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所治藏書印

名家所治藏書印

沈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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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藏書家來說,在書上鈐上自己的名印或收藏印記,表示曾為己有,當然另一層的說法就是「曾為我經眼」,有鑒定的意思。
藏書必有印記。後人得之著名藏書家收藏之書也是視若珍本,這一點是自古皆然的道理,也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名人效應」。宋本《孔子家語》以有蘇東坡折角玉印,其書遂價重連城。葉德輝先祖菉竹堂藏書,每抄一書,鈐以歷官關防,至今收藏家資以考證。就拿現代的名人舉例,不說黨政軍,就是重要文化人,如書上鈐有魯迅、茅盾、田漢、錢鍾書等人的印章,收藏家必定另眼相待,珍護有加。而今天在拍賣市場上見有小名家藏印的小書,某些人也會舉牌,不管是什麼名目,必欲得之。
我是很喜歡看藏書印的,這大約也是職業之故。記得上海圖書館的藏書印有好幾方,正方大小、長方不一,其中有二方,是請上海博物館的吳樸所篆的「上海圖書館藏」、「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藏」。吳朴還刻有「北京圖書館藏」、「武昌徐氏所藏四庫闕佚書」、「安徽省博物館藏書」、「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藏記」、「上海博物館所藏圖書」、「一氓讀書」等。吳朴在1946年就職南京總統府印鑄局技正,曾為蔣介石治過印。建國後,又應陳叔通之請,為毛澤東刻「毛氏藏書」。吳朴自幼嗜書法篆刻,並拜王褆(福庵)為師,1938年懸例刻印,以補家給,時年僅十八。夫人王智珠女士,乃福庵先生姪孫女。福老晚年操刀治印事,多委吳朴為之,人莫能辨。十年動亂,不能自解,竟自戕而歿,年方四十有五。 
藏書印中數元朱文最耐看。趙叔孺門下之陳巨來,以刻元朱印而馳名滬瀆,刻印六十年,所治不下三萬方,各方收藏家及書畫名家莫不以得其治印為幸。藏書家如蔣孟蘋之「密均樓」、公家如「國立北平圖書館藏」、「上海博物館所藏青銅器銘文」、「廣東省博物館藏印」、「浙江博物館藏」、「成都草堂收藏」皆是。在各種藏書印中,我最喜歡陳巨來一路,他刻印醇厚,精雅絕倫,真個是盡善盡美。趙叔孺贊他為「刻印渾厚,元朱文為近代第一」,當為至論。 


臺北國圖藏宋刊廣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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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為藏書家及收藏單位刻印最多的應推王福庵了,他是西泠印社的創始人之一,平生治印)文,刀法恬雅自如,難以言傳其妙,所以也深得藏書家之喜愛。1949年以前的南京國立中央圖書館「國立中央圖書館印」、「玄覽堂藏書」,即為王氏為之奏刀。抗日戰爭期間,鄭振鐸、徐森玉、張壽鏞等在滬為國家、為民族所購的善本書中不少都鈐有「中樞玄覽」印。「中樞」者,指中央政府:「玄覽」者,遠見,深察也。晉陸機《文賦》云:「位中樞以玄覽,頤情志於典故。」故「中樞玄覽」,寓有中央政府典藏之意。此印是徐森玉先生委託王福庵所篆。 


臺北國圖藏明本新刊太醫院校正圖註指南王孰和脈訣

大藏書家傅增湘的收藏印,也是請名家操刀,其中就有數方是王福庵篆刻的。我曾見有傅增湘致陳漢第札云:「弟藏書印章無當意者,擬由榮寶(齋)寄請王福庵兄為治數印,印章及文字由榮寶(齋)送去,乞公唔時代為致意,並述欽仰之忱。如來石不合用,即請其代覓佳石亦可。弟藏宋本千餘卷,專待福公之章已十餘年矣。今年垂七十,不可再緩,故特以相煩耳。」「王福庵近來尚能自刻章否?想亦增價,擬再求數方,以為加鈐宋元本書之用。歷年所刻不下數十方,合意者殊少,將來選定佳石,備得款項,祈公便中代致,得公一言,或此老較為加意耳。」「各印均請公轉懇福庵先生篆刻。各印分包,皆詳注明所刻文字,有專要朱文者亦標記,其未標朱、白則請其隨意刻之。聞潤格昨年曾經改定,每字大約八元,今以字數稍多,須用鉅款,不知可以稍予折扣,乞公便為探詢,如涉勉強,即可不必也。茲先奉寄支票伍百元,煩公取出先行致送,不足之數,更先賜示,以便補呈。北方刻印絕少名手,且福庵年齡漸高,趁其精力尚強,故多求數方,如此人才,此後亦正未易得也。」仔細讀讀,真可以讀出點意思來,看來傅先生年歲大了,有點迫不及待之感,而且他的藏書,似乎只有宋元本才有資格享用王印,王印也不是那麼容易求的,更何況潤酬之高?
又如曾任上海中央銀行稽核處長的陳清華(澄中),他的藏書也了不得,昔年存於滬者,我曾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全部經眼,他的藏印有十八方,其中多方如「郇齋」印,即為王福庵所刻(田黃印)。王綬珊「九峰舊廬珍藏書畫之記」、郭輔庭「潮陽郭氏雙百鹿齋輔庭藏書」等也是王福庵的鐵筆。王福庵《福庵藏印》六集二十四冊、《麋研齋存印》不分卷二十冊的稿本今存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我曾寫有書志,裡面即有不少藏家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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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周叔弢,現代最為重要的藏書大家,他的藏書印約有三十餘方,多為童大年、王福庵、周錦、劉希淹、唐源鄴等人所篆,也有數方為吳昌碩、陳衡恪、許保之、齊白石所治。童大年,字心庵,篆刻家,早年為周刻「周暹」、「曾在周叔弢處」、「建德周氏藏書」及「自莊嚴堪」等印。周錦,號恧廠,為周之堂弟,喜治印,曾為周刻印數十枚,周輯有《恧廠印存》。劉希淹,字叔文,為周之至交,善治印,曾為周鐫「弢翁珍玩」、「雙南華館」、「東稼草堂」等。唐源鄴,號醉石,精篆刻,工漢錄,曾為周氏刻「寒在堂」及「孝經一卷人家」。王福庵為周刻有「周暹」、「弢翁珍秘」等。
吳昌碩是書畫大家,也是篆刻家,劉世珩的「曾經貴池南山村劉氏聚學軒所藏」,就出自吳手。其他如童大年刻「閩縣陳氏賜書樓五傳長物」、韓登安刻「南京圖書館藏」、「浙江博物館藏」、羅福頤刻「湖北省博物館」、葉潞淵刻「安徽省圖書館藏書印」等,都是名家所為。
還有一位大學者羅振玉,也是篆刻好手,只不過他對學術界的貢獻太大,而此種雕蟲小技就不大會提了,我知道的如楊守敬的藏書印「鄰蘇室」,即為羅1892年所篆。董康的「董康宣統建元以後所得」、又王國維「王國維印」、「靜安」亦羅氏所為。羅振玉自己的「大雲精舍」、「殷禮在斯堂」、「雪堂珍秘」、「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即是其早年之作品。而羅氏的部分印章也為友朋所篆,如趙叔孺刻「羅振玉印」、「羅叔言」、「臣振玉」;張樾丞刻「貞松老人」、「羅振玉」、「上虞羅振玉定海方若武進董康陶湘陶洙同審定」;容庚刻「羅振玉叔言印信長壽」。 

臺北國圖藏王氏抄本張子野詞

細讀鈐在善本圖書上的藏書印,不單單就是幾個字而已,而是隨書垂之久遠的,而且這些篆刻家的作品,都是經過幾十年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和濡養,正因為有了長期的理論與實踐的積澱,方能達此印風與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