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元百宋隨緣了 只作煙雲過眼人—「國寶」徐森玉先生

千元百宋隨緣了 只作煙雲過眼人—「國寶」徐森玉先生

沈津

如今,似乎頂著「大師」「國寶」冠號的人物,時時有所耳聞,媒體的大肆宣傳也推波助瀾。細想之下,有些是自封的,有些是「托兒」說的,名不副實者何其多也。

2013年5月19日,是徐森玉先生逝世四十二週年紀念日。說起徐森玉先生,很多年輕人不一定知道他是何許人也。徐森老是浙江吳興人,著名的文物博物館學家,曾任上海博物館館長、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業內人士多尊稱他為「森老」。如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鄭振鐸先生就已經這樣尊稱徐先生。

「徐森老是國寶」,這句話可是60年代周恩來總理說的。1964年12月,森老出席第三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周總理在接見森老時說:「森老,您是我們的『國寶』啊!您這樣高齡,理應讓您休息了,可眼下咱們的年輕人一時還接不上,就請您老再辛苦幾年吧。」在國內能當得起「國寶」者又有幾人?森老,那是何等的人物,他的經歷有許多傳奇,又豈是我等後生小輩所能想象的。現今版本目錄學這一領域,見過森老的人,尚健在的大約僅沈燮元先生、吳織和我(沈今年89歲,吳83歲,津亦向「古來稀」挺進),在台北的曾和森老共過事或聆聽過他教誨的幾位老人,也早已駕鶴西去了。

60年代初,他有時會來上海圖書館善本組,找顧師廷龍先生說事。每次來之前,汪慶正(森老的學生,也是秘書,後任上海博物館副館長,2005年10月去世)就會打電話來通知,說:「森老要到上圖,請顧館長準備。」於是,我馬上通知大門口傳達室。森老的汽車一到,馬上告知我。森老的汽車是一種老式的龜式小車,上海灘很少有的。那個年代,一般領導幹部是沒有專車的,森老是例外。

上博在河南南路16號,上圖在南京西路325號,都在黃浦區,小車一開,十分鐘就到。所以,顧師即早早率潘師景鄭、瞿師鳳起先生、吳織和我步出辦公室,在三樓口的電梯旁列成一排恭候。不一會兒,樓下便會傳來森老那中氣十足的聲音。森老胖胖的身軀,拄著拐杖,在我們的辦公室不會待很久,一般也就半小時而已,每次講的是什麼內容,都不記得了。

我最後一次見到森老,是1967年在上圖舉行的一次上海文藝界批判「文藝黑線」的大會上,他是作為批判對象被帶來的。還算好,不知是哪位善良的人拖了一把椅子讓他坐下,不然的話,老先生雖是拄著拐杖,但站立兩三個小時那可是吃不消的。1971年5月19日,森老由於「文革」中遭受迫害而去世,享年89歲。

我以為對徐森老最瞭解的當推汪慶正先生。大約是2002年,我回滬探親,陳燮君兄知我到上海,就約我中午在上海博物館見面。記得那天中午,我11時半到上博,見時間還早,就先去了汪的辦公室。和汪先生這十多年中僅見過一次,那是在潘師景鄭先生的追悼會上。在互道問候後,我就說,森老的事您最熟,怎麼沒見您的回憶文章?汪說:很想寫,但這些年太忙了。我知道,汪館長因為業務上的事,再加上出差、應酬,確是沒時間。最遺憾的是,過了幾年,連他也走了,真是天不憐才。

森老早年考入山西大學堂,學的是化學,曾編譯過一本化學方面的書。當時的教師是李提摩太。其時,山西巡撫趙爾巽幕中,有葉景葵、陳理初、陳萊青等,皆與森老熟識。森老畢業後,獲欽賜舉人,《宣統政紀》有名單。宣統三年(1911),趙爾巽調任東三省總督,葉即推薦森老去東北創辦測繪學堂。民國初年,森老在北京被派接任印鑄局局長,但前任移交問題頗多,森老慨嘆官場之腐敗,不久即辭職。森老曾擔任北大圖書館館長,在教育部任職時,又和魯迅同為僉事,又做過山西省文獻委員會顧問、中央博物院理事。1924年11月,他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追回了不少清宮文物。在抗日戰爭中,他參與做了好幾件重要的事情。比如金代重要佛典《趙城藏》,因日寇派人千方百計尋覓,情急之中,森老獲得消息,找到鄭振鐸轉告中共地下組織,由八路軍協助搶運出來。

森老曾任北平圖書館善本部主任,在北平淪陷前夕,即主持將館藏善本裝箱運滬,分存中國科學社的明復圖書館及震旦大學圖書館。後日軍進入租界,形勢緊張,為求善本安全,森老又四處求人幫忙,分別搬運寄存各私人住宅。若無森老以個人盛名及保護國家文物圖書感召,要使這批善本書安然無恙,實非易事。

國之重寶居延漢簡,也是憑著森老的膽識,夜闖北大而得以妥存。那是在日軍佔領北平之後,森老偕沈仲章(北大畢業留校工作)潛往北大,將居延漢簡全部取出,乘小汽車直奔天津,然後改換輪船轉赴香港。這批漢簡到港後,又運往美國,交駐美大使胡適,寄存美國國會圖書館。戰後,因種種原因,漢簡被運往台灣,現藏台北「中研院」史語所。1939年7月26日,森老自貴州安順致函葉景葵,告以「七七事變」以來轉移古文物之艱辛歷程。有云:「寶前歲七月,自舊京南下,溯江而上,僦居長沙四越月。得青島友人電,居延漢簡尚陷在北大研究所中。遂遵海潛回北平,設法將簡二萬餘運出,送存香港(現在港影印,年底可竣)。去歲春,為鳩集故宮移出品物入蜀,夏入陝,秋入黔,冬入滇。行車不慎,竟至折股,在昆明醫院療治五越月,始能蹣跚拄杖而行。今歲季春,來黔西安順讀書山小住(洪北江榜書匾額尚存)。苗寨獠川,環拱左右,蘆笙銅鼓,淆集聽聞。山鳥如啼,野花似血,攬茲風物,頻動離索之感矣。寶前在西南各地奔走,均為僅存之文物謀置善地。交通阻滯,盜匪出沒無常,將來為罪為功,不能自卜。惟北平圖書館存滬最精之本,盧溝變前,悉數寄歸平館。內閣大庫舊藏,明末清初地圖,全部陷在南京!此則令人最痛心者也。」(原件,《尺素選存》)

抗戰勝利後,森老任行政院接收敵偽文物審查委員會主任委員。據顧師廷龍先生回憶,當年接收陳群藏書是一大事。陳群藏書甚多,除藏南京頤和路澤存書庫外,又有部分存於蘇州、上海諸妾宅中。上海陳氏妾聯名函請森老派員前往接收,藏書後集中於多倫路某號(原亦陳宅)。但蘇州藏書卻為軍統接管,江蘇特派員蔣復璁派人到蘇州接收,軍統人員在門口架機關槍拒之。據說,戴笠擬在上海江灣辦一圖書館,因此他控制的敵偽產業處理局接管的圖書文物均不願交出。戴笠墜死後,情況有所改變,軍統管理圖書文物之人為廖某,此人信佛,森老亦素好佛學及慈善事業,兩人相見如故,聚談甚得。因此蘇州陳群藏書始允運滬梵王渡路76號點收,並編造清冊。

森老曾鑒定敵偽產業處理局所存書畫。該局隸屬軍統,仗勢不給教育部所屬機關檢視,故由行政院出面成立行政院敵偽產業管理處,以森老為主任。但森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看到的文物字畫卻是贋品充斥,真品字畫偶有一二,且均為小名家。因擔心社會上會產生疑問,所以開列清單,注明真偽,由保管單位油印若干份,上報行政院和教育部,該單位旋即結束。

不久前出版的《中國甲午以後流入日本之文物目錄》(中西書局,2012年),就是森老主編的。抗戰勝利後,為索還被日軍掠去的大量文物圖書,包括香港淪陷後被日軍運往日本的中央圖書館藏一批明刻本,教育部委託森老主持目錄編纂工作。完成後,有關方面曾據此赴日交美軍部,要求索還諸物。遺憾的是,雖經各方努力,僅有亞洲文會圖書館及中央圖書館兩批書得以原封領歸。

上海博物館和上海圖書館的建立,都和森老有關。早在1946年5月,森老就被選為合眾圖書館董事會董事。1949年5月,又當選為常務董事。1953年6月,「合眾」捐獻上海市人民政府,董事長張元濟委託森老為代表捐獻,更名為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新中國成立後,森老又負責籌建上博和上圖,並提議籌設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他主持接管了某倉庫所存甘肅出土的彩陶,沒收了敵偽遺留下來的一批圖書,接受了多位收藏家捐獻的圖書文物,同時也收購了不少流散的圖書文物,參加華東文化部搶救「廢紙」工作。他為國家徵集、鑒定大量文物,對新中國文物事業做出了卓越貢獻。鄭振鐸曾動情地說:「森老是一個‘全才’,他的一言,便是九鼎,便是最後的決定。應該爭取做他的徒弟,多和他接觸,多請教他。如果他離開了上海,文管會准定辦不成,且一件東西也買不成。華東方面千萬要拉住他,不可放鬆。」(《搶救祖國文獻的珍貴記錄—鄭振鐸先生書信集》,學林出版社,1992年)

森老的學問也是眾人所推崇的。早在1940年12月19日,鄭振鐸致張壽鏞函即云:「昨日下午,曾偕何(炳松)先生訪徐森玉先生長談。……森玉先生為版本專家,有許多事正可乘便請教他,誠幸事也!」(《搶救祖國文獻的珍貴記錄——鄭振鐸先生書信集》,173頁)而1950年6月11日,鄭先生致唐弢函,則云:「森老為今之‘國寶',應萬分的愛護他。別的老人們徒有虛名耳。他乃是真真實實的一位了不起的鑒別專家,非爭取他、愛護他不可。」

嘉業堂主人劉承幹《求恕齋日記》(稿本)中,記載了1941年5月10日晚,劉氏在寓所宴請何炳松、徐森玉、鄭振鐸、瞿鳳起、顧廷龍、張乃熊等人:「席間聞森玉、西諦二公所談所見之書,淵博極矣。見聞多,記憶力強,真可佩也。」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牟潤孫回憶早年在北京買書情形:「我常向徐森玉先生請教。森玉先生,版本目錄之學冠絕當世,也很樂意指導後學新進,我能略知清代書籍的版本,多數得益於徐先生。」(《海遺雜著•買書漫談》,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0年)

森老和文物打交道由來已久,他的老師寶熙(1871-1942)是清朝宗室,光緒十八年(1892)進士,歷任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總理禁煙事務大臣等職。做過山西學政、內務府大臣。入民國後,任總統府顧問,後曾任偽滿洲國內務處長等職。工書法,能詩,學問很大。據顧師廷龍先生回憶,森老的老師寶熙與端方同住一宅,端方所藏鐘鼎彝器、文房四寶、明清字畫、書籍碑帖,收藏之豐富,在當時無出其右者。時端方由兩江總督革職回京,森老得與寶熙、端方商量探討,亦得機緣摩挲賞鑒,遂於文物之學突飛猛晉。

1915年,森老34歲,風華正茂,以教育部統計科科長兼秘書出掌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職。其時,他與袁克文時相往來。克文為袁世凱次子,民國四公子之一,其《乙卯日記》中有關於森老購書、贈書的記載十五則。如贈克文者有清余集過錄曝書亭校宋本《白石道人詩詞》一冊、清鮑氏知不足齋抄本《元賓文編》五卷、明安氏桂坡館仿宋刊《初學記》三十卷、明嘉靖刻本《宗忠簡公文集》六卷、明南監本《南宋書》五十九卷、明刊《大明清類天文分野之書》二十四卷、明刊本《賈子新書》及《人物志》、日本舊活字板《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四十卷、清葉廷琯手校影寫巾箱本《葉先生詩話》三卷、敦煌石室所出唐人寫《四六文》殘卷、明刊《楚辭集注》八卷及《後語》六卷、宋紹興修補本《文選》(殘第二十五卷)、唐印《恆河沙泥佛頂經》、大字本《韓非子》二十卷等。

森老自己也有一些藏書,但多已散去。我曾見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抄本《甲申日記》,內即有「徐鴻寶藏書之印」。又有《金石集錄》一部,也為森老早年手拓。如今的中國國家圖書館還藏有森老手校或收藏的元刻明遞修本《晉書》、明萬曆書林童思泉涵春樓刻本《墨子》、清康熙澤存堂刻本《群經音辨》等。《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於先生有云:「百尺珊瑚不染生,太丘道廣為流尊。千元百宋隨緣了,只作煙雲過眼人。」又云:「先生讀書萬卷,氣息淵雅,文採斐然,工詩詞,擅書法,尤精小楷,曾謂少時學黃自元,以致不能脫館閣體,其謙遜如此。」

森老之於文物鑒定有較高的水平,那是因為有環境之孕育,有師友之交流,也有本人之努力,這絕不是靠自己誇耀、朋輩吹捧可以達到。1924年,故宮博物院成立,森老參與清點工作,所接觸的文物,既廣且富。「文革」中,曾有人批判森老不懂鑒別,對文物圖書的真假,隨意說說。對此,顧師廷龍先生甚為不平,顧先生認為:「森老從事文物工作數十年,若虛假蒙人,在短時期內,少數人面前,或能不暴露,豈能在全國範圍內,應對專家學者之請教?」

我對森老的過去,也想多瞭解,可惜的是,所見第一手材料太少。前些年,我寫過一篇《鄭振鐸與文獻保存同志會》。那是在抗戰期間,鄭先生和森老、張元濟等人,在重慶國民政府教育部陳立夫、朱家驊等人的支持下,與中央圖書館蔣復璁先生合作,為國家、為民族保存了大量珍本古籍和文獻。文章發表後的2000年,我又在台北「國家圖書館」特藏組保存的「文獻保存同志會」檔案里發現了森老致蔣復璁的信十七通,凡七千餘字,內容涉及當年與鄭振鐸等在滬為中央圖書館購買善本圖書及轉移善本圖書至香港事。

2008年春,我在上海休假,花了一天時間,和顧誦芬院士在先師舊居裡整理遺存的雜件,居然發現了章鈺、聞宥、王獻唐、王大隆等人致老師函札,還有先師的一些隨手札記及回憶草稿,都是2003年我編撰《顧廷龍年譜》時所未發現的,其中有一份涉及森老,想來先師生前很想寫一篇回憶森老的文字,遺憾的是卻沒有完成。其中有些內容,或可補苴《徐森玉》專著之遺漏。

我以為,記錄人物活動以及哲思底蘊之真切,可謂重要的文化財富。森老一生經歷了太多的重要事件,以至傳奇無數。他的所見所聞,正是一代文化史之見證。森老對於文獻的認知和貢獻,應該有專人去研究的,至於一些重要古籍如《蘿軒變古箋譜》等,都和他有重要關聯。

還是用牟潤孫先生《徐森玉先生九十壽序》中的文字來做結尾吧,因為牟先生所說最為真切,最能概括森老的一生成就及品格:

「輕富貴易,輕沒世之名難。山林枯槁寂寞之士,盡亦有置沒世之名於不顧者;特其人多孤芳自賞,不與世同休戚,斯孔子有鳥獸不可與同群之嘆也。曠觀今日士夫,莫不以富貴為趨,以聲華相逐;由是以害群毒類,亦悍然安忍為之;世變之酷,殆根於此。顧其中有一人焉,和其光,同其塵,涅而不緇,皓皓乎超富貴聲華而上之,勤勤焉,懇懇焉,惟以淑世為心,則吳興徐先生森玉是矣。先生受業於式枚晦若先生之門,貫通經史,尤工駢儷,學至精博,而謙撝珍秘,不輕示人。潤孫可得而言者,約有三焉:先生深於錄略之學,論歷代典籍傳寫雕印之源流沿革,如數家珍,造詣所極,冠絕海內。京師、北平、東方、中央、上海各館之設立,蒐集採訪,都先生任之,以故華夏藏書於兵火外流之余,猶得保存劫灰於萬一。今之司典籍、言版本能略窺門徑者,溯其師承,盡皆淵源於先生。即南北諸藏書家商榷質疑者,亦踵相接也。先生未著書言版本,且未手編目錄,悉以其所知者啓迪後學,助人撰述,此其一也。近人重考古,更好言藝術,殷周銅器、古物字畫以及碑版石刻,論之者多矣,而言及鑒別真偽、考訂年代,群斂手推先生為祭酒。論者聚訟莫決之事,往往得其一言而解。平生所得,悉奉之於公,痛絕巧取豪奪以自肥之行,一室蕭然,無奇書古物之私蓄,如世流名士之所為者,此其二也。法相宗自玄奘窺基而後,中土久絕嗣響。先生中年皈依三寶,精研唯識,建三時學會以居之。公退之暇,茹素研誦,探隱索奧,湛密圓融,韓居士德清,備加推許,以為舉世無兩。先生則深藏若虛,未見其筆之於書,從不聞其為人說法,此其三也。至於光宣以降,民國而後,政潮起伏關鍵,文物散佚存廢佚聞,先生之所親歷目睹者,潤孫嘗侍坐左右,獲聞其一二,率為未曾傳世之秘辛。」「其訪求文物也,偶有見,則必力圖所以保護流傳之道,以公諸世。《磧砂藏》之影印,《趙城藏》之發現,世備知之矣。七七變後,居延漢簡遺於北平某地,日寇索之急。先生渙沈君仲章設奇計以出之,秘運至香港,輾轉移存於美,今始歸趙,日人始終不知也。今人多能讀居延漢簡考釋,而孰知其中所歷之艱險哉?戰時以維運古物,至於覆車折腿,復間關奔走,鳩採志士,蒐集書籍於東南,厥功尤偉。」

2013年5月7日初稿

2013年5月9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