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版本學家的典範—論沈津先生的學術歷程

當代版本學家的典範—論沈津先生的學術歷程

姚伯岳

【摘要】

沈津先生是當代著名的版本學家,他從事於圖書館古籍整理工作將近50年,在中國古籍版本研究方面碩果累累,建樹頗多。本文對沈先生的版本研究方法、角度、範圍、成果等,進行了多方面的歸納和分析,試圖總結出一個版本學家的行為模式,以利今後的古籍工作者或愛好者學習和仿效。

【關鍵詞】 書叢老蠹魚  沈津  版本學 版本學家


一、「書叢老蠹魚」
2007年10月,許多古籍愛好者發現,新浪網上一個叫「書叢老蠹魚」的博客開張了,博主就是大名鼎鼎的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善本部主任沈津先生。廣東中山大學圖書館的程煥文館長在《大學圖書館學報》上為之大做宣傳,並在自己的博客上「強力推薦圖書館學界的朋友去閱讀『書叢老蠹魚』,因為那是史上最強勁的學術博客!」[1]
眾所周知,沈津先生是一個典型的老派版本學家,他自1960年進入上海圖書館古籍部,拜於顧廷龍老先生門下,浸潤於故紙堆中迄今已40多年,著述盈尺,碩果累累,在版本學上取得的成就,當代鮮有匹敵。在當今仍在職的圖書館版本學家中,沈先生可以說是筆耕最勤、成果最豐的一位了。
我知道沈津先生的大名,是上世紀80年代初讀研究生期間。一次,偶然在《四川圖書館學報》1982年第三期上看到其《抄本及其價值與鑒定》一文,當時拜讀再三,大為嘆服,為之神往。後來我留系任教,講授《圖書館古籍編目》和《版本學》課程,每次講到抄本一節時,都要特別介紹沈先生的這篇論文和其中的觀點與資料。
至於第一次見到沈先生,則已在20年之後的2002年了。當時我已在北大圖書館任古籍部副主任,沈先生來訪,我和古籍部張玉範主任接待了他,並單獨陪同他參觀了古籍書庫和古籍部常設的一個內部展覽。在談話中感受到了他的博識和敬業。但那時,對我來說,他還只是一個嚴肅的可尊敬的前輩學長,沒有想到後來和他會有一段那麼深厚的緣分。
2004年底,我作為北大圖書館派出的訪問學者,到哈佛燕京圖書館為其整理古籍和拓片,和沈先生同處一間極小的辦公室,朝夕相伴。每天中午吃飯的時間,沈先生都會向我娓娓講述上海圖書館的往事掌故,他個人的從業經歷和經驗,顧廷龍老先生對他的諄諄教誨,中外各圖書館藏中國古籍善本的特點和價值……,可以說,我每天都在聽一堂生動的專業講座,我聽得如痴如醉,大獲教益,深感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心中漸漸以師長視之。工作中,沈先生目光之敏銳,反應之快捷,態度之嚴肅、見解之中肯,無不令人由衷欽佩,心生景仰,將其視為楷模。
在4月份到芝加哥開美國東亞圖書館年會(CEAL)期間,我和他同住一個房間,每晚都會有許多朋友如艾思仁、馬泰來、鄭培凱等先生來看望他,暢談學術,而我置身其間,不僅認識了許多名人,同時也學到了許多寶貴的知識。
在他因病休假的一段日子里,我是他的通信員,半年多的時間,我無數次地在下班後到他位於Somerville的家中為其傳送書信,每次也都毫無例外地受到沈師母趙宏梅女士的茶飯款待,沈師母廚藝的精湛和待人的真誠熱情,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而沈先生即使是在病中,口講指畫的也仍然是古籍版本,言談之中,令人頗受教益。
我離開哈佛回國的日子,正是聖誕節期間,我去沈先生家中向他道別。臨別時,兩人緊緊擁抱,都流下了惜別的眼淚。沈先生在窗前向我不停揮手的情景,永遠地刻在了我的記憶中,是那樣的親切,那樣的慈祥!
回國以後,我一直關心著沈先生的動向。2006年,他的三部大作《書韻悠悠一脈香》、《書城風弦錄》、《中國珍稀古籍善本書錄》幾乎同時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最近,由沈先生主筆、數批大陸訪問學者協助撰寫的《哈佛燕京圖書館藏古籍善本書志》也臨近尾聲了。
2007年,他在新浪網上開設了自己的博客。如今,沈先生正在興致勃勃地撰寫他的學術博客,精心經營著他自己開闢的這一塊版本學園地。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他竟然撰寫了50多篇頗有份量的版本學文章,「書叢老蠹魚」的博客已成為許多版本學愛好者學習和休憩的精神家園。

二、圖書館沃土上滋養起來的版本學家
我時常在想,在中國當代的版本學家中,沈先生算得上是頂尖級的人物了,對這樣一位人物進行的分析和研究,是不是有利於我們對當代版本學家的整體認識呢?
那麼,什麼樣的人可以被稱作是版本學家呢?
沈津先生在《版本學家趙萬里先生》一文中的開頭便寫道:「中國的古典目錄學、版本學界的圈子本來就不大,然而,要真正成為『家』且要有重大貢獻者,卻又是微乎其微。」
胡道靜在《片斷回憶業師陳乃乾》(《回憶中華書局》第133頁)一文中說:「精通版本三昧,基於見多識廣,要什麼樣的條件才能見得多呢?似乎無非是兩條,一是當上了國家圖書館善本部的典藏人員,還有要麼是做了販賣古書的書賈。」
能被稱作版本學家,首先要熟悉版本,瞭解文獻。這裡所說的版本,主要是指古籍版本,此外也包括一部分民國時期出版的圖書。當代能夠接觸這些圖書文獻的人為數不多,版本學家的數量就更小,主要集中在公私藏書、售書處所及相關的教育機構如圖書館學系等。還有一些從事古籍整理工作的學者擅長從校勘學的角度探究一書各種不同版本的源流變遷,比較各本之間的優劣高下。如《〈尚書〉版本源流》、《〈文選〉版本研究》、《〈史記〉版本研究》等等。但是這些學者並非專以版本研究為業,本人也並不以版本學家自命,所以一般並不將其歸於版本學家之列。
大學教師身份的版本學家由於教學的需要,一般更關注理論體系的建立和相關文獻資料的發掘,故多撰有成體系的版本學專著。如嚴佐之的《古籍版本學概論》、曹之的《中國古籍版本學》、姚伯岳的《中國圖書版本學》等。
藏書家身份的版本學家則依靠自己的力量收藏古今圖書,並開展對相關版本的研究,此外還特別關注私家藏書的源流和變遷,這批人以黃裳、韋力、田濤、王稼句、薛冰等人為代表。其中韋力在藏書之餘,還曾傾數年之力查訪全國各地遺存的古代藏書樓,並寫出了《書樓尋蹤》一書。
書商身份的版本學家見多識廣,實踐經驗豐富,由於經手的書常常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沒有多少查考研究的時間,所以大多養成了「觀風望氣」的本領,一書的新舊真偽、價值高低,一看即知。清末民國間的古舊書店經常編撰發行本店經營的古籍書目,就是出自這類版本學家之手。而這類版本學家編撰的古書經眼目錄如孫殿起的《販書偶記》及其《續編》,王子霖的《古籍善本經眼錄》,嚴寶善的《販書經眼錄》,幾乎都成為重要的版本目錄。王子霖的《古籍版本學》,魏隱儒的《古籍版本鑒定叢談》更是寶貴的經驗之談。不過由於當代古舊書業的萎縮,這類版本學家老的已凋零殆盡,而新的還尚未露出頭角,暫時處於沈寂狀態。
圖書館的版本學家接觸整理的大多是圖書館的藏書,他們本人一般並不大量收藏圖書,特別是古籍線裝書,因為瓜田李下,有職業上的禁忌。據說沈津先生僅收藏有三部古籍線裝書,還都是別人送的。圖書館的古籍整理成果往往體現在一張小小的卡片或一條簡短的記錄上,最多不過是寫一篇提要,所以他們特別注意版本著錄的簡明、規範,和對術語應用的準確、一致;同時由於工作的需要,也很關注館藏圖書的來源及掌故。
沈津先生15歲進入上海圖書館善本組,師從版本學大師顧廷龍先生,同時還有潘景鄭、瞿鳳起兩位老先生從旁指教,得天時,佔地利。在上圖工作整整30年間,上圖所藏的古籍善本幾乎被他摸了個遍。文革期間,上海造反派抄家得來的古籍規定由上圖保管,文革過後這些古籍大多被發還本人,期間沈先生司典藏之職,對這些進行了相應的整理和編目。黃裳先生的藏書就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所以沈先生對黃裳藏書的熟悉程度幾乎是如數家珍。
1986年,沈先生赴美國紐約石溪大學作訪問學者,兩年間遍訪美國收藏中國古籍的各著名大館。
1990年,沈先生移居香港,供職於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所將近2年,在此期間應邀比較系統地整理了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所藏的中國古籍。
1992年,沈先生以訪問學者身份赴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從此開始了他整理研究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國古籍善本的歲月。
沈先生常說:作為一個古籍整理者,一定要多接觸古籍,多摸多看。版本鑒定,無非是看得多,實踐多。他將近50年的圖書館員生涯,經眼過手的古籍何止數萬種!
沈先生不抽煙,不喝酒,不下棋,不打牌,一天的工作之後,唯一的嗜好還是看書、寫作。他在美國前後已18年,除外出開會,幾乎沒有到什麼風景名勝旅遊過。他的敏捷和聰明程度是少見的,但為了集中精力,他不學開車,甚至也不願在學英文上多花時間。相反,國內古籍界的一舉一動,他都會瞬間得知,了如指掌。
我曾跟隨沈先生多次到位於哈佛大學威德納圖書館的照相室去檢查攝制好的古籍膠卷。那是一項很辛苦的活兒,需要一邊手搖機器一邊檢查每一拍膠卷的質量,一卷膠卷檢查下來,頓覺眼花胳膊酸。這樣一幹就是整整半天,沒有點兒毅力還真堅持不下來。很難想象,一個一流的版本學家,竟然甘於做這種枯燥艱苦的機械勞動而毫無厭倦之意。但沈先生認為,將館藏珍罕稀見的古籍版本複製保存乃至出版,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這些被縮微保存的古籍都是由沈先生精心挑選的,其中很多被編入《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珍本匯刊》出版了。在該書的出版過程中,與出版社的聯繫、選題的確定,甚至版式的安排、裝幀的設計,都凝聚著沈先生的大量心血。
早在1978年,為了配合編製《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人員培訓的需要,上海圖書館油印出版了《善本書影》一書,該書就是直接出自沈先生之手。現在,沈先生又在為實現他的另一個宏願—在退休前完成《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古籍善本書影》的編製而努力著。
沈津先生就是這樣一個精神專注、持之以恆、不畏艱辛、勇於進取的當代傑出版本學家。

三、別具一格的「書志」撰寫
沈先生是顧廷龍先生的弟子,是在顧老的隨時指教下成長起來的,他在所撰寫的許多文章都記下了顧老當年對他說過的話:「古籍版本鑒定說到底,雖然只是技術性的工作,但是卻包含了很多文史方面的知識,你不僅要多看、多查、多請教別人,在打下基礎後,你還必須學會如何做學問。」在顧老指點下,沈先生從翁方綱入手,用20年之力,從上圖、北圖、南圖等各大圖書館所藏古籍、碑帖、字畫中輯出了翁跋1300餘篇、翁方綱致友朋手札數百通,編成100萬字的《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並編纂了40萬字的《翁方綱年譜》。這既是沈先生治學的開始,也為他的版本學研究提供了一個頗具借鑒意義的學術參照。
有了編纂翁方綱年譜和手札的經驗,在顧老去世後,沈先生順理成章地編纂出版了60萬字的《顧廷龍年譜》和《顧廷龍書題留影》,這大概是顧老始料所未及的吧?
沈先生一度曾想編纂《明清室名別號索引》和《明人文集篇目分類索引》,並為之積累不少材料。但顧老得知後,立即阻止了他,因為這樣的事情自然有人會做,他認為沈先生應將有限的精力放在編纂上海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上來。沈先生馬上放棄了這兩個選題,並將有關的材料轉送給了其他做這些事的朋友。
為什麼顧老如此看重館藏古籍善本書目的編製呢?因為這才是圖書館古籍工作者最應該做的事情。圖書館的館藏目錄,首先是聯繫讀者和藏書的橋梁,沒有這個橋梁,讀者就無從查找他要讀的書,圖書館藏書也無法被讀者有效地利用。古籍善本歷來是圖書館藏書中的重中之重,所以編製古籍善本書目,歷來都是一個相關的圖書館的首要任務。圖書館的古籍善本書目不僅要先編,最好還能詳編,也就是寫出提要。提要主要有4種形式,分別叫做敘錄體提要、傳錄體提要、輯錄體提要、版本式提要。
敘錄體提要始自西漢劉向、劉歆父子校書。劉向的提要當時叫敘錄,全面介紹一書的成書經過、作者生平及成就、版本流傳、內容價值等等。這種體例的提要後來就叫做敘錄體提要。
傳錄體提要始於晉代荀勖的《文章敘錄》一書,而以南朝劉宋時期王儉的《七志》為典型代表。《七志》「於書名之下,每立一傳」[2],介紹作者生平及其著述情況。但這種體例的提要目錄後來沒有得到充分的發展。
輯錄體提要淵源於南朝梁釋僧祐的《出三藏記集》一書,而以元代馬端臨的《文獻通考•經籍考》為代表。其基本體例是匯集一書的作者傳記、前序後跋、相關筆記、議論等文獻資料,其實是一種資料匯集。
版本式提要僅著錄一書的版本及其收藏情況,而不論及圖書的內容主旨。這種提要在清代大行其道,清初錢曾的《讀書敏求記》,清中期黃丕烈的《百宋一廛書錄》,清後期瞿鏞的《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莫友芝的《宋元舊本書經眼錄》都是其中比較著名的。
中國歷代十分重視提要的寫作,當年王重民先生先後任職北京圖書館和美國國會圖書館,發願要撰寫一萬篇古籍善本提要,但終其一生,僅完成6000餘篇,身後由其夫人劉修業先生編成《中國善本書提要》及其補編,由書目文獻出版社出版。沈先生是王重民先生之後又一個專注於撰寫古籍善本版本式提要的版本學家。不過沈先生把他寫的這種提要叫書志。書志作為一個正式的詞彙最先出現於近代的日本,日本有書志學,大致相當於中國的目錄學,但範圍又比目錄學寬泛,像我們今天提到的圖書學、圖書史的內容也涵蓋於其間。沈先生極力倡導書志的寫作,認為一個版本學家必須對經眼的每一部圖書有十分清楚的認識。那麼,沈先生所倡導的書志到底是一種什麼樣體例的提要呢?
我對沈先生撰寫的幾部古籍善本書志,即早年出版的《書城挹翠錄》,最近出版的《中國珍稀古籍善本書錄》,還有堪稱代表性的《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都進行了認真的研讀和比較,發現沈先生所撰寫的書志,其體例一般是:
1.著錄書名、卷數、作者、版本、冊函數、行款版式等基本事項;
2.介紹作者生平及著述情況;
3.陳述全書內容及其結構、體例等,其性質近似於一書的目次,亦時常節錄前序後跋中的有關文字;
4.列舉各家書目文獻對該版本的著錄情況;
5.迻錄書中所鈐藏章印記。
由此看來,沈先生所倡導的「書志」,只是對以往書志字樣的借用,其含義則完全是獨創的,是指對一部具體圖書也就是版本的記錄和描述,與已故版本學家崔建英先生所提倡的「版本志」有異曲同工之妙。崔先生的「版本志」行外人不大懂,但「書志」一詞記錄圖書的含義卻是一目瞭然,更容易為人們所接受。沈先生撰寫的書志,不賣弄學問,不張揚個性,樸實無華,客觀地對一部具體圖書的版本形態和內容結構進行描述,偶爾附帶必要的考證,並介紹其他書目文獻其記錄和研究的情況。對於該書的利用者來說,相當於一個高明的版本學家提前對該版本各方面的情況作了簡明的介紹,為其下一步的閱讀和利用創造了良好的條件。
從沈先生撰寫的書志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版本學家的職責和品格,那就是作為一個圖書文獻的整理者,以淵博的學識、大量的精力、無比的耐心,去探究細小的、瑣碎的問題,甘當墊腳石,為圖書文獻的利用者鋪平道路、創造條件,引領其進入正確、平坦的軌道。在這一點上,版本學的研究與考據學的性質是一致的。儘管一百多年來,國人對考據學頗有非議,甚至將近代中國積貧積弱的罪責也歸咎於考據學。但時至今日,版本研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已為學界所公認,因此版本學家絕不是「敝精神於無用」!

四、視野廣闊的版本研究
除了書志的寫作,沈先生還撰寫了許多有價值的學術論文。前面提到的《抄本及其價值與鑒定》一文,堪稱經典,據我所知,至今還沒有同一內容主題的論文超過它的水平。當年為編纂《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開設的培訓班所講授的《關於版本鑒定的幾個問題》,真是大家手筆。文中所舉版本鑒定實例,均是作者在鑒定古籍版本時所碰到的,言之鑿鑿,如當頭棒喝,如醍醐灌頂,令人猛醒,由衷嘆服。其他如《明代坊刻圖書之流通與價格》、《說「本衙藏版」》等文,均能稽要勾玄,顯隱發微,以充足的實例說明問題,解除以往人們的疑惑。
版本學看似枯燥乏味,但治版本學者往往具真性情。從沈先生撰寫的《學術事功俱隆 文章道德並富——回憶先師顧廷龍先生》一文,感覺真是字字泣血,一往情深。又如沈先生介紹康熙刻本《楊椒山先生集》,就用了「浩氣還太虛,丹心照萬古」這樣的題目。《楊椒山先生集》是明朝忠烈楊繼盛的集子,楊繼盛因彈劾奸相嚴嵩而下獄,受盡酷刑荼毒,慷慨赴死,被後人謳歌傳頌。沈先生此文,由描述康熙刻本《楊椒山先生集》開始,引出楊繼盛悲壯事跡,進而講述其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發現楊繼盛手稿《彈劾嚴嵩奏稿》的過程。雖是學術文章,但悲壯憤慨之情,溢於言表,痛憫欽敬之意,躍然紙上,令人讀來,頓覺熱血沸騰,豪氣乾雲。
圖書館古籍工作者的主要職責是整理館藏現有的古籍文獻,圖書館的古籍編目工作也不要求古籍編目員對一書各種不同版本的演變發展源流必須有清楚的認識。可以說,在這方面圖書館古籍工作者一般不如私人藏書家和一些有特殊需要的學者。但沈先生卻非常擅長對一書版本源流的探討和研究。例如他對《聖跡圖》、《農桑撮要》等著名古籍,都進行了版本源流的系統探討,將每部書的前後各種不同版本一一開列,詳加比較,洋洋大觀,言人所未言,道人所未道。而其中研究方法的縝密,用詞用語的規範謹嚴,更是表現了一個版本學家的學識素養,有他人所不能企及者。
作為一個圖書館古籍工作者,沈先生從不固步自封,人為地划定自己的研究圈子,而是非常善於發現圖書館中的珍貴藏品,不斷發掘圖書館所藏圖書文獻的獨特價值。
我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的時候,沈先生不斷從善本書庫拿出館藏的寶貝給我看,如出版於1938年、有朱德簽名的《紅軍長征記》,1943年至1944年的《參考消息》,抗日根據地出版的《晉察冀畫報》,1931年10月也就是「九•一八」事變第二個月出版的中英文畫冊《日軍在中國東北虐殺民眾慘狀》,等等,並將其源流價值一一介紹分析。我當時不禁說道,沈先生,您關注的範圍遠遠不止是古籍的版本了。沈先生回答道,其實我早就開始跳出古籍的範圍了。確實如此,當一年以後我翻閱沈先生讓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給我寄來的《書城風弦錄》時,我發現僅其中的「新善本之屬」部分,就有25篇文章是專門講述古籍以外的近代圖書期刊等各類文獻的。
版本研究之所以不同於圖書研究,就在於它通常關注的是一個個具體的文獻實體,而許多產生年代久遠的圖書文獻實體往往又有著非同一般的流傳經歷,其上或有名人批校題跋,或有藏家藏章印記,每個藏章印記都有一個個故事隱藏於其後。所以治版本學者,往往也很關注這些批校題跋和藏章印記,在編制各類書目時予以著錄甚至研究。由此更進而關注某一藏家或公家藏書機構藏書的來源,進行總體價值的評判。基於這種思想,沈先生和台灣大學的潘美月教授合編了《中國大陸古籍存藏概況》一書(國立編譯館2002年版)。沈先生自己也撰寫了一系列的相關論文,如《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概述》、《上海圖書館的古籍與文獻收藏》、《上海圖書館善本書一瞥》等。
沈先生在美國做訪問學者和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工作後,也利用各種出訪的機會,對美國各大圖書館的中文古籍收藏作了充分的調查,並一一整理成文,如:《美國所藏中國古籍善本述略》、《關於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的中文善本古籍保存保護和整理》、《歷史悠久典藏豐富——我所瞭解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奇探二酉蒐羅富—記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圖書館的古籍藏書》、《聚典籍精華匯中西學術—美國芝加哥大學東亞圖書館的善本特藏》、《我所知道的美國紐約公共圖書館》等。可以說,美國中東部的幾個收藏中國古籍比較豐富的東亞圖書館幾乎都被沈先生尋訪調研了一遍。我們目前對美國圖書館中文古籍收藏情況的瞭解基本上依賴於沈先生的這番辛勤工作。
近來,沈先生在他的博客上接連發表了數篇有關版本方面的批評文章。如《書口彩繪》、《看圖糾誤》二文,對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東亞圖書館中文古籍善本書志》中關於書口彩繪、《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藏善本書錄》書前彩圖的著錄錯誤,作了令人信服的分析和糾正。《讀國圖編藏書印選編》、《國圖又怎麼了》兩篇文章,分別對中國國家圖書館編纂出版的兩部圖書《中國國家圖書館古籍藏書印選編》(10冊)和《清代版刻牌記圖錄》中存在的問題,作了中肯的批評;《中華書局也出錯誤百出的書》,則對目前學術界一片好評的北大教授嚴紹璗先生的《日藏漢籍善本書錄》,也在版本著錄的規範方面,給予了一些善意的指正。
這種批評文章出現的密度之高,批評態度的嚴肅認真,以往在版本學界是很少見到的。且不論世人怎樣看待這些批評,但有一點我們是應該肯定的,那就是這一系列的批評文章開創了一個可以稱之為「版本學批評」的新園地。這種批評類似於文學批評、歷史學批評,它也是一種專業批評,不但在版本學界發揮作用,而且在相關的領域內也會產生影響,其意義不可低估。

五、結語
在當代,版本學的存在價值,已經少有人予以否認了,但版本學的地位有多高,就很難說了。版本研究實質上是一項基礎性的、鋪墊性的工作,其根本目的是為更進一步的學術研究服務。另一方面,版本研究細瑣、繁復、玄妙,版本鑒定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味道,人們固然可以通過那些講述怎樣鑒定古籍版本的文章和專著去學習版本鑒定的知識,但實際上,要想真正具有這種能力,非經過大量的實際經眼不可。版本學總的說來,不是一種顯性的知識體系,它是一種經驗性的學科,需要研究者有長期的知識積累和實踐訓練才能勝任。也正因為如此,只要有理想,有追求,有恆心、有毅力,咬定青山不放鬆,甘心獻身於版本學事業,就一定會取得旁人難以企及的成功。
沈津先生大半生的版本學實踐,不僅豐富了版本學的研究內容,充實了版本學的知識和理論體系,也為後來的版本研究者樹立了一個典範。從沈先生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成功的版本學家的學術歷程,體味到一個圖書館員的悲欣交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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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沈津.書韻悠悠一脈香[M]. 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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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沈津. 翁方綱年譜[M]. 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2.
[6]沈津. 顧廷龍年譜[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7]潘美月,沈津. 中國大陸古籍存藏概況[M]. 台北:國立編譯館,2002.
注釋:
[1]文章來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78019f01000b5b.html/2007年10月23日21:49
[2][唐]魏徵等. 隋書•志第二十九•經籍三.

本文原刊天一閣文叢第六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