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佛《金瓶梅秘戲圖》
胡也佛《金瓶梅秘戲圖》
沈津
台北出版的《千年綺夢》(殷登國著,文經出版社,1991年),介紹《金瓶梅》插畫八種:明崇禎刻本《金瓶梅》、清人絹畫《金瓶梅全圖》、清初張竹坡評本《金瓶梅》、民初曹涵美繪《金瓶梅》、民初張光宇繪《金瓶梅畫傳》、民初關山美繪《金瓶梅全圖》、民國胡也佛設色絹畫《金瓶梅》、日人原田維夫木刻版畫《金瓶梅》。筆者曾見過據明崇禎刻本的圖而加以重刻的《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兩種,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石印的《新鐫繪圖第一奇書鐘情傳》、光緒三十二年(1906)香港書局石印的《改良繪圖勸善第一奇書》,民國間珂羅版印本《清宮珍寶皕美圖》二種,1942年由上海國民新聞圖書印刷公司出版《金瓶梅》(上海曹涵美者繪圖)等。
然而,畫《金瓶梅》圖最好的,應推民國間胡也佛所繪《金瓶梅秘戲圖》。筆者所見為照片,計29張。圖中有「丁亥端午也佛寫」、「戊子七夕也佛時年四十有一」字樣,並有鈐印三方,為「也佛」(小方印)、「也佛」(葫蘆印)、「寧天下人負我」。也佛者即胡也佛。1947年丁亥,胡40歲;1948年戊子,為41歲,和畫中所題相同。
胡也佛的這本《金瓶梅秘戲圖》,共創作了30幅。作者既重寫意,也重寫實,運用西洋畫中透視的方法,以特殊的毛筆、精細的勾勒,從人物的造型、室內之陳設、背景之佈置、雞鴨貓鼠之動作、服飾冠冕之式樣,外間景色之鋪陳,古董時玩、官窯膽瓶、瓶內插範、點心果盒、菜餚盤盞,體現出幾分幽人野客之致,都寄託了繪者的巧思。繪畫,尤其是人物,貴在傳神。此圖中人物之表情生動,無論眉挑目語、伸手露腿,甚或房事間之動作及其顧盼呼應,絲毫之間,可窺動感。至於潘金蓮之風騷淫蕩、西門慶之猥陋委瑣,讀者自可從畫中體會原書本意。總之,作者抓住了有利於傳神、眼神、手勢、身姿與重要細節,足以顯現人物內在本質的外形描繪,真實地展示不同人物的性格、個性與內心世界。真可謂是妙手精繪,曲盡其態,且能獨出機抒,自成一家風骨。
抗戰初期,胡開始學習中國畫,他有扎實的西洋畫基礎,且有很高天分,他的山水習馬遠、夏珪,人物則宗仇英,擅作仕女,亦雋逸。當年,胡氏限於各種條件,不能見到宋元巨跡,即使明清大家也難覓真本臨摹,故他只能購買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文明書局、有正書局出版的珂羅版印刷品為參考。平時早晨臨習宋徽宗瘦金體及懷素自敘帖,然後畫鐵線游絲白描,又參用西洋的色彩,憑借自己的感覺著色。時間一長,胡氏掌握了中國畫的技巧,其四十年代後期畫作中的人物、器具、花卉、草木,蟲魚無一不精,他創作的繪畫自成一家,線條流暢,也確是與眾不同。 胡作春畫,實是為生活所迫。1945年前後,物價騰貴,一日三變,一般平民能應付家庭溫飽已是不易,為擺脫經濟困境,胡開始創作春冊扇面以換取米面。在當時,這畢竟是不甚光彩之事,後來他認為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但他請名家刻了一方「寧天下人負我」的印,有得罪於天下人的想法。《金瓶梅秘戲圖》的創作,是應當時上海某銀行的董事長周某之邀,據《金瓶梅》中的色情內容而繪的。為了創作,胡曾參考了日本方面的繪圖,以及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出版品。他是眼高手不低,凡作畫一山一石一草一本均細緻不肯草率,對人物的線條更是勾勒細密,因此,他的畫價是一兩黃金畫三張,需時二個月。我相信,對胡來說,大約花在理解原著以及構思上的時間最多。
胡也佛性格內向,沈默寡言,不擅交際,口才也不好,但為人和藹可親,從不與人爭吵,勤奮好學很少閒著,是位謙謙君子,雖繪《金瓶梅》春冊,絕沒有聲色犬馬之好。也正是繪製春冊的關係,1952年,當時的上海市公安局北站分局通知:「按解放前民事案件免於處理,但畫稿原件需全部收回上繳銷毀,具結今後不得再畫。」而在史無前例的「文革」中,又因春冊換來了批鬥百餘次的代價。
實際上,春畫始於漢代,《漢書•景十三王傳》:「海陽畫屋為男女裸交接,置酒請諸父姐妹飲,令仰視之。」《迷樓記》:「煬帝令畫工繪仕女交合之圖數十幅,懸於閣中。」中國現存最早的筆繪春畫,是原存敦煌的伯2702寫經卷背面的四幅唐人男女性愛圖,圖畫得十分粗俗,這是以圖畫形式表現唐人《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明代馮夢龍《山歌》有「春畫歌」,云:「姐兒房裡眼摩矬,偶然看著子介本春畫了滿身酥,個樣出套風流家數儕有來奴肚裡,那得我郎來依樣做介個活春圖。」
在《金瓶梅》所描繪的時代裡,那種及時行樂式的頹廢的享樂主義致使風氣所及,某些地方的大家閨秀也擅於此道。明徐樹丕《識小錄》云:「虞山一詞林,官至大司成矣。子娶婦於郡城,婦美而才,眷一少年。事露,司成必置少年於死地,而其子反左右之。司成以憤成疾。其子婦能畫,人物絕佳,春宮尤精絕。」明代託名著名畫家仇英、唐寅畫有春圖,清代如費丹旭、改琦等也有春作。據記載,清代畫春冊多出於豐潤、溫州兩地婦女之手,臨窗渲染,雖路人駐足而觀,也旁若無人。少女亦能鈎勒之,然佳作甚少。《古玩談舊聞》中載有民國十五年前後,張學良藏有長卷春畫一百單八式,精緻細膩,嫵媚多姿。
筆者以為胡也佛的《金瓶梅秘戲圖》,是他一生從事藝術創作的登峰造極之作,也是他深入研究傳統,廣泛吸收外來技巧創作方式的成功。他熟練地運用傳統筆墨的功力,善於以環境景物或室內陳設一一鋪敘,完全突破了統一時空的局限,如果撇開有關「性」的畫面,仍可看到他在繪畫中表現了新的創作方法,給作品注入了新內容,他傳承了前人之風範,博採眾家之長,也就達到了融會貫通而又別出心裁。一筆落紙,既要狀物傳神,又要抒情達意,還要顯現個人風格,其難可見。為《金瓶梅》插圖或作全圖者,自清代至今天,無有出胡也佛其右者。
胡也佛,也作亦佛,原名胡國華,也曾用丁文、胡新、胡強等筆名,或署大空堂。浙江餘姚人(現屬慈溪坎墩街道),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生。十六歲時考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後轉入上海新華藝術專科學校,學習西洋畫,為第二屆畢業生。新華藝專是1926年俞寄凡、徐朗西、汪亞塵創辦。1927年考入南京國民政府總政治部任上尉宣傳員,次年升為少校副官。1929年辭職,入上海商務印書館美術編輯部任高級職員,編輯《兒童畫報》。抗戰前離職,曾經營照相館、糖果店、國民書局等,但當時的經濟極差,胡氏畢竟不是做商業的長才,於是倒閉的命運接踵而來。不久,胡又去了世界輿地學社,編繪地圖。1949年後,受聘於上海燈塔出版社,後即轉入新美術圖畫書店,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但很少作畫。業餘時間與早年商務印書館老友張令濤合作,創作《紅樓夢》、《女媧補天》等不少優秀連環畫,由北京、天津、河北、上海等地的美術出版社出版。1958年,在朵雲軒任木刻水印勾描組長。文化大革命期間,受到不應有的對待,不斷接受批鬥,吃盡苦頭。文革結束後,他被落實政策,退休居家,有時則畫畫自娛,臨摹以石濤山水為多,工筆仕女極少。七十年代末,曾為上海美協招去為國際飯店、金山石化總廠畫一些佈置畫、壁畫,當然,辛苦的任務完成後,作為報酬則是一桌豐盛的酒席。1980年,胡也佛終因不治之症在上海去世。他的舊日畫作也時見拍賣公司的圖錄,不過,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按,胡也佛的簡歷及一些史實,參考了胡也佛之子胡南洲致沈平信,而今胡南洲也御鶴西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