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掬笑容何處尋 千秋矩矱仰前型—懷念昌彼得先生
一掬笑容何處尋 千秋矩矱仰前型—懷念昌彼得先生
沈津
十月末,我對要隨同去台北的兩位同事說:我們到台北後,一定要抽暇去探望昌彼得先生,他是我尊崇敬佩的台灣地區最重要的版本目錄學家。然而沒幾天,艾思仁(J.S.Edgren)兄自美國飛廣州,飯局前,他突然告訴我,聽說昌彼得先生去世了。這讓我嚇了一大跳。忙問:你怎麼知道的?聽誰說的?艾兄只是說:聽說的。當天晚上我上網查核,卻沒有任何報導,我真不希望這是事實。
11月3日下午,我從廣州直飛台北,早已在桃園機場等候接機的是台北「國家圖書館」特藏組的黃文德先生,寒暄之後,我直接了當地就問起昌先生的事。黃先生告訴我:昌先生的追思會,在上個星期就開過了。次日,我在台北大學舉辦的第二屆漢文獻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又見到了陳仕華兄,他在昌先生御鶴西歸時協助家屬操辦後事,又是《昌彼得先生傳略》的撰稿人。仕華兄說,昌先生走後,他就想盡快通知我,但一時聯絡不上。
昌先生是湖北孝感人,1921年生,本名瑞卿,因幼時受洗,教名彼得。號蟫庵,晚年又號宗陶老人,蓋仰慕元儒陶宗儀也。1945年夏,自國立中央大學歷史學系畢業後,即由系主任張致遠教授介紹至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服務。1949年「中央圖書館」之善本文物運送台灣,昌先生為押運人員之一。他自1954年起任央館特藏組主任,1970年轉任台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處長,1984年升任台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他在央館特藏組前後25年,在台北故宮博物院也有30年之久。
昌先生號蟫庵,那是有來歷的。蟫者,本義為生活在衣箱、書箱深處的蟲,別名蠹蟲,俗名蠹魚。這是因為昌先生與古籍善本長期為伍,又讀南宋名相李綱「平生長作蠹書蟫,老去猶資慰我心」句,故以「蟫庵」名。說起「蟫」(蠹魚)字,津與昌先生卻是有些緣分,昌先生的集子即名《增訂蟫庵群書題識》及《蟫庵論著全集》。無獨有偶的是,津亦常以「老蠹魚」自稱,我的著作中《老蠹魚讀書隨筆》及《書叢老蠹魚》二本即是。蓋因清徐畹芝有「浮生願向書叢老,不惜將身化蠹魚」,張元濟有「我是書叢老蠹魚,駱駝橋畔自欷歔」句。無論是「蟫」、還是「蠹」,那都是津追隨前輩菊老、昌公之後,在書叢殘編中尋覓樂趣,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在中國近現代圖書館學界里的版本目錄學家中,值得我傾慕服膺的大家不多,除了顧廷龍、潘景鄭、趙萬里、冀淑英之外,昌先生也是我心儀的人傑大匠。我以為是版本目錄學的實踐造就了昌先生,他是台灣地區經眼善本圖書最多的學者,無人能望其項背。昌先生在特藏組專司善本的編目工作,央館所藏善本計一萬二千部,從1946年5月到1948年12月,兩年多裡,他編了2000-3000種明代善本書。後來,昌先生說:「每天上班開箱吹晾圖書,就此機會,將當年未經我手考編的書,全部閱覽一過。原來不敢接觸的佛教典籍,因編印書目的需要,也細心地看過,去瞭解它的分類指向。」「過去我不敢接觸的宋金元版,此時因奉命編《宋版圖錄》《金元版圖錄》而予以全部檢閱……一直到五十四年全部善本移運台北的十一年多時間,是我一生的黃金時代,在版本目錄學方面的知識與經驗充實了許多。」
我手上有兩套《蟫庵論著全集》,上下兩厚冊,其中一套是台北故宮博物院馮明珠院長所贈。我曾讀過其中的一些篇章,我以為如果沒有大量的實踐,是很難寫出如《中國舊籍編目談》《古書作偽舉例及如何鑒別》《鑒別版本的方法》《我國版本學上的幾個有待研究的課題》等一系列的專文和論文。
由於兩岸一度隔絕,昌先生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貢獻,以及他在文獻學、目錄學、版本學上的造詣,很少為大陸學者所知悉,他的著作及編著的工具書、參考書也不為國內研究者瞭解。昌先生著有《中國目錄學講義》《圖書版本學要略》《版本目錄學論叢》《增訂蟫庵群書題識》《蟫庵論著全集》。在「中央圖書館」期間,他主編了《「國立中央圖書館」善本書目》《台灣地區善本線裝書聯合目錄》《台灣公藏宋元本聯合書目》《宋本圖錄》《金元本善本圖錄》《明人版畫初輯》《台灣族譜解題》等;編輯《宋人傳記資料索引》《明人傳記資料索引》,又參與編纂《四庫全書索引》四種。在台北故宮博物院期間,又主編了《故宮善本舊籍總目》,主持影印《歷代畫家詩文集》《元人珍本文集彙刊》《明代藝術家文集彙刊》(又彙刊續集)《故宮叢書》《明代版刻叢刊》《文淵閣四庫全書》《宛委別藏》;推動出版了《宮中檔奏摺》《起居註冊》等。特別要提出的是,1969年,台北「中央圖書館」與漢華文化事業公司合作,影印《善本叢書》十一種,由時任特藏組主任的昌先生編選,元代至正元年(1341)資福寺朱墨套印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即為其一,此本比歐洲第一部帶色印刷的德國《梅因茲聖經詩篇》早了116年,而此影印本,仿其原式,力求逼真(按:我曾多次調閱原本及影印本鑒賞,此經去年又由台北「國家圖書館」再次影印,為巾箱小本,可愛至極,我珍藏的一本為「國圖」館長曾淑賢博士所贈)。
這真是一份亮麗的成績單。昌先生的這些書大部分我都用過,他50、60年代寫的善本書志,我在1986年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時就已拜讀,後來在「哈佛燕京」時又全部覆印存檔。我深感昌先生的博學,也為他積極推介珍本秘籍、影印稀罕孤帙而起敬稱羨。先師顧廷龍先生在1996年2月致我的信中,談到哈佛燕京圖書館的館長吳文津先生,有雲:「為事業著想,忠於事業之人,最可欽仰。」
這句話,亦適用於昌先生。
我第一次見到昌先生,是在1999年4月,那是我第一次去台北,是「中央研究院」文哲所邀請的,在台十八天,除了一次演講外,都是自由活動。我到台北後,即由潘美月教授向昌先生報告。昌先生立即決定請我吃飯。那天在台北的福華飯店就座的還有潘教授夫婦、荷蘭萊頓大學漢學圖書館的吳榮子館長。我印象中昌先生身著藍色唐裝,但席間談的什麼內容卻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使我最為感動的是,在飯局結束後,昌先生提出要他的司機送我回「中研院」學者交流中心,那是我住的招待所。我說:這怎麼行,那是您的專車,我可以打個車回去的。昌先生說:你是我的客人,理應要送你,況且你是第一次來台北,我自己會坐出租車的,你不要管。面對這樣質樸的前輩,我只能從命。第二天,我上午即去故宮,專程致謝。在昌先生的辦公室裡,他將他的《增訂蟫庵群書題識》送給了我,中午又在故宮餐廳招待了我。
有道是:受福無疆錫純嘏,杖朝有典祝遐齡。由於昌先生在台北地區的德高望重及他對學術界的貢獻,2004年,他的學生們為賀其八五之誕,發起編了一本《昌彼得教授八秩晉五壽慶論文集》,次年由台北學生書局出版。津不揣其陋,也寫就小文《說「本衙藏板」》一篇,以恭賀先生壽誕。
我不知道昌先生在大陸還有沒有親戚,但我知道他有一位好友—潘天禎。潘天禎先生是南京圖書館前副館長,也是《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委會的副主編,我們在一起工作了八年。早在1981年初,《書目》的複審工作在上海進行,當時還有主編顧廷龍先生、副主編冀淑英先生、顧問潘景鄭先生,以及沈爕元、任光亮和我,我們同在一間大辦公室工作。潘天禎先生曾告訴我:他和昌先生是南京中央大學同學,相處非常融洽,兩個人的酒量旗鼓相當。2002年11月,我到南京,專程去探望了潘先生。我告訴潘先生:「我曾在台北見到昌先生,也說了您參與編輯《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事。昌聽了很高興,他說:可惜我們不能再聚在一起喝酒了。」當時我還對潘說,這種人為的原因,使得海峽兩岸的同學友朋不能握手而把盞盡歡,這太遺憾了(2004年1月,潘先生因胃癌,也駕鶴西去)。
1989年2月末,昌先生出席了在美國研究圖書館組織《全美中文善本書聯合目錄》國際顧問會議。會議是在華盛頓國會圖書館召開的,顧師廷龍先生也參加了。事後,顧師告訴我,他見到了昌先生。而當年的4月,昌先生有信致顧先生,將顧先生所需之台北央館所藏清職思堂抄本《讀史方輿紀要》參考之頁覆印,並托友人帶滬轉呈。那時顧師在做顧祖禹《紀要》的稿本研究,想影印出版稿本《紀要》,所以他需要台北央館藏本來作比對,而昌先生助了這一臂之力。90年代中,兩岸的文化交流,進行得仍然十分緩慢,但昌先生還是抓住了一次機會,去北京參觀訪問。他告訴我,由於他的身份是台北故宮博物院的副院長,是特任官,所以非常低調,沒有幾天就返回台灣了。我知道,那是1996年8月,昌先生還抽暇參加了在北京飯店頤園召開的《四庫存目叢書》子部出版的慶祝會。這些事,在《病榻憶往》裡都沒有提到。
近百年來,中國圖書館學界裡,出了不少知名的學者、專家、教授,如繆荃孫、柳詒徴、沈祖榮、袁同禮、蔣復璁、皮高品、李小緣、汪長炳、姚名達、裘開明、王獻唐、王重民、趙萬里、屈萬里、王大隆、顧廷龍,等等,他們在分類法、目錄學、版本學以及圖書館的管理上都做出了非凡的貢獻,可是,在這些高才偉器去世後,後人雖會記得他們,但是幾十年來為這些先達樹碑立傳,或有關研究他們的專著卻少有出版,而寫出年譜者,僅有程煥文兄的《裘開明年譜》及我的《顧廷龍年譜》而已。我注意到的是,即使是這些人物生前自撰的回憶錄也不多,我看過錢存訓先生送給我的回憶錄《留美雜憶—六十年來美國生活的回顧》,也讀過昌先生的《病榻憶往—宗陶老人自述》(一至五)。
在昌先生的所有文章中,文字寫得最活潑、最真實的就是他的回憶錄《病榻憶往》,也是我最喜歡讀的。回憶錄最初發表在陳仕華兄主編的《書目季刊》上,但僅發了二期就停止了,後來交由《「國家圖書館」館訊》分五次刊登,其中前二篇係轉載原《書目季刊》所刊。那是在他大病初愈後的2004年開始撰寫,直至2007年10月完成前二篇,他說得好:「小人物的傳記,本來令人乏味,但我一人經歷北伐、抗戰、內戰,來到台灣已近一甲子,目擊台灣由貧窮進入小康,再由小康而富庶,又逐漸停滯而衰退,……記錄下來,或許能供修史者的一條線索,倘若我的學生想替我寫傳記,有若干他們不知道的軼聞趣事,可供參考。我若以說故事的方式來表出,也可供作茶餘酒後聊天的資料。」回憶錄分22個章節,總共4萬字。對其身世、童年、高中、大學有詳細的回顧,之後進入「中央圖書館」在特藏組的工作、押運善本去台、「央圖」在台北復館、蔣復璁調長故宮、兼任故宮、故宮專任、籌辦雜誌等亦多有敘述。我隱隱感到敘述似乎意猶未盡之感,大約是昌先生的身體條件,只能在淡水小築裡靜思療養,而不允許他超負荷地工作之故。
記得2004年初我應台灣大學的邀請,前去一星期,除去演講,又看了不少台大圖書館所藏善本。陳仕華兄還開車帶我去昌府探望先生,那次我帶去的禮物是剛出版不久的《顧廷龍年譜》,算是「秀才人情紙一張」。昌先生坐在輪椅上,由他的長公子推出來和我見面。他的精神很好,他告訴我,「國立歷史博物館」曾派了一位女生對他進行採訪,想做口述歷史的整理,並且還錄了音。但昌先生的一口湖北孝感話,以及版本目錄學方面的造詣,卻讓在台灣土生土長的女生無可適從,又由於口述歷史的計劃未獲「文建會」的資助而告中輟,所以女生去了四次就停止了。我當時還想,如果我有時間,在台多待三個星期,那一定可以整理出若干萬字的文稿來。
我也想做前輩的口述歷史,那是1986年4月至1987年9月,我在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作訪問學者,其間我去了七八個東亞圖書館,大看中國古籍善本,尤其是在哥倫比亞大學東亞館,我還瞭解到有關口述歷史的情況,特別是唐德剛先生為胡適、李宗仁先生做的口述歷史整理工作。1987年10月,我返滬後不久,很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想為顧師廷龍先生、潘師景鄭先生錄音,我希望將他們的早年,以及和古書打交道時的所見所聞,一生中所做的重大事情做詳細的回憶錄。但是,那時的「氣候」不對,我向當時主事的副館長申請購買錄音器材時,他以「根本就沒有錢」回絕了我。
有一件事,是我始終也沒有弄明白的,那就是:1990年4月,我離滬定居香港,兩年後的4月末,我又去了美國,在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學社任訪問學者。沒多久,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台灣大學潘美月教授告訴我:你到香港後不久,昌先生就知道了,他很想請你去台北工作。我不知道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我從未和昌先生有過通信,而我又是一個無名小輩,我居港的消息竟然會被昌先生所知悉。後來喬衍琯先生於1994年給我的一封信中有「前年秋路過香港,承昌彼得先生之命,電詢中文大學,而文旆已去美國,致未能識荊」之語。「前年」,也即1992年。
昌先生在台灣,於中華傳統文化貢獻良多,且桃李滿園。津去台北數次,每次皆蒙召見,最後一次探視先生,只覺得先生僅有重聽及腿腳之不便,餘皆好也。我沒有想到的是,雖然台北有良好的奉養環境和優良的醫療照護,但都沒能輓留住昌先生,他走得太匆遽了。青山雖在,哲人其殞。昌先生將他的一生都貢獻給了台灣「國家圖書館」和「故宮博物院」了,他的《蟫庵論著全集》和其他著述,正是他留給後人的學術思想及遺產。撰聯高手張佛千先生曾贈昌先生聯云:「舉杯必乾,和牌必大;讀書務博,考訂務精」。這確實勾勒出了昌先生閒暇時豪放不羈、瀟灑跌宕以及做學問之博聞強識、一絲不苟的作風。
昌先生生於1921年,卒於2011年,享年九十一歲。大約每個人騎鯨西去前,都會帶有一點留戀和遺憾,他們會給後人留有夙願,昌先生也不例外。他的遺願是質樸無華的:兩岸和平永續,國泰民安,中華文化弘揚世界。諸君好友一同,身體健康,心想善成,平安幸福。
2011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