書籍史的視角,理應對政治因素的強大而又複雜的影響予以充分重視。如果把統治者,尤其是強勢的專制君王的思想比作一個社會的主動脈,那麽,透過由上而下、由近及遠的層層滲透,就如同毛細血管網,最終抵達個人(42)。在傳統社會中,「良民」對於政治的反應大多是順從的,但也有少數特出之士,以「弱者的武器」(weapons of the weak)作出謹慎的或激烈的反抗。如果他們的反抗體現了某種同理心,那麽,就會贏得越來越多的同情、理解、回應和支持,並最終使社會得到改善或導致革命。以書籍史的角度繼續深入研究,需要從流通領域進入書籍的閱讀,但這就應該另外寫一篇論文了(43)。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初稿

二〇二三年一月二十七日改定

【附記】

本文曾於2022年11月19日在韓國高麗大學、中國南京大學、日本立命館大學聯合舉辦的「東亞漢籍交流國際學術會議專題演講會」上演講,茲以演講稿爲基礎,略加充實,提交《古典文獻研究》,以紀念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曹虹教授榮休。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共産黨宣言》指出:「資産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係都破壞了……資産階級撕下了罩在家庭關係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係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係。」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0頁。

(2)《增補文獻備考•藝文考》載,高麗朝宣宗十年(1093),「遣使如宋,請《太平御覽》,不許」;肅宗六年(1101),「王嘏、吳延寵等朝宋還,帝賜《太平御覽》一千卷……此使之能也」。實際上,相距八年,一予一奪,皆是王權的體現。

(3)《朝鮮王朝實録》第3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年影印本,第657頁。

(4)《朝鮮王朝實録》第4冊,第367頁。

(5)《朝鮮時代書目叢刊》第五冊,第2290—2292頁。

(6)손계영(Son Ke-Young)《동춘당 후손가 가전 「家藏書籍簿」의 작성시기에 대한 고찰》(《對同春堂後裔家傳(家藏書籍簿)作成時期的考察》),載韓國《書志學研究》第38輯,2007年12月。

(7)《高麗史》卷十,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89頁。

(8)關於朝鮮文默中這一記載的研究,參見屈萬里《元祐六年宋朝向高麗訪求佚書問題》,載《東方雜志》復刊第8卷第8期,1975年。

(9)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三,中華書局,1986年,第3191頁。(10)李瀷著,安鼎福編《星湖僿説類選》下輯卷六上「高麗古經」條,明文堂,1982年,第6頁。案:此書乃安鼎福編輯其師李瀷言論而成,《增補文獻備考•藝文考》徑作安鼎福語,誤。

(11)《國朝寶鑒》卷十二「世祖朝三」,又《增補文就備考•藝文考》亦有記載。

(12)參見陳正宏、談蓓芳《中國禁書簡史》,學林出版社,2004年。今田洋三《江戶の禁書》,吉川弘文館,2007年。卡洛萊茲(Nicholas J. Karolides)、伯德(Margaret Bald)、索瓦(Dawn B. Sova)《禁書:l00部曾被禁的世界經典作品》(l00 Banned Books: Literature Suppressed on Political,Religious, Sexual and Social Grounds),吳庶任譯,臺中晨星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

(13)在我的閱讀範圍中,只有羅伯特•達恩頓和丹尼爾•羅什合編的《印刷中的革命》第一部分「革命前形勢」的三篇文章涉及了這一課題。

(14)參見《中國通俗小説書目(外二種)》,中華書局,2012年。

(15)陳慶浩《思無邪匯寶•總序》,熹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12頁。

(16)原因雖有多種,但最主要的是江戶時代的日本人提倡藉助通俗小説(含色情小説)學習漢語。雨森芳洲《橘窗茶話》卷上雲:「我東人欲學唐話,除小説無下手處。」又評論精通「唐話」的岡島冠山説:「岡島援之只有《肉蒲團》一本,朝夕念誦,不頃刻歇。他一生唐話從一本《肉蒲團》中來。」雨森氏又自謂「所讀小説亦不下四五十部」(《芳洲文集》,日本関西大學東西學術研究所,1980年,第157—158頁)。雖或有些誇張,但時人重視利用通俗小説學習漢語則是事實。

(17)參見張伯偉《朝鮮書目與時代及地域之關係》,載《延邊大學學報》2004年第4期;又《從朝鮮書目看漢籍交流》,載《書籍之路與文化交流》,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

(18)李夢生《中國禁毀小説百話•前言》,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第3頁。

(19)徐浩修《熱河紀游》卷二,林基中編《燕行録全集》第51冊,東國大學校出版社,2001年,第484頁。

(20)《蒙田隨筆全集》第二卷,馬振騁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第274頁。

(21)金錫胄《搗椒録》卷下,《燕行録全集》第24冊,第93頁。

(22)李德懋《入燕記》卷下,《燕行録全集》第57冊,第324頁。

(23)舊題徐有素《燕行録》,《燕行録全集》第81冊,第171頁。案:此書舊題有誤,其《燕行雜録》部分實出自李永得,參見張伯偉《名稱•文獻•方法——關於「燕行録」研究的若干問題》,載《南國學術》 2015年第1期。

(24)大庭脩《江戶時代中國典籍流播日本之研究》,戚印平、王勇、王寶平譯,杭州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3頁。

(25)謝肇淛《五瓣組》卷四,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86頁。

(26)《正學指南》卷二,関儀一郎編《日本儒林叢書》第十一卷,第46頁。案:原文爲日語。

(27)參見宇野精一《明治以後的儒教》,許正雄編譯《日本儒學史概論》,文津出版社,1993年,第 115頁。

(28)參見吳晗《朱元璋傳》,北京聯合出版社,2020年,第119—120頁。

(29)參見張伯偉《「文和」與「文戰」:東亞詩賦外交的兩種模式》,載《中華文史論叢》2022年第2期。

(30)任守幹《東槎日記》附《江關筆談》,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編《朝鮮通信使文獻選編》第三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00頁。

(31)朱熹《論語集注•雍也》,《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90頁。

(32)平安譽肆群玉堂天明已酉(1789)刊本,日本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藏。

(33)董文渙《韓客詩存•韓客文存》,書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266頁。

(34)《增補文獻備考•藝文考》,《朝鮮時代書目叢刊》第陸冊,第2902—2903頁。


(35)《海東辭賦》卷首「解題」,韓國太學社,1991年。

(36)洪萬宗《小華詩評》卷下載:「朱太史之藩(蕃)嘗稱:端甫(許筠字)雖在中朝,亦居八九人中。」趙鍾業編《韓國詩話叢編》第三冊,韓國太學社,1996年,第525頁。

(37)《增補文獻備考•藝文考》,《朝鮮時代書目叢刊》第陸冊,第2879頁。(38)參見鄭幸《清代刻工與版刻字體》,中華書局,2022年,第263—267頁。

(39)《仁祖實録》卷四十五,《朝鮮王朝實録》第35冊,第191頁。

(40)《英祖實録》卷一百二十七,《朝鮮王朝實録》第44冊,第543頁。

(41)參見李春熙《朝鮮朝教育文庫的相關研究》第四章「書院疊設置弊端與後期之書院文庫」,韓國景仁文化社,1989年,第34一48頁。

(42)王汎森在《權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文獻中「自我壓抑」的現象》一文中,對清代的政治壓力之下,在文化領域中,尤其是寫作、出版、藏書等方面無所不在的自我壓抑、自我刪節的現象作了詳細分析,收入其《權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學術與心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可參看。

(43)關於這個間題,我將在下一篇文章《「雙重傳統」與書籍閱讀:東亞書籍史研究方法再檢討之二》中加以討論。

本文原刊《古典文獻研究》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