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公文紙印本《重刊并音連聲韻學集成》
明代公文紙印本《重刊并音連聲韻學集成》
沈津
我不知道,古人的環保意識始於何時?但廢物利用,無論古人還是今人,都有愛惜物力之意。對於圖書來說,居然也有一種形式,那就是在宋元明代所特有的利用廢棄公牘的紙張刷印圖書,這種圖書的版本有其特定的名稱,即公文紙印本。
葉德輝《書林清話》中「宋元明印書用公牘紙背及各項舊紙」,專門敘述了《北山集》(宋官司簿帳)、《花間集》(宋冊子紙)、《蘆川詞》(宋時冊籍)、《洪氏集驗方》(宋官冊紙背)、《集古文韻(宋書狀)、《皇朝文鑒》(宋星命家言)、《方言》(宋交承啓札)、《雲仙散錄》(宋官印冊紙)、《歐陽先生文粹》(宋時公牘)《爾雅疏》(元代公牘)、《歐公本末》(元代官冊)、《漢書》(元時公牘)、《隋書》(明洪武行移文冊)、《東京夢華錄》(明初國子監冊籍)、《僑吳集》(明人箋翰柬帖)、《李端詩集》(明弘治蘇州府官冊)、《國語》(明成化冊紙)、《國朝文類》(明中葉冊籍紙)用故紙刷印之例。
所謂宋元明代的廢紙,應該就是失去時效的各種府衙文件,包括戶籍、公牘、書狀、啓札等。就像今天某些單位撤銷或合併,或遷移他處,舊時幾十年前的行政公文有些並無大用,或歸廢品回收站、或潘家園似的舊貨市場。我以為,宋元明代的這些屬於公文紙印本的出版物,由於是取決於廢舊公牘的數量,所以當時印數一定不多,甚或多是官府所為,蓋因近水樓台,節省支出,何樂而不為。因為公文紙印本傳世不多,所以今天所存,都已成為珍本。
「哈佛燕京」藏明代刻本一千五百部,僅有一部公文紙印本,那就是《重刊音連聲韻學集成》十三卷《直音篇》七卷,明萬曆六年(1578)揚州知府虞德燁維陽資政左室刻公文紙印本,有康有為題記。此本為揚州知府虞德燁所刻。姓氏後有牌記,刻「萬曆戊寅孟夏梓於維陽資政左室」。按,虞德燁,字光卿,號紹東,浙江義烏人。隆慶五年進士,由行人選兵科給事中,遷揚州知府,升廣西副使,以憂歸。此書用紙為公文紙,有「嘉靖四十三年」、「隆慶四年」以及「揚州」等字樣,可見是本為虞德燁在揚州任上用廢舊之公文紙所印。
康有為題記云:「明板《韻學集成》,為吾南海孔氏岳雪樓藏書,甲寅歸我萬木草堂。康更生記。」按,甲寅為民國三年,時康有為五十七歲。康先生或許是沒有發現此本和萬木草堂中的其他藏書用紙有什麼不同,當然,他更不知道的是,現藏於浙江圖書館、中山圖書館等八館、日本內閣文庫的同一版本的用紙都不是公文紙印本,這真是所謂的物以稀為貴。公文用紙,其質較為堅韌,故背面可以印書。
在公文紙印本中,,最重要的當推宋龍舒刻本《王文公文集》了,此是絕無僅有之國寶,書僅存七十六卷,蝶裝廣幅,餘卷紙背全是宋人書簡手札真跡,計六十二人三百餘通,及宋代公牘五十三件。印本是其背面。一九八五年,香港王南屏先生將家藏該本及《宋王安石書楞嚴經旨要卷》捐獻給上海博物館,上海博物館則以落實政策為名,用二百幅明清書畫與之交換。
公文紙印本背面的文字,雖說是廢紙所印,且大多一地一縣不成系統之史實,但卻很難得。黃丕烈跋宋本《蘆川詞》中就說:「此《詞》用廢紙刷印,審是冊籍。偶閱之,知是宋時收糧檔案,故有更幾石需幾石,下注秀才、進士、官戶等字,又有縣丞提舉鄉司等字。戶籍官銜,略可見,粳糯省文,皆從便易,雖無關典實,聊記於此,以見宋刻宋印,古書源流,多有如是者。」
公文紙背面的文字,還可以作為版本鑒定之依據。嘗見上海圖書館藏《漢隸韻》七卷,原作元刻本。後與湖南省圖書館藏明正德十一年刻本的覆印件相核,為同一版本,也同浙江圖書館所藏。又細審上圖此帙,用紙為公文紙,紙背有「嘉靖三十年」字樣。故此版本應作明正德十一年刻嘉靖公文紙印本。又曹元忠《箋經室遺集》卷十一有「元修宋牘背紙印殘本論衡跋」,云:宣統二年冬十月,偶游廠市,見《論衡》殘本,自第二十六至三十都五卷,字體方整渾厚,間有元時修補者,刀口極銳,筆畫瘦挺,印以延祐五六年牘背紙,遂以重值購歸。紙為紹興路總管物,背有縣尹何玉給由,縣尹趙好禮給由,並題延祐六年上半年,可證此殘宋本尚是元修元印。向來藏書家於此書,每謂元時重慶歷五年楊文昌本,豈知元時補刻,而非重刻,且元時補刻乾道丁亥洪適本,而非重刻慶曆五年楊文昌本,皆可據此正之。」明代的公文紙印本,偶然還能見於拍賣市場。
津曾讀《中國嘉德二○○八春季拍賣會古籍善本目錄》,有《王諫議集》一種一冊,漢王褒撰,明崇禎間婁東張氏刻《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用明嘉靖公文紙印),拍賣估價八萬至十二萬元。一本叢書零冊,本來也算不上什麼善本,就因為用的是明嘉靖年間的公文紙,居然價格就升騰百餘倍。北京師範大學圖書館於二○○七年從古籍拍賣會上徵得明嘉靖四年(1525)蕭鳴鳳刻公文紙印本《魯齋遺書》(殘存八卷),此本背面有明代九迭篆官印,為公文紙。可惜的是,價格我就不知道了。
這些年來,我所看到的有關宋元明時公庫常用故紙廢印書的記載,還有陸放翁《劍南詩稿》紙用宋人詩稿;《三國志•魏志》紙用乾道、淳熙兩朝官牘;《爾雅疏》,為宋刻明初印本,印紙為洪武二年公牘,多蕭山、山陰縣之事,是必在杭州印造。《史記》一百三十卷,宋刻元明遞修本,全書用弘治公牘紙,紙背有官印,有朱筆批判,至饒古意。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桯史》十五卷,宋元明遞修本,紙背為明成化十八年(1482)丁糧供狀;宋刻眉山七史本中的《魏書》中有四十一卷用元代公牘紙印,紙背多有延祐、泰定、元統、至元等號。又一部存帝紀十二卷、列傳五卷,用明南京都督府諸衛各倉及馬草場公牘紙印,紙背有成化年號;美國芝加哥大學遠東圖書館藏明嘉靖刻本《文選雙字類要》三卷,此書紙背皆明時攸縣公牘文字,原為獨山莫棠藏書。
有人曾有統計,公藏的公文紙印本海內外不過八十餘部(含全帙、殘本)。這或許是從《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以及台灣地區、美、日等地圖書館的書目中統計出來的吧。
二○○八年三月一日
本文原刊書林物語第53-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