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手工業造紙的「術」與「學」—讀《中國傳統手工紙生產舊影》

中國手工業造紙的「術」與「學」-讀《中國傳統手工紙生產舊影》

艾俊川

作為一個現代概念,「學術」的常用詞義指系統而專門的學問。不過細究起來,傳統語境中的「學」和「術」義近而各有偏重,「學」偏向知識、思想,「術」偏向技術、技能,二者有一個明顯的區別,即「學」可以通過語言文字在教師與學生、作者和讀者之間傳授,而「術」更多通過行為在從業者之間傳承。在一定條件下,「術」可以成為學問,但需經歷複雜的轉換過程。如包括造紙在內的中國傳統手工技藝,大多已退出社會生產,它們的傳承與弘揚,就需要將技術有效地轉化為知識,成為可向大眾傳授的學問。
從蔡倫算起,手工造紙在中國應用近2000年,在20世紀下半葉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今天除了非遺傳承者,普通人要瞭解傳統造紙術,都需要閱讀紙史著作。作為一名與古代紙張有著密切接觸的文獻工作者,筆者常想看到一部完備的造紙史著作,可以覆蓋原料、工具、工藝、產品等全過程,既講述歷史知識,又能幫助解決工作中遇到的各種與紙張有關的問題,如將古籍用紙準確對應史書中的紙品等等,遺憾的是,這樣的著作姍姍來遲。
這並非歷史學家不夠努力,而是造紙有其特殊性,要轉化為學問,在傳統學術模式下存在著難以克服的障礙。
古人也曾留下比較翔實的造紙技術資料。著名的如《天工開物》的《殺青》篇,記錄下明末製造竹紙、皮紙的方法。宋應星用文字描述從備料到成品的整個流程,用圖畫繪出若干關鍵工藝的操作場景,並列舉各種紙張的名稱和性能。這在當時已經夠用,因為他記錄的是現實中的事物,人們可以將書中的技術與自己使用的紙張輕鬆地對應。此文成為造紙研究的範本,今天多數紙史著作也採用圖文模式。
但時過境遷,今人要通過《天工開物》來研究清朝以後的紙張,就需要留意其記載的「有效性」。因為脫離明末社會用紙環境後,技術與產品就不再能自動關聯,書中說到的一些紙品,現已不詳其物;而後世沿用的一些名稱,由於技術改變,也不再是書中所記之品。如《天工開物》記載,連四紙是一種皮料、竹料混合的雙料紙,在清代它卻演變成單料紙。康熙、乾隆年間內府印書使用的細薄白紙,後來被藏書界稱為「開化紙」,在清宮檔案中也稱作「連四紙」,經科學檢驗,是一種純樹皮纖維紙;清後期民間印書大量使用的連四紙,則是漂白竹料紙。不同原料的紙均可稱「連四」,背後製作工藝則大相徑庭,如果僅就記載執象以求,難免踏入誤區。要避免失誤,必須研究實物,而研究者遇到的困難之一,是如何將紙張實物納入造紙學問。
在現有科技條件下,介紹造紙工具,記錄工藝流程,以及檢驗分析紙張纖維並推斷製造過程,都不是難事。這些內容可以通過文字、圖像甚至視頻來呈現給受眾。難的地方在於,如何讓作者研究的紙張與讀者手中的紙張對應起來。各種紙外觀基本相同,差異在毫末之間,用文字和圖像無法清楚描述,讀者也難以據圖文還原。也就是說,在研究中紙張實物是重要一環,甚至是關鍵環節,其研究結果可以學術化,但研究對象無法圖文化,最終整個學問難以貫通。
不過,紙樣也有一個獨特優勢,就是可以方便地粘貼或裝訂到書中,與圖文內容相互配合說明問題,這有助於消除前面所說的障礙。20世紀,我國以及日本的手工紙業曾取各種紙樣裝訂成冊,一一標出名目。這種冊子可稱紙譜,難說是紙史著作。2023年年底,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王詩文整理、陳龍重編的《中國傳統手工紙生產舊影》,運用文字、影像和實物紙樣,終於實現了斷代造紙史的環節打通、全面覆蓋。
《中國傳統手工紙生產舊影》的主體內容,是王詩文(1929-2019)先生保存整理的手工造紙生產過程照片,以及他撰寫的造紙技術相關文章。王先生從事制漿造紙技術及紙史研究工作六十餘年,1959年前先後在中國人民大學和輕工業部從事手工紙的教學研究和技術管理,此後在雲南從事造紙廠設計工作。他曾多次到全國各地及雲南的造紙廠對手工紙生產情況進行調查研究。他總結中國手工紙技術的專著《中國傳統手工紙事典》,曾被譽為「古今中外第一本完整而有系統地介紹中國傳統手工紙的書」。
王詩文保存整理的這些照片,多攝製於1953-1957年間。當時手工造紙雖然已受到現代技術的衝擊,但傳統工藝仍在使用,雲南這樣的邊遠地區傳統成分保留得更多。這些照片記錄了手工紙生產過程中的工藝步驟,展示各種工具和工人使用操作的情景,相比《天工開物》中示意圖式的圖畫當然更為系統、細緻、真實。更重要的是,20世紀50年代已是中國傳統手工紙生產的「回光返照」階段,到本世紀末,照片中的生產場景多已不復存在,王詩文通過照片,搶救性地留下了中國兩千年手工造紙的餘暉。
對這些照片,王詩文標注了工藝步驟的具體名稱,並在多張照片後浮貼了所採集的相對應的手工紙實物樣張。作為傑出學者,他清楚地認識到在紙史研究中技術與產品密不可分,只有將文字、圖像、產品相融合,才能產生完備而實用的紙史論著。
王詩文整理照片、採集紙樣,還留下很多文章,但他生前未能將這些資料整合成書。《中國傳統手工紙生產舊影》能令人耳目一新,離不開編輯者的創造性工作。重編此書的陳龍將照片以竹紙、皮麻紙、宣紙分為三大章,每章延請紙業專家撰寫解說,以便更好地輔助圖像閱讀。他還將王詩文遺留下的《造紙工業技術學講義》中介紹手工紙的部分作為附錄刊於書後。圖像與文字合起來,已為王詩文編出一部圖文並茂的五十年代手工紙斷代史,相比《殺青》更加科學詳盡。
作為資深紙張文物收藏者,陳龍關注到王詩文在照片集中粘貼的紙樣,也充分理解這一做法的重要性。他在重編過程中,依照現有章節,搜羅相對應的紙張樣本,並請人逐一檢測紙張纖維,裁貼為少量樣書隨書發行。此舉不僅契合王詩文將紙張實物樣本納入紙史著作的初衷,還進一步發揮了紙樣的作用。這樣編出來的《中國傳統手工紙生產舊影》,在一本書中實現對原料、工具、工藝和產品的貫通,可以說超越《殺青》,成為一部現代範式的史論,為中國手工造紙技術的學術化開闢了新路。
現場調查得到的、相互印證的原料工具、技術流程和產品實物,是一部完善的造紙史的史料基礎,但在中國手工造紙技術研究中很難同時具備。《中國傳統手工紙生產舊影》中文字、圖像、紙樣的有機結合,是整理者和重編者專業精神、學術敏感和長期積累的產物,也是將技術轉化為學問的成功嘗試。中國造紙源遠流長,產品豐富多彩,此書只是截取短短一段,其出現有一定偶然性,但紙史研究要走技術與實物結合之路則是必然的。期待有更多類似作品特別是針對古紙的著述與讀者見面。

本文原刊2024年4月20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