弢翁藏書軼事(之七)
弢翁藏書軼事
李國慶
一、配書
(一)弢翁歷十七年把一部宋版書《春秋經傳集解》卷數配齊
弢翁《春秋經傳集解》題識:
庚午(1930)春,余從文友堂先得《春秋年表》及《名號歸一圖》。是年秋,從藻玉堂得是書卷十二、十三、卷廿七至卅,計六卷。越歲辛未(1931)冬,復從肄文堂得卷二至十一、卷十四至廿六,計廿三卷,舊裝未改,居然璧合。聞卷一前十年歸嘉定徐氏,因急訪之北平,乃前數日為一龔姓用六百圓買去,故都人海,渺不可追矣。延津之合,或有所待耶。每展卷興嘆,殊不能自己也。壬申(1932)十二月弢翁
龔氏所得首冊,頃聞已毀於上海閘北之難,不在人間,因從沅叔三丈乞所藏宋撫州本第一卷,以補此書之缺,而記其歲月於此。癸酉(1933)三月三日叔弢記
宋岳刻《左傳》,自臨清徐氏散出後,予於庚午(1930)、辛未(1931)之際辛勤蒐集,竟獲廿九卷,僅缺首冊,予前跋已詳之矣。甲申(1944)十二月廿六日,北平書友陳濟川以函來告云:嘉定徐氏藏岳刻《左傳》一卷,近在謝剛主先生處求售;予聞之,不禁驚喜過望,此正予本所逸,曩日傳為毀於兵燹者,今巋然猶在人間也。因馳書剛主為我謀之。書甫發,剛主已介徐氏子於小除夕攜書至津,開函展閱,意豁神怡,唯索價出人意表,留齋中五日,乃復還之。此二年中,時時諧價,與日俱增,皆不能成。
丙戌(1946)十二月,姊丈孫靜廠卒為我以黃金一兩易得之。珠還劍合,觖而復完,實此書之厚幸,豈僅予十餘年好古之願一旦得償為可喜哉!丁亥(1947)正月弢翁志男一良書
丁亥(1947)春,余既獲岳刻首冊作延津之合,遂檢前得宋撫州本《左傳》二卷,宋汀州本《群經音辨》二卷,歸之故宮。此二書紙墨精美,宋刻上乘;《群經音辨》猶毛氏舊裝,所謂「宣綾包角藏經箋」者,宛在目前。然故宮所佚,得此即為完書,余豈忍私自珍秘,與書為仇耶!去書之日,心意惘然,因記其端委於此。弢翁
按:《春秋經傳集解》三十卷,晉杜預撰,唐陸德明釋文;《春秋名號歸一圖》二卷,蜀馮繼先撰;《年表》一卷,元岳氏荊溪家塾刻本。此則題識又見《善目》112頁。
珠還劍合,或稱珠還合浦,比喻失散的親人重逢,或分離的東西重新復原。出典:東漢時期,合浦郡盛產珍珠聞名海外,當地老百姓以採珠為生,貪官污吏趁機盤剝,使得珠民大肆捕撈,珠蚌產量越來越低,餓死不少人。漢順帝劉保派孟嘗當合浦太守,他革除弊端,不准濫捕。不到一年,合浦又盛產珍珠了。
(二)弢翁將珍藏的一卷宋版書贈給故宮,配齊宮廷所缺
一九四九年 五十九歲
六月,舉珍藏的海內孤本宋版《經典釋文》第七卷一冊捐贈國家。此冊與故宮藏品相配,遂成足帙。此舉受到人民政府的獎勵。
七月,華北高等教育委員會主任委員董必武頒發褒獎狀,雲:先生將宋版《經典釋文》第七卷一冊捐獻國家,「化私藏為公有,裨益人民,殊堪嘉許,特予褒獎,以資表揚。」
八月九日,華北高等教育委員會致唐蘭書,托彼代轉褒獎狀。
注:《華北高等教育委員會致弢翁謝函》全文如下:
叔弢先生:
承以宋刻《經典釋文》一冊捐贈政府,化私藏為公有,使海內孤本,雖經變亂而得以完善保存,使已散失之國寶得成全璧,具見先生愛護文物,關心學術,佩仰無既。除由本會轉交故宮博物院妥善保存,並轉呈政府外,謹此致謝,並頌 大安 華北高等教育委員會啓 六月廿五日
褒獎狀(高教字第1號):
周叔弢先生以海內孤本宋刊《經典釋文》第七卷一冊無條件捐獻人民政府,與故宮博物院所藏之廿三冊適成完整之一部。化私藏為公有,裨益人民,殊堪嘉許,特予褒獎,以資表揚。此狀。主任委員:董必武 副主任委員:張奚若 錢俊瑞 三十八年七月
二、賣書買書
弢翁用賣掉一百部明版書的錢,買到了一部心儀宋版書的故事,見載弢翁在《禮記》書中寫的一段題識:
宋余仁仲萬卷堂刊《禮記》二十卷,遞藏金元玉、安桂坡、張文通家,丙子(1936)夏從元和陸氏散歸上海來青閣書店,懸值奇昂,無敢問鼎者。辛巳(1941)秋王君欣夫自滬來告,此書已貶價,為滬幣二萬五六千金,問有意收之否?余急馳電欣夫,許以二萬金,未幾得報則先為某估以一萬二千金買去,此中消息,固不難知,中心益怏怏不能平,而自嘆古緣之慳也。旋詗知此書為王富晉所得,函招之,久不至。越歲壬午(1942)春王某自滬返北京,過天津始攜以見示,字畫流美,紙墨精良,洵宋刻之上駟,索價之高,更逾於來青閣。余時絀於為生,方斥去明版書百數十部,盡歸陳一甫丈,既得錢乃不遑復計衣食,急持與王某成議,唯恐弗及。值當滬幣約五萬金。昔人割莊易《漢書》之舉,或尚不足以方余痴;而支硎山人「錢物可得,書不可得,雖費當費校」之言,實可謂先獲我心。余氏所刊《禮記》,《天祿琳琅》亦著錄一部,為汲古閣舊藏,有宋本、甲印,今不知流落何所。此書舊裝精雅,無明以後收藏印記,或亦久貢天府,儲為副本,晚近頒賜臣工,始歸陸氏。此固臆測之言,了無左證,若詢之陸氏子孫,當不難得其究竟也。壬午(1942)三月二十四日雨後記 弢翁。
弢翁把自己心愛的一百餘種明版書轉讓給了藏書家陳一甫。易手之前,弢翁自編了《壬午鬻書記》,以作留念。並傷感地說:「去書之日,中心依依,不勝揮淚宮娥之感」。
注:支硎山人:明代藏書家楊循吉,吳縣人。成化二十年進士,授禮部主事。因病歸里,結廬姑蘇支硎山下,自號支硎山人。好藏書,藏書齋曰臥讀。清錢曾在《讀書敏求記》裡記載過這位支硎山人的話:「錢物可得,書不可得,雖費當弗較耳」。(見葉昌熾《藏書紀事詩》卷二)。
三、弢翁贖回自己的舊藏
弢翁《齊乘》題識:
壬午(1942)春三月,余為衣食計,以明本書百餘種售之陳丈一甫,去書之日,中心依依,不勝揮淚宮娥之感。邇日為檢一故實,擬得《齊乘》以供翻閱,乃乞於陳丈,以三百元贖回此本,比之雲年,其值約高一倍有半。此書結銜無前兵部侍郎云云,及後學四明薛晨子熙訂正一條,黃蕘圃審為修版,本並非罕秘之籍,而余今年財力之窘,更甚於去年,然惜書之癖,甚於惜錢,結習之深,可笑亦復可憫也。曩者江都方無隅先生常戲稱買書一樂,有新獲也;賣書一樂,得錢可以濟急也;賣書不售一樂,書仍為我有也。余今續之曰:贖書一樂,故友重逢,其情彌親也。此中消息,固難為外人道,惜不能起無隅先生於九泉而一證之。噫。癸未(1943)二月下旬叔弢志於寒在堂
按:《齊乘》六卷,元於欽撰,《釋音》一卷,元於潛撰,明嘉靖四十三年杜思刻本。此則題識又見《善目》117頁。陳惟壬,字一甫,安徽石埭人。藏書家。自署其室曰居敬軒,又曰恕齋。初不甚收書,所買以冊計值,取其廉,斷殘不拘。後並收名人書畫。藏書數萬卷,不斤斤於宋元精槧,期於可讀。1942年收得弢翁轉讓之明版書百餘種。其書後捐北京圖書館。(詳《陳一甫先生六十壽言•陳一甫先生事略》)
《壬午鬻書記》,一名《自莊嚴堪明版書目》,是壬午年(1942)弢翁售給陳一甫109種明版書(其中有十餘種非明版書)的記錄。每種書著錄事項大致包括:數字(寫在原書目的眉端,先後無序,若從低位數一開始向高位數依次重新排比,恰好是一至一百零九。在這當中既無空號,也無重號,疑是付給陳一甫原書單上的書序號)、書名及卷數、紙質、字體、版本、行款、刻工姓名、藏書印章、序跋者姓名和年代、數字(寫在原書地腳處,版本佳者數字大,反之則小,疑是售價,合計13820)。此目弢翁用端楷繕錄,用自制紙寫成,每葉下書口鐫「自莊嚴堪」四字。卷端題「自莊嚴堪明版書目」,其下署「壬午鬻書記」,次行標「至德周氏」,下接書目正文,始《白氏文集》終《元明小說》。這是一部珍貴的稿本目錄,現藏天津圖書館。
四、弢翁校讀書
讀書校書,成為弢翁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
民國十三年(1924)甲子三十四歲
正月,讀《洛陽伽藍記》。
見弢翁《洛陽伽藍記》題識:
甲子(1924)正月,叔弢讀。
按:此書五卷,後魏楊衒之撰,民國四年武進董氏誦芬室影印明如隱堂刻本。
民國十五年(1926)丙寅 三十六歲
初七日,從傅增湘借得毛扆校汲古閣本《唐賈浪仙長江集》,並將毛氏校語傳錄於《四部叢刊》本上,因跋之。弢翁擬校《四部叢刊》,以此書為嚆矢。
事見弢翁《唐賈浪仙長江集》題識:
丙寅(1926)二月,從沅叔三丈借毛斧季手校汲古閣本傳錄。汲古本尚載《蘇絳賈公墓銘》《唐宣宗墨制唐書本傳》《韓文公詩》《紹興二年王遠後序》,另紙錄之。此本佳字與宋本合者且七八。校書雖志在正誤,然所用之本不可太劣,宜以通行易得為尚,故余擬校《四部叢刊》,當以此書為嚆矢也。初七日叔弢記
按:此書十卷,唐賈島撰《四部叢刊》本。弢翁善校勘,所校之書,多達數十種。
五、弢翁寫題跋前先打草稿
弢翁《趙清獻公集》跋稿:
《趙清獻公集》宋本,傳世甚稀,只朱氏結一廬著錄。北平圖書館藏兩殘帙,皆缺卷一至卷六。此毛氏藏書,見《汲古閣珍藏秘本書目》,題為元版,蓋以元代補刻較多之故。原書十本,今佚首冊。書衣簽題,是毛子晉手跡。下方有朱印「毛氏汲古閣藏」六字。裝潢雖不甚精,仍是汲古之舊,而副葉為綠君亭本花蕊夫人官詞,棉紙初印,更饒別趣。甲申(1944)夏秋之際從常熟翁氏散出。是年歲暮,余以重值得之北平來熏閣。書中缺葉計十一番。北平館本可補者九番。其餘二番則不遇朱本無從抄補。茲命工將影抄之葉,依次補入,護以乾隆庫青紙書衣。余悉存舊觀,不輕改易,此固余之素志也。卷末有宋蘭揮三印。《秘本書目》中歸宋氏之書當不僅注明售宋之數種,此書及余藏明抄本《絳帖評》即其例也,即有宋蘭揮印,亦《秘本書目》著錄者也。丙戌(1946)正月初三日記
按:《趙清獻公集》十六卷,宋趙抃撰,宋景定元年陳仁玉刻,元、明遞修本。《善目》68頁著錄,題為《趙清獻公集》,未載題識。此則題識僅存草稿,發現於弢翁遺物中,未見題於原本《趙清獻公集》內。自草成此稿至捐獻是書,歷時六年,不審何以終未繕錄。
弢翁藏書題識均端楷書寫,先打草稿,後錄書上。曾見1936年秀水王氏學禮齋刊藍印本《思適齋集補遺》二卷,書中夾附一紙,內容為《唐文安縣主墓誌》草稿。而藍印本眉批即是此墓誌文,工筆繕錄。弢翁題寫識語,與鈐印一樣,以不損原書為前提。弢翁愛書護書,由此足見一斑。實與那些在善本古書上信筆行文,如「火棗糕、赤練蛇」者迥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