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燁齋學古筆記(一)之一
宏燁齋學古筆記(一)之一
Ancient Book Reading Notes in Hongyezhai: Part One
沈津
摘要
所謂「不動筆墨不讀書」,前賢如顧廷龍、冀淑英先生者皆有隨時筆記之習慣。本文之作亦來自數十年積累的學術筆記,內容基於多年古籍實踐工作與研究心得,旨在蒐集整理稀見文獻學資料,以供學界同仁參考與利用。
關鍵詞:
讀書筆記;版本;古籍
1960年3月,津踏入了版本目錄學的領域。那時的我,求知慾望極高,業餘時間裡,除了喜讀帶有革命色彩的各種小說外,也讀了不少前輩學者的讀書筆記,諸如唐弢《晦庵書話》、鄭振鐸《劫中得書記》、謝國禎《明清筆記談叢》、鄧之誠《骨董瑣記》,至於後來出版的《顧頡剛讀書筆記》等都是我喜歡讀的書。
我在上海圖書館工作時,受教於館長顧廷龍先生,杖履相隨30年。先生為中國圖書館事業家、版本目錄學家、書法家,衣服口袋中多攜有一小本本,記有平時所見所聞所思之事,其中有隨手記錄經眼各種圖書的特徵等。我在編先生年譜時,曾獲見並細讀先生的各種小本數十冊,獲益良多。在參與《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覆審、定稿工作時,我又榮幸地與冀淑英先生(書目編委會副主編)同在一辦公室工作,也時見冀先生用小本錄入她認為重要之材料或例證。冀去世後,國圖陳紅彥女史告訴我,冀的筆記本都由她在保存,我也見證了紅彥辦公桌抽屜裡放著的冀的許多小本本。
津天資昏拙,秉質柔弱,受顧、冀先生等諸大家的影響,也多留意於有關文獻學資料的收集。無論我在什麼地方,或國內(上海、北京等地),或美國各地重要的圖書館(如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華盛頓國會圖書館等),閒暇讀書翻書,稍有所得,都會將常人不易見到的有意思的材料記之於本本,蓋不使遺忘也。多年來,積累之筆記甚多,有時也會想到,如將筆記整理出來,供研文史的學者參閱,未嘗不是好事。予任其勞,而使繼其後者受其逸;予費其時,而使後起同道樂其易也。這大約也是津從事圖書館事業60年的草民願—為他人作嫁衣的一種心態吧!
1. 《葉遐庵先生年譜》載:「1926年5月,調查《高麗大藏經》版片。」《高麗大藏經》原版藏於海印寺,該寺只存一部,他無流傳。後朝鮮總督府曾印刷三部,一部獻於日本皇室,一部存府內書庫,一部分贈日本名剎。葉先生以《高麗大藏經》,中土並無一部,擬發起流通。經托人向朝鮮總督府接洽,結果須印五部以上方可啓行,計工料每部須日金十萬元以上,遂未果印。津按:海印寺的寺名源自《華嚴經》中之「海印三昧」,是朝鮮佛教宗派曹溪宗的佛教總寺,1389年建成,位於韓國慶尚南道伽倻山,《高麗大藏經》的81258塊版片即藏於此。津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見有一部,題「高麗國大藏都監奉敕雕造」,共1341冊。高麗於公元11世紀初期(穆宗至顯宗期間)始刻大藏經,以北宋所刊之蜀版《大藏經》為藍本,後世稱為《初雕藏》。1232年蒙古入侵,經版毀於火,乃於1236-1251年間據《初雕藏》重刻,歷時14年,以樺木雕板81258塊,刻成《再雕藏》。1398年《再雕藏》傳入日本,日人奉為圭臬。明治以還,所刊行之大藏經,其著者如《縮刷藏》《大正藏》皆以此為底本,故《大藏經》中以《高麗藏》最具權威。《高麗藏》先後印刷7次,共60部,最後一次為1909年,中大本應為此年所印。中國香港、台灣兩地僅此一部,中國內地似無收藏。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東亞圖書館入藏。中大本每冊厚約2.5cm,平均約125頁,黃色經書紙印刷,用橙黃色厚紙封面,紅線裝訂,紅包角,有莊嚴古雅之貌。
2. 秦翰才(1895-1968),名之銜,字又元,上海嘉定人。中華職業教育社職業指導部委員。出身書香門第,學貫中西。好收藏歷代名人年譜,其書齋稱「千譜樓」。秦為研究左宗棠的專家,有《左文襄公在西北》《左宗棠全傳》《左宗棠逸事匯編》《滿宮殘照記》等,晚年被聘為上海文史館館員。秦藏年譜多,其去世後,直1989年,他的女兒秦小孟與我聯絡,希望將全部年譜捐獻上海圖書館。我即請示先師顧廷龍先生,顧先生與秦先生1949年前就相熟,所以顧先生讓我去辦理此事。秦小孟是上海外國語學院教授,家住上海茂名南路的一條弄堂裡,我去過三四次。最後,由我和館裡的一位同事用老虎塌車將這些年譜悉數運回館。這批年譜有不少為木刻本、石印本,特別難得的是覆寫紙寫的、油印的,還有的是從期刊或報紙上(連載)剪下來的。此外還有兩個卡片盒,裡面都是年譜的草片,是秦先生編製的。
3. 清王友亮《雙佩齋詩集》卷八有《五月二日偷兒入船山齋中盡卷書畫去戲作》云:「王郎軟語賊顏泚,蔡侯奮呼盜魄。張君大度不謂然,引滿一斗唯高眠。齁聲遠聞招竊入,四顧齋中壁立。佳書佳畫渠豈知,卷取勝於無一持。家人追蹤不肯捨,君曰毋庸賞其雅。煙雲過眼本悠悠,楚弓楚得何多求。君雖賞之彼則惱,故紙爭如阿堵好。賀君此後扉夜開,偷知誤矣不復來。」友亮,字景南,號葑亭,安徽婺源(今屬江西)人。乾隆四十年(1775)進士。初中書直樞廷,因母老乞養歸,繼授刑部郎,改擢御史,給事中,巡城巡漕,皆有清真聲,後由太僕轉通政。嘉慶二年(1797)卒於官,年五十六。《雙佩齋詩集》清嘉慶十五年(1810)刻本,此書不多見,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入藏。天津圖書館藏有《雙佩齋詩集》八卷《文集》四卷《駢體文集》一卷《補梅書屋詩草》一卷,著錄為「清嘉慶十至十五年(1805-1810)刻本」,不知是否同版。
4.《天一閣藏書經見錄》卷上著錄《欽明大獄錄》二卷,明嘉靖刻本。前有嘉靖六年(1527)賜張等諭,後有璁等謝表。白口,雙邊,大字,綿紙印。按:此書乃明嘉靖六年九月署都察院事侍郎張孚敬以張寅(即李福達)先後獄詞及上所裁定並所賜諭輯錄成書。嘉靖五年(1526)七月至嘉靖六年九月,張璁、桂等人利用嘉靖帝朱厚熜的昏聵和專斷,借李福達之獄製造了一起株連40多人的重大冤案,冤案經40年之後,直到隆慶初年才得到徹底平反。當年《欽明大獄錄》上下兩卷,共刊印1700部,分送在京各衙門大小官員各給一部,此外又有內外各衙門翻刻,包括布政司、按察司、都察院。但如今世間並無嘉靖刻本流傳,當已湮滅不存。今所見者僅有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入藏明藍格抄本延其一脈。明李詡撰《戒庵老人漫筆》有《論大獄》,涉《欽明大錄》。
5.季振宜乃清初重要藏書家,家為豪富,然其史料少見。清王友亮《雙佩齋文集》卷三有《記季二家事》云:「泰興有季家市,居人三百餘家,,半為季氏。相傳市乃其先一家所居,環居為復道,每夕行,擬六十人。蓄伶甚眾,又有女樂二部,稚齒韶顏,服飾皆直鉅萬,及笄,或自納,或贈人。有修撰某,得其一,百方媚之,姬涕泣廢飧,謂弗若其主家廝養,乃遣還。」《雲自在龕隨筆》卷四「籍」記載:「毛子晉家書籍,其後人不能守,皆賣與季滄葦。牧齋之子,河南永城知縣。上官時,盡以其零書與遵王,遵王亦歸諸滄葦。滄葦之目,刻入士禮居,可信者甚多,然亦有雜糅者,如元版《四書大全》是也,或鈔胥之誤。滄葦贓吏,初任蘭山,得數十萬,河東巡鹽,又得數十萬。狼藉聲名,縱恣嗜慾,身後即蕭條矣。」(《雲自在隨筆》,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第105頁)
6. 誤判而失之交臂例。明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梅花衲》及《剪綃集》,序後及卷末均有「臨安府棚北大街睦親坊南陳宅書籍鋪印」一行。《天祿琳琅》云:「毛晉藏宋本最多,其有世所罕見而藏之他氏不能得者,則選善手以佳紙墨影抄之,與刻本無異,名曰影宋抄,一時好事家皆仿效,而宋之無存者,賴以傳之不朽。」此二書同為南潯張氏適園舊藏,「文革」期間,在蘇州流散,為文學山房後人江澄波收得。南京圖書館的專家看到此書之後,查了《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發現也著錄了這部書,也是明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令他們猶豫的是,毛氏汲古閣不可能抄成兩部,而成「雙胞胎」。沒幾天,北京圖書館善本部冀淑英先生和丁瑜先生為《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輯事宜南下上海,路過南京,他們也看到了這部書,當場就認定為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馬上就買了下來。此事為丁瑜先生告知,現在此書已成為國家圖書館的收藏品。在此之前,北圖此書之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為清翁同龢藏本。翁藏本及張氏藏本行款字數不同,且張本有用白色粉末塗去錯字校改之處。此次誤判,也導致南京圖書館之後再也沒有碰到過明代的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了。而在整個江蘇省,也僅有蘇州市圖書館藏有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常熟市圖書館藏有毛晉稿本《汲古閣集》。
7.《宋人寫本道德經》,容庚先生手裝並校。容先生於1959年12月19日在封上題云:「此經或分為八十一章,此殘本至三十五章止,用金粟山藏經紙寫,與河公本頗有異同。」「此本與元延祐三年趙孟頫書《道德經》石刻大致相當。庚記。」此《道德經》為人為割裂後粘貼在石印本古器物圖之背面。中山大學書館藏,號為「3476」,一冊。此本每行十二字,楷書大字,墨色不舊,用墨亦無光彩絕非宋人筆,估人所為也,間有完整小印「金粟山藏經紙」,印不好,紙也為後人製,較之原紙差很多,並鈐印而已。津歷年所見,僅二卷。2016年,艾思仁兄來中館,津即以此本請教真偽,艾云:「此本書法,我都比他寫得好。」艾思仁兄是美籍瑞典人,鑒定中國古籍善本頗具隻眼。他的中文書寫能力較之眾多外籍教授要好,有中國書法遺韻,他過去給我的信件,我全保存下來了。
8.據統計,明清兩代刊刻的《西廂記》有11種,其中明刻本56種,清刻本95種(1840年前)。由於元刻本的失傳,明代書坊主多言「悉依元本」,而在翻刻時又照顧討好顧客,常依傳奇體製對《西廂記》多所改動。為擴大影響,又約請名家予以品評。在《西廂記》的版本演變史上,明刻本尤為學界珍視,清代95種刻本,幾乎都是金聖嘆和毛奇齡評本的覆刻本。蔣星煜先生是《西廂記》研究專家,他著有《西廂記》的專著共有7種之多,分別出版於中國北京、上海、台北和日本,如《西廂記新考》《西廂記罕見版本考》等。20世紀70年代後期,他從上海市文化局分到上海圖書館特藏部古籍組工作,時間並不長,大約有半年之久,就離開去了上海藝術研究所當研究員。在上海圖書館古籍組期間,我們向他提供了所有館藏《西廂記》的各種明清版本,供他研究。
9. 楊鈞撰《草堂之靈》第79頁有《辨蝯書》,謂為何紹基代筆者,有何宅西賓名毛蘭者,酷似蝯書,累為蝯代筆。第117頁又有《記蘇齋圖》。翁覃溪《蘇齋圖》,宋葆醇、洪範各繪一紙,宋為橫幅,洪為直幀,皆尺方內外。江德量輩或為詩,或為記,共近十幅,惜紙質大小不一,不便裝池。何蝯翁裝成寬大橫幅,如破衲衣,殊不雅觀,非名品也。覃溪喜為東坡做壽,一時名士,咸集蘇齋,各顯所長,成書作畫。圖中有一人彈琴,及閱詩紀,始知為高道人,非蘇齋主人,喧賓奪主,畫手粗心處也。書藏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號為「5558/428B」。
10. 津編先師《顧廷龍全集》(文集卷))出版後,又陸續發現數篇文,此張元濟先生獻壽辭即其一也。文曰:「菊生先生耆年碩德,經濟文章,並為世重。余事致力目錄、校勘之學,而尤以流通古籍為己任。數十年來鉅編輯印,孤本賴以不絕,其嘉惠後學,實非淺。綜覽先生行事,忠信篤敬,識膽具備,宜發為文章,詞意並茂,語無空泛,洵足以信今而傳後。生平所為詩文,如論政、宣教、碑記、序跋諸作,散布簡策,薈萃有待。方今倡導百家爭鳴之際,科學研究,欣欣向榮。舉凡先生校印群籍,早播士林,讀者於所撰各書跋文,,成謂探賾索隱,後發攸資。徒以分隸卷末,檢閱不易。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因以搜輯專業之責相委。竊為校之學,自漢劉氏向、欲父子導夫先河,千載而下,文字形體之變遷,傳寫摹刻之訛言為訛,遞演益形紛繁,自非殫見洽聞,無能為之疏通證明。先生既創建東方圖書館,廣搜善本,間復留意鄉邦文獻及先世遺澤,專精畢力於丹黃楮墨間ㄝ積累蘊蓄,傾吐心得乾題跋文辭中,往往發前人所未發。方諸前三賢,如義門、抱經、堯圃、千里輩無以過之。抑且訪書南北,留珍海外,過眼琳琅,會神應手,允宜徵引眾說,闡幽發微,拾遺補闕,洞中要,此更前賢所未逮。文字之福,名山同壽,盛世元音,胡可廢乎!先生秉賦特厚,神明強固。曩歲龍承命佐理校印《涵芬樓燼餘書錄》,時病偏左未久,偃仰床第,每憶舊作,輒口授指畫,如某篇某句有誤,應如何修正。又如某書某刻優劣所在,歷歷如繪。蓋其博聞強識,雖數十年如一日。此豈常人所能企及,謂非耄耋期頤之徵而何。今索其年十月卅一日,即農曆九月廿八日,為先生九十攬揆之辰,謹掇拾宏緒,壽諸墨版,聊申後學介祝之憂。編錄既竟,謹志數語,借禱並祈教正。一九五六年十月後學顧廷龍。」
11. 鮑廷博手抄並勞格校本《五峰集》六卷《文集》一卷《雁山十記》一卷,元李孝光撰。《補遺》三卷,清鮑廷博輯。清廷博手抄本。四冊。清廷博、勞格校。中山大學圖書館藏。半頁十行二十一字,無欄線。題「永嘉李孝光季和」。補遺題「歙鮑廷博以文手輯」。前有弘治十七年(1504)錢果序。李孝光,,字季和,浙江永嘉人。隱居教授白野,泰哈布哈嘗師事之。至正七年(1347),詔徵隱士,以秘書監著作郎召,明年升文林郎、秘書監丞。孝光所著詩文,歲久散佚。是編乃弘治間懷遠錢為樂清令時,訪求遺稿,得全集於儒生周綸家,因給編次刊版,自為之序,仍以《五峰集》為名。其詩文不分卷帙,但以各體分編,今定以樂府四言詩為一卷,五七言古詩為一卷,五言律詩為一卷,七言律詩為一卷,絕句為一卷,雜文為一卷。卷首別有逸文目四篇,曰《南村草堂記》,曰《郭翼遷善齋記》,曰《姚文書聲齋記》,曰《孝善坊記》,皆有錄無書,蓋傳寫復佚,今亦缺之。此本為鮑氏手抄,補遺中亦為鮑抄,上及下當為抄胥所為。「玄」「弘」字避帝諱。按:勞格校語不多,小字方正,有朱筆、墨筆兩種。卷一第二頁「舊鈔本有採蓮曲一首,此見補遺」,即為勞筆。《周叔弢古書經眼錄》上冊第217頁:「《五峰集》六卷,鈔本,勞季言手校。」卷末有跋云:「咸豐壬子六月,吳興丁寶書以鮑淥飲先生手寫本寄示,因據校一過。補詩十六首,鮑本後附補遺三卷,淥飲從《玉山雅集》諸書集錄,又《文集》一卷(止十首)、《雁山十記》一卷,別錄成帙。廿五日午刻,季言識。」鈐印有「歙西長塘鮑氏知不足齋藏書印」「老屋三間購書萬卷」「世守陳編之家」「紙窗竹屋燈火青熒時於此間得少佳趣」。(下篇待續)
本文原刊於古籍保護研究第十一輯,第28-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