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濟與嘉興地區文獻
張元濟與嘉興地區文獻
沈津
對於圖書館來說,尤其是初創階段,藏書多為各方捐贈及四處採購,二者中又以前者最為重要。就以初期的北平圖書館說吧,當年梁啟超將所藏悉贈平館,期籍以國家之力以呵護之,其苦心卓畫,自足取式。而五十年代初期的北京圖書館,就有翁之熹、瞿濟蒼兄弟、傅忠謨、周叔弢、趙世暹、潘宗周等重要藏書家將他們保存數十年以上或一生精力所聚的宋元精槧、明清罕本、手稿名抄等捐贈北圖,使之館藏更為充實。再以上海圖書館為例,1952年建立時,就有金山姚石子後人捐出古籍四萬八千餘冊(內抄校本三百餘種)、柳亞子捐出藏四萬四千餘冊、南社詩人高天梅所藏二萬冊,數十人之無私捐贈,終於為初創的上圖打下基礎。說這些,無非是捐贈乃為關緊之事,對於大館是如此,那小館就更需要了。
上個世紀的1939年8月,一家毫不起眼、且不亮出招牌的私立圖書館悄悄地在燈紅酒綠的大上海租界區成立了,那個時侯,正是日寇瘋狂侵略中國,東南地區鐵蹄所至,文物圖書多成劫灰,上海也處於「孤島」時期。張元濟、葉景葵、陳陶遺、陳叔通等重要文化人出於對祖國傳統文化的熱愛,為搶救瀕臨毀滅的文獻典籍,毅然奮起,以創辦圖書館來負起保存固有文化之責任。
初創時的「合眾」,即是顧廷龍先生為總幹事,藏書是以葉景葵先生所捐全部藏書為基礎,除了陸續從北平、上海、蘇州、杭州等地採購外,蔣抑巵、李拔可、陳叔通、葉恭綽、胡樸安、顧頡剛、潘景鄭等也都捐出了不少藏書。而「合眾」的發起人之一張元濟先生,是最能明白在圖書館裡多一冊書即學術上多受一分利益的道理,他更懂得圖書這種「文化載體」,一遇刀兵水火之災,即無力保全,最易毀滅。1932年1月29日,上海商務印書館總廠在日寇轟炸中,全廠焚毀,三十年中搜羅所得大量中外圖書,全數化為灰燼,損失之重,曠古所無。至於清初錢謙益絳雲之禍,亦前車不遠。不少藏家,心血一生,空箱飽蠹,而子孫也不能世守。所以,張先生早就有將自己的藏書悉數捐給圖書館保存之念。
1941年4月23日,張先生致顧先生的信中就有擬將所集嘉興地區先哲遺著分批捐贈「合眾」的意願。信云:「曩弟搜輯嘉郡先哲遺著,多歷年所,亦積有數百種。去歲曾為兄言,擬歸之合眾圖書館,俾免散佚。不意冬間一病,侵尋數月,遂致久延。各書本寄存東方圖書館所賃市樓,今當陸續取回,呈諸左右。今日先送去第一批,以後當排日檢奉。惟中有蠧蝕者,如不便收拾,則竟棄去可耳。七邑之中以海鹽人著述為多,鄙意擬暫時留出,冀異日敝邑或有圖書館之設,則仍以歸諸故土,稍助鄉邦文獻之徵。合先陳明,務祈鑒察。」
嘉郡為吳越一隅,江浙富庶之鄉也。清代領嘉興、秀水、嘉善、海鹽、平湖、石門、桐鄉七縣,衣冠鼎盛,人才輩出,著述載籍,留芳後代。翻開嘉郡方志之「藝文」、「書籍」,即可知明淸著作之多。
前幾年,我在寫《顧廷龍年譜》時,曾讀過顧先生當年日記,其中詳細記載張分批贈嘉郡暨海寧先哲著述的次數、種數及冊數。其中嘉郡著述共二十二批,第一批為4月23日,《樸溪剩草》、《漱六軒詩鈔》等二十二種六十八冊。第二十二批為8月8日,《嘉興譚氏遺書》等三種十五冊。
7月19日,張又有信致顧先生,云:「擬將海鹽縣一部陸續呈上,前經陳明,將留存備作本邑圖書館之藏弆,不知在於何時。今擬陸續送去,作為寄存,仍可聽人檢閱。異日重見太平,果能不虛此望,仍欲履行前約,不知可邀允許否?」從7月21日起,張先生分三次寄存「合眾」海鹽先哲遺著並《搜神記》、《唐音戊籤》、《淳村詩集》等六十種二百四十四冊。張於書目前有注云:「以下海鹽先哲遺著,擬先寄託貴館,盡可公開展閱,惟異日敝邑如有圖書館之設,仍乞許其收回,歸諸桑梓,以助鄉邦文獻之徵。」至10月6日,第十二次寄存《宮閨百詠》等十種二十冊。 而8月1日起,張先生又寄存「合眾」張氏先人著述及刊印之書《橫浦文集》、《貞居集》等二十一種五十七冊。張於書目前注云:「以下為先人著述及刊印評校藏弆之書,現亦援海鹽先哲遺著之例寄存貴館。請公開閱覽。惟異日宗祠書樓可望恢復或本縣有圖書館之設,仍請准其領回移貯。」至10月6日,寄存五種十冊。
以上自四月至十月,張先生總共捐贈「合眾」其歷年收藏舊嘉興府先賢遺著476部1,822冊。寄存海鹽先哲遺著255部1,115冊。張氏先人著述及刊印評校藏弆之書104部856冊、石墨圖卷各一事。所謂的「寄存」,後經倭亂,鑒於祠屋半毀,修復無力,本地圖書館之建設更屬無望,遂改為永遠捐助「合眾」。
張先生所贈圖書,直至1944年方由潘景鄭先生編就卡片,並由顧先生校核。1946年10月,潘先生編纂的《海鹽張氏涉園藏書目録》(合眾圖書館藏書分目之一)出版。那是因為這一年的1月,「合眾」始在上海市教育局立案。5月,「合眾」開第五次董事會臨時會議,張先生當選為董事長,而《書目》告成之時,適逢張先生八秩誕辰。為賀張壽,「合眾」及有關人員(商務印書館、商業銀行、王雲五、王志莘、李宣龔、徐寄廎、徐森玉、陳叔通、馮耿光、葉景葵、劉培餘、潘景鄭、蔣復璁、鄭振鐸、顧廷龍)醵金印行《藏書目録》,目録前有葉景葵序,云:「先生所藏,以表彰鄉賢先世之精神,勤求博訪,鍥而不捨者數十載,始克臻此,其難能可貴為何?」
張氏先祖藏書頗有淵源,其十世祖大白公於海鹽建有涉園,廣貯圖籍,綿歷數代,時有宋元刻本五十餘種、抄本二百九十餘種,可雲美富。太平天國時,涉園毀,書亦為估人梱載而去,雖化為雲煙,但也有部分流落各地。張先生在數十年收書過程中,偶見祖庭遺澤,輒為蒐羅,這在《涉園藏書序跋》中多可讀到。
張先生收藏的嘉郡、海鹽先哲以及其先人的的著作,大多是在淸末民初時在北平、上海等地蒐集到的,還有部分是張先生的友朋為他訪舊搜遺而得,如朱希祖(亦海鹽人)、傅增湘(助張購得涉園舊藏十餘種)等人。在張先生的友朋書札內,有多通涉及到購求先哲著作的,如朱希祖曾在二十年代初在北平為張先生買到不少書,有一札説到朱在市場裡見到一部明代海鹽人錢琦的《錢臨江先生集》十四卷附録一卷(明萬曆三十二年子蒼刊本),甚為稀見,就告訴了張先生。張覆信要朱代購,但這時,書已被另一藏家捷足先登。就在張失望之際,朱又費了不少精力,設法從那位藏家手裡又「挖」了回來,終於成為涉園藏弆之物。
張先生累藏多達千部以上,宋元刻本雖有數部,明代佳槧也有數十部(有些極難得),但其之重要卻在於鄉邦文獻,所佔比重約為十之九。此目計四卷,卷一為嘉興先哲遺著;卷二為海鹽先哲遺著;卷三為張氏先世著述及刊印評校之書;卷四為張氏舊藏書籍。別的不說,單就嘉興先哲遺著集部別集類中的淸人別集就達275種、海鹽先哲遺著中的淸人別集達142種(二類均含複本數種、近人數種)。 這些圖書中有不少稀見之帙,嘉興者中如《鹿千草堂集》十一卷(檇李屠廷揖撰,清康熙刻本)、《襲紫樓詩集》八卷(嘉興李鏡撰,淸康熙四十九年刻本)、《經緯堂文集》十六卷《詩集》十卷(秀水杜臻撰,淸康熙刻本)、《越州詩存》十一卷(嘉興戴彥鎔撰,淸康熙刻本)、《南疑集》七卷(當湖沈孝友撰,淸康熙刻本)、《樂志堂詩集》四卷(嘉興李明嶅撰,淸康熙三十七年刻本)等。
海鹽者如《雲村先生文集》十四卷(明許相卿撰,明萬曆明德堂刻本)、《擊轅草》六卷(明錢蘥撰,明萬曆刻本)、《承啟堂全集詩文》二十七卷附錄一卷(明錢薇撰,明萬曆四十二年刻清初印本)、《研寶齋遺稿》十二卷(明劉世教撰,明天啟六年刻本)、《鍾貴溪先生四體詩集》一卷(明鍾夏撰,明復初堂刻本)、《吳忠節公遺集》六卷(明吳麟徵撰,清康熙五十五年曾孫正心刻本)、《雲濤散人集》六卷詩餘一卷(清賀炳撰,清康熙八年刻本)、《皆春堂詩集》七卷(清俞兆曾撰,清康熙刻本)等也是。
細讀全目,即使是清嘉道間刻本,也有不少名頭極冷之書,如有好事者慢慢核查,定有較多它館鮮見之本。
寫到這裡,突然想到了柳亞子先生收集的吳江文獻也是如此,吳江也是文學淵藪之地。而柳氏在三十一歲時發狂地收買舊書,凡是吳江人的著作,從古代到近代,不論精粗好歹,一律收藏。「狂臚鄉邦文獻盡耗其金」之豪舉結束,柳所得到的吳江文獻竟達六百五十餘種。當然,這也離不開朋友之幫忙,所以沈雲眉說:「三數年來,老友柳亞子搜羅邑中文獻,殘編斷簡,不惜斥巨金以求之,昔之覆醬瓿供炊薪者乃娋娋發見,書賈得抄本詩文稿,苟為邑人著者,往往走視眉,使達之亞子。」
上星期和范笑我聊天,當說到嘉興文人著作時,他說:嘉興有某企業家,願以餘貲助編《嘉興文獻叢書》。這是大好事,是為地方先哲遺著化身千百,延作續命湯之善事。郡邑之叢書刊刻,意在表章鄉邦文獻,自明人《梓吳》一書開其端,至清而此風彌盛。所謂縹碧紛陳,琳瑯羅列,也是所謂「存先正之精神,便後人之紬繹,網羅粲備,揚先芬以詔後起。」
記得張之洞有勸刻書說,云:「凡有力好事之人,若自揣德業學問,不足過人,而欲求不朽者,莫如刊布古書一法。但刻書必須不惜重費,延聘通人,甄擇秘籍,詳校精讎。(刻書而不擇佳惡,書佳而不讎校,猶糜費也)其書終古不廢,則刻書之人,終古不泯,如歙之鮑(廷博)、吳之黃(丕烈)、南海之伍(崇曜)、金山之錢(熙祚),可決其五百年中,必不泯滅,豈不勝於自著書自刻集者乎?且刻書者,傳先哲之精蘊,啟後學之困蒙,亦利濟之先務,積善之雅談也。」當然,印書也非容易之舉,其間困難重重,即使是披檢群籍,披沙揀金,也需當地專家學者精英從事之。此也非津之小文來述說也。
2008/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