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裝書印數
線裝書印數
沈津
古籍圖書和現在的新書不同,新書都有版權頁,什麼印數、版權、書價、出版時間等信息都有,可1949年以前出版的(1949年以後也有,但極少)古籍圖書就不同了,上面的那種信息很少,所以作中國出版史、中國印刷史研究時就比較麻煩。而作文獻學、版本學、目錄學研究的專家,在他們的著作中也很少或幾乎不會涉及這種小事。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關注中國古籍的出版和印刷史方面的材料,尤其是書的印數、書的版權、書的價錢等。
關於書的印數材料,我所見到的如五代刻的《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即《雷峰塔藏經》),在卷前印有「天下兵馬大元帥吳越國王錢俶造此經八萬四千卷」,「八萬四千卷」,那只是個虛數,或數千,或近萬,或萬卷以上,也即是說印了很多卷,也必定是了不計其數的版子方能印出這麼多的卷子。從現存的藏經來看,有的圖非常清晰,字體並不模糊,我相信這種佛經的刊刻和刷印,都是參與者用非常虔誠的心態去進行的,若有一點不符合要求,如字體模糊,那一定是等外之品而不被採用的。當然這些數千或上萬本印數的書,部頭一定不會大,應該是單本或卷帙少的方可為。而明代萬曆二年(1574)的周堂活字印本《太平御覽》1000卷目錄15卷,它的書口下印有「宋板校正,福建游氏梓製活板排印一百餘部」的字樣。可見當時印數很少,而今全帙國內僅存兩部了。
再就是由政府出面組織編纂、刻(排)印的大部頭書,如雍正年間內府銅活字印本《欽定古今圖書集成》10000卷目錄40卷,也僅印了64部,即使是活字,也沒有印很多。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印書數字。
實際上,刻本的印數材料極少見,無論是官刻、家刻,或是坊刻。有時即使是翻了100種線裝書,也不一定尋得一條有用的記載。今從我的讀書筆記錄出數條,或可供研究者利用。
明代刻印的圖書印數資料極少,曾見明藍格抄本《欽明大獄錄》二卷,明張孚敬撰。此書乃嘉靖六年(1527)九月,署都察院事侍郎張敬張寅(李福達)先後獄詞及上所裁定並所賜敕諭輯錄成書。該案為株連40餘人之重大冤案,40年後的隆慶初年始得平反。查《張文忠公集》奏疏三:「臣隨將臣等捧到諭四道及先後會問招稿節,奉欽依發落事理繕寫成書,上下二卷,刊印共一千七百部,其名曰《欽明大獄錄》。夫大獄一榜,固足以示刑罰之公,要之先後招詞參考,情理曲直之攸歸,則惟此錄為詳備耳。茲謹進呈御覽,其餘欲候命下,分送在京各衙門大小官員各給一部,仍發仰各該巡按轉行都、布、按三司,如式翻刊,分布所屬衙門,一體頒給。」據此,是書除印1700部外,又有內外各衙門翻刊。
《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10卷,明嘉靖四年(1525)刻本。10冊。卷十末有牌記,刻「章聖皇太后謹發誠心,命工刊印《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一百部,冀祈佛力得佑吉祥如意者。嘉靖四年二月初三日施」。(見中國嘉德2009 春季拍賣會《古籍善本圖錄》)明代佛經刊印的數字,極少得見。此《大佛頂》,是明代刊刻的最早之本,之後的萬曆至天啓、崇禎,又有13種不同版本。據《明史》列傳三,章聖皇太后蔣氏,為嘉靖帝生母。弘治五年(1492)冊為興王妃。嘉靖元年(1522)改稱興國太后,三年(1524)乃上尊號日本生章聖皇太后。是年秋,尊為聖母章聖皇太后。九年(1530),頒太后所製《女訓》於天下。「哈佛燕京」有明嘉靖九年刻本《女訓》,鈐有「章聖慈仁皇太后寶」印,但無印數的記載,而《大佛頂》當年僅印100部,或在宮中流通及賜與有關臣工的,如今百僅存一,而此「一」也成為我們瞭解當年印此書數量的佐證了。
《佩文韻府》106卷,部頭不可謂不大,再加上拾遺106卷,115冊之多,這可是清廷內府操辦的事。《李煦奏摺》(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北京:中華書局,1976)中有康熙五十二年(1713)九月初十日《進佩文韻府樣書並請示刷釘部數摺》:「竊臣煦與曹寅、孫文成奉旨在揚州刊刻御頒《佩文韻府》一書,今已竣,謹將連四紙刷釘十部,將樂紙刷釘十部,共裝二十箱,恭進樣。再連四紙應刷釘若干部,將樂紙應刷釘若干部?理合奏請,伏乞批示遵行,解送進京。臣煦臨奏可勝悚惕之至。」朱批:「此書刻得好的極處。南方不必釘本,只刷印一千部,其中將樂紙二百部即足矣。」您看,玄燁的口氣,皇家的派頭!「只刷印一千部」,那可不是小數目了。這印書數字可非小事,李煦是蘇州織造,深知主子的脾性,他是決不敢私自決定印數,必定要請皇帝老兒口諭定奪。《佩文韻府》加上樣本20部,總共印了1020部。據《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此康熙本現在國內僅存10部,也真算是難得的了。
我以為在古書中反映印書數字最多的大約就是勸善書了,時間多在清代中期前後。作為封建統治階級,最希望的當然是社會上一片鶯歌燕舞的升平景象,年年風調雨順,百姓安分守己,不要鬧事造反。所以,他們平時對人民實施「教化」。而對於百姓來說,消災保命,刊刻善書,也是緣分,所以在書上再刊上自己捐資刻書之文字或印數,也是應該的。
《增訂遏淫敦孝篇》一卷,清嘉慶元年(1796)刻本。扉頁刻:「如有發心印施者,問蘇州閶門內清嘉坊石萬順參店內,或問閶門外上塘益昌參店亦可。每本印訂紙張計淨錢廿七文。」此書為石開基出資所印,書前有嘉慶元年石開基識語,云:「余業關東,往來航海,於乾隆三十二年(1767)十一月二十日在南金州上海船回南,即於廿一日遇颶風,二日夜,至一山。舟人云:係高麗山,若進此山,舟不能保。乃竭蹶避過。至夜,其風更甚。又漂一日夜,至廿四日,對面又見一大山,浪高風厲,檣傾篷斷。三日以來,不能爨,舟人餓,不起。舟遇山石,必致摧敗,合舟號哭,萬無生理。余於天後堂前,許印此篇五百卷,自後常誦《感應篇》,並遵功過格之願。幸神庇,風浪頓平,船緊靠山傍而過,竟無恙。」「又三十三年(1768),於十月間回南,廿一日即大洋遇風,至廿四日,船打至靜山。風浪雖平,然不能收島,兼之深夜月黑,舟於萬山叢中,漂泊一夜,合舟驚惶。因亦許印此篇二百卷,竟得安然。」「三十四年(1769)十月十六日,余於蓋州坐船回南,十八日鐵山洋遇風。四日夜,將抵福建,四日中,幾覆者數次。亦許印此篇四百卷,其風即息,遂得回收台州之海門,人物平安。」「四十一年(1776)二月廿五日,余患項疽,諸醫不效,勢日就危。因亦於神前,許印此篇五百卷。後遂醫藥奏功,至端午平復如舊。先君子作此篇,已垂五十載,各省諸君來印施者,共計一萬七千卷有奇。原版因已模糊,前於乾隆四十七年(1782),尚洲朱君發願,助余捐貲翻刻,並鐫《感應篇》、《陰騭文》,為之挈領提綱,以圖共垂不朽。余故將所歷危而復安,賴此篇之靈佑者四則,附述於後。其印施諸君之福報,不能盡載茲。又歷十六載,版復漫漶,於今嘉慶元年季冬重印送,但恐力不能繼,倘好善君子發心印施,或千卷、百卷、幾十卷,隨力隨心,裝訂成冊,照數送還,自行廣施。尊氏彙刊編後,以垂不朽,神鑒非遙,福有攸集,普願同人,共襄善舉。板存清嘉坊。」另頁又有「助印姓氏」,刻「石清素堂五百本、陶燕翼堂五百本」。
扉頁上所說的二家參店,當是藏板處。石開基是關東商人,做什麼生意並不重要,但《遏淫敦孝篇》是石老闆的父親所撰,當時印了多少也不清楚,但從乾隆三十二年(1767)至四十一年(1776),石開基卻因避災卻病,許願4次,共印了1600卷(冊),而「各省諸君來印施者,共計一萬七千卷有奇」,乾隆四十七年(1782),尚洲朱君又助石捐貲翻刻,並鐫《感應篇》《陰騭文》,印了多少冊沒有說。印這些書都算是做善事,不收錢的,是「印送」,但從字裡行間,或可推算出印數在2萬冊以上。
善書的刷印流通,是功德之事,有詩曰:「善書傳布種心田,布種心田福澤延。福澤綿延流蕃廣,延流蕃廣善書傳。」即使是無力者,或附印少分,或代為校字,或代為募勸,都是莫大之功德。上面《遏淫敦孝篇》的助印者即是一例。
另一例是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刻的《暗室燈註解》,扉頁刻「暗室燈註解。道光二十九年刻同治三年(1864)印本。板存蘇州掃葉山房」。此書卷後又刻「常州武進縣弟子王悅恆敬印一百二十部」。又「常州府金匱縣原籍向居蘇州府長洲縣住弟子華燾於同治甲子年,因一日被遇惡事,其大難時,誠心暗許印送數百部。畢,忽至一善人,釋悟化吉,從後安身無事,故印三百部。覺口敬送」。兩次所印,相加為420部。
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關帝覺世真經闡化編》,也是一部極有意思的書,這部書的雕版存於京都琉璃廠東門外桶子衚衕內路南會文齋刻字鋪,當年印了若干部不得而知,次年又增印了300部,書之末頁,刻有「刷印武帝闡化編部數,丙午春季捐助項敬二百部、奉宸苑卿德順敬送一百部,印價京錢二百八十吊」。此書還有捐資刻印者的「銜」,計30人,統共捐銀288兩,按時價京錢992200文(續捐8人,銀62兩)。
同治十年(1871)刻的《牧牛圖頌》1卷,是仁和信士朱仁法出資請杭州瑪瑙寺明台經房印造流通的本子,是給修行之人看的,「譬如牧牛執杖,不令縱逸。法本從心生,還是從心滅。生滅盡由誰,請君自辨別」。此書「刊印姓氏」有「錢塘信士陳春發印送一百部、山東比丘風亭、德順敬送二百部」。共計300部。
清刻本《家寶全集》,是所謂「人情世事須知,修身齊家要法」的書,書前有「序」云:「西天佛經甚多,惟《金剛經》是如來微妙心法,乃禪宗之至寶也。予參悟多年,因著《金剛經石注》一部,愚注與眾不同,每節分注、論、講、證四段,仿張居正《四書直解》例,先逐字破義,後以淺言直說,意在闡明佛旨,學者只須由此參悟,自得正果而不錯矣。略曰:此經註解極多,大半隔靴撓癢,須要實悟真參,才得心明性朗。我今直說根源,不用狐思亂想,但能至誠受持,開卷了如指掌。書內文載讀法十條,辟妄十條,以及總旨辨異,極簡極明。但此書每部計一百二十頁,予發願印送一萬部,奉送二年,已足如願,自愧力薄,不能文送。倘有善信,隨意買紙,予出印板聽刷,分文不取,其勷勝舉,凡求如願,功德不亞於河沙寶施也。」這是私家出資印10000部的例子。
民國年間的本子,有時也會有印數,但也極難得。我翻過一本1937年印的《化劫寶卷》,是上海慈航普渡中教收圓第九佛堂鹽城觀音禪寺所印,最後一頁印「讀好書,說好話,行好事,做好人」。又有南西北三方人緣捐資付印名銜,包括上海縣、漢口英租界、南通州、鹽城等地都有。此寶卷捐資付印共8307部。而同年刻的《重刊箋注靈寶畢法》,書末刻有捐印者之「芳名」,「麻錫真敬送一百二十本,陳輔真潘玉川合印一百本,門人王惠卿、呂事先、李明達宮際同合印一百本,劉星川、李明多合印三十本,鄭醴泉、鄭徐淑新名義合印敬送一百本」。合計印450冊。
《呂祖醒心經》,1918年刻本。扉葉刻「呂祖醒心經。戊午年仲冬重刊。板存京都前門外楊梅竹斜街中間路北宏文齋刻字鋪」。序後刻有「誠善堂因心願重刊敬送一百本、忠善堂敬送一百本」。北京的楊梅竹斜街,那裡有不少刻書鋪和書店,我收集到的資料有多則是涉及這條街的。
我一直認為《感應篇》之類的書刊刻及印數比其他書都要多。以1925年刻的《感應篇直講》來說,此書是「印送」人的,僅一卷,而且作者未留名姓,「文辭條直簡括,凡識字者皆能解釋,千錘百鍊而出之,若不費力,絢爛之極,歸於平淡,賅博富贍,而鎔成一片。大作家百讀不厭,躬行心得,而無紙上之空談,字數不多,而易於流通。故此本為《感應篇》中無上第一好本子也。」乾隆四十二年(1777)湖南有黃體端(硯楷)者,得於惜字簏中,於是刻行傳世。不久,此書又為婺源昌璇重刻。至六十年(1795),又有葉夢字者再刻。道光十二年(1832),蘇郡劉子綱再刻於孝善堂,此書出而印者沓至,板漸模糊。十七年(1837),再有青霞齋主人予以重刻。據知,印送最多者為浙江寧波的馬心謙。此書直到1925年,有瀋陽鄭璞山、薛志遠者,又重刻此書,敬送3500本,此外「鄭惠亭因胞兄身體康健敬送二千本、王永民保一方平安敬送一千本、信士薛竹筠敬送五百本、鄭日升堂敬送一百本、劉嵎因血病癒敬送一百本、無名氏敬送五十本」等,總數在8000本左右。如若加上乾隆、道光時的5次刊刻並刷印,似應在萬數以上。此本的扉頁上還刻有「樂善諸君,有欲印送此書者,只收工料,不取板資。京都前外楊梅竹斜街永盛齋刻字善書鋪」字樣。
《春秋正義證釋》4卷,為倪寶麟囑文華齋所刻,時間在1939年。一年中,此書印了兩次,共1500部。第一次是在暮春,印了500部,倪寶麟跋云:「自客歲戊寅四月初間付梓,直至十二月杪始行刻竣,迨經將紅樣本印來,檢閱其中,仍有誤刊之處,當即詳為校修,復送由會員曹靜波君加校正,陸續修版,迄至今歲己卯暮春,板始完全修竣。覆閱後,該處趕即先印五百部(僅一閱月全數印齊計工料總共合洋二千六百六十元)。」
第二次是在仲秋,又續印1000部,倪寶麟再志云:「昔左思賦三都洛陽紙貴,今是書一出,即為世所重,而燕京紙貴矣。此次續印千部,距前印時僅三閱月,而紙價飛漲,較前貴加一倍,且紙料缺乏,購買不易。尋覓數家,始湊得七十八簍以符應用(按每一簍紙計十五刀,每刀九十五張,每張裁六張,計每一部用紙六百十三頁,一千部計共六十一萬三千頁),至印刷裝訂及書套等項,較前價高三成,前後比較,相差甚。為便於異日刊印考核計,不憚煩瑣而記之,亦可謂一段刊印小史。」
不知您見過明代大統曆嗎?在大統曆的封面上皆有紅色楷書記一方,計6行,文曰:「欽天監奏准印大統歷頒行天下,偽造者依法處斬。有能告捕者,官給賞銀五十兩。如無本監曆印信,即同私曆。」明代大統曆由欽天監所頒,各府州縣得原本後再予以翻刻,據記載,明宣德間,共印55萬9千餘冊,後英宗登基,減為11萬9千餘冊。曆書可印萬本,乃至數十萬本,必定是各地所刻相加的數字,書板也絕不可能為一塊或數塊。這是政府行為。
和曆書一樣,方志的編纂刊刻,私家坊間是不可能去做的,那是地方官的政績之一,他憑借官府的力量,或秉承中央政府之命去做,完成後交由書坊剞劂刷印,而絕不允許坊間私自刊刻流通。所以說,像曆書、方志,坊賈是不能翻印的,如果和統治集團唱對台戲,那就必定會受到懲罰。嘗見(宣統)《西安縣志略》13卷,清宣統年(1911)石印本。是書末卷為敘志篇,有云:「都為十三卷,九萬三千六百九十五字,日宣統三年春三月,奉天海龍府屬《西安縣誌略》付之活鋟一千本,綜覆刊費筆札用千餘緡,書一百本副在邑校圖書館,以後增。余或上之長官,貽之同人。」活鋟,當為活字排板,一部地方志竟然印了1000部,也可謂大手筆。每一種書的印數,取決於刻書者的經濟力量,當然還有書的內容。至於紙張、油墨、板塊、刻工、寫工(繪工)、印工以及工具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開支,資本豐厚者,大可多印些;力薄本小者,先印若干再說。每種書都不一樣,卷帙也有多寡,即板塊用何料,開本之大小,紙張之選用都有講究。工本費捨去,是賺是賠,是積德行仁還是為流通學術,甚或為其他,都是出資者或募來的銀子來決定的。
2008/9/8
本文原刊老蠹魚讀書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