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精槧先精寫—說寫工

從來精槧先精寫—說寫工

沈津

摘要

寫工是古籍印本的重要生產者之一。至遲自宋代以来,多以巧手、名家任寫工之職,有著者親自手書者,有子為父作手書者,有延請族人手書者,有門人手書者等等,或一人之力,或合力為之。而且,明代時期有寫工真刻工同為一人。

關鍵詞:

寫工、古籍刻本

葉德輝的《書林清話》,實為研究版本目錄之必讀書,大凡舊日藏書家所未措意者,多博考周稽,條分縷晰,以筆記體裁闡述圖書、版本、刊刻、鑒定、藏弄等。以《清話》卷二「刻書分宋元體字之始」、卷六「宋刻本一人手書」、卷七「元刻書多名手寫」「明人刻書載寫書生姓名」、卷九「國朝刻書多名手寫隷亦有自書者」四節,都是說宋元明清時刻書的寫工。
張秀民《中國印刷史》修訂本自序云:「寫工、刻工、印工、裝訂工,是印本書之直接生產者,為舊社會所不齒。」張先生所云寫工「為舊社會所不齒」,此說似為不妥。一部待寫樣的稿本,如無好的寫工,即使有良工刊刻,又安得佳槧;只有兩者相配,方能有精本出现。然而,在今天的版本學研究中,刻工時有提及,然而,寫工,都是一部著作從稿本到刻本一系列程序中不可忽缺的部分,但寫工、今工、繪工、裝訂工却難得有人去作細緻的研究。
對於寫工來說,大凡提及清代精刻本時,幾乎都會舉例林佶書寫的《漁洋山人精華錄》,當然,這樣一位代表人物并非是生活在民間底層的知識分子。實際上,在流傳至今的宋元明清各代刻本中,時有寫工出現,但很少有學者予以注意,在現今的一些版本學專著中也是偶然漏寫而已。

一、寫工的基本情况
古人刻書,必先妙選書手,精寫上板,故其書首尾如一,毫髮不苟。宋刻本《南齊書》後牒文云:「嘉祐六年八月十一日敕節文,《宋書》《齊書》《梁書》《陳書》《後魏書》《北齊書》《後周書》,見今國子監并未有印本,宜令三館秘閣,見編校書籍管員,精加校勘,同典管勾使臣,選擇楷書,如法書寫板樣,依《唐書》例,逐旋封送杭州開板。治平二年六月日。」可見「精寫上板」需用楷書。
宋代刻本之所以精者,以書必請名人書寫,刻必用巧手之故。張元濟在《寶禮堂宋本書錄》序中說:「寫本鐫工之美惡,視乎書法之優劣。宋本可貴,以其多出能書者之手。」王溥《五代史會要》:「後唐長興三年二月,中書門下奏請依石經文字刻《九經》印板。敕令國子監集博士儒徒,將西京石經本,各以所業本經句度鈔寫注出,仔細看讀,然後顧能雕字匠人,各部隨帙刻印板,廣頒天下。其年四月,敕差太子賓客馬縞、太常丞陳觀、太常博士段路航、尚書屯田員外郎田敏充詳,兼委國子監於諸邑選人中,召能書人端楷寫出,旋付匠人雕刻。」王明清《择塵餘話》:「後唐平蜀,明宗命太學博士李鍔書《五經》,仿其製作,刊板於國子監。」《宋史·趙安仁傳》:「安仁生而穎悟,幼時執筆能大字,雍熙二年登進士第,補梓州榷鹽院判官,以親老勿果往。會國子監刻《五經正義》板本,以安仁善楷隸,逐奏留書之。」洪邁《容齋隨筆》:「予家有舊監本《周禮》,其末云:『大周廣順三年發丑五月,雕造《九經》,書畢,前鄉貢三禮郭媛書《經典釋文》。』末云:『顯德六年己三月,太廟室長朱延熙書。』此書字畫端嚴,有楷法,更無誤,士人筆札,猶有正觀遺風,故不庸俗,可以傳達。」余所見者,有紹興覆端拱本《周易正義》,書者貢進士張壽。又紹興覆淳化本《毛詩正義》,書者為廣文館進士韋宿、鄉貢進士陳元吉、承奉郎守大理評事張致用、承奉郎守光禄寺丞趙安仁,此皆官家所刊之書其刊於私家者亦多踵行。先是孟蜀時,毋昭裔在成都,令門人句中正、孫逢吉真《文選》《初學記》《白氏六帖》鏤版。其子守素,胥至中朝行於世,事載《宋史·多守素傳》。句、孫二子,均有書名,本傳:中正,益州華陽人,昭裔奏授崇文館於校書郎,精於字學、古文、篆隸、行草無不工。逢吉常為蜀國子《毛詩》博士,檢校务石經。又《徐鉉傳》:「弟錯亦善小學,嘗以許慎《說文》依四聲譜次為十卷,目曰《說文解字韵譜》,該親為之篆,鏤板以行於世。」《舊五代史·和凝傳》:「平生為文章,長於短歌曲,有集百卷,自篆於板,模印數百帙。」錢曾《讀書敏求記》:「被注武子因傅漢孺善歐書,俾書之以鋟板者。曾見於絳雲樓中。凡此皆有姓名可稽者,其他即不出於專家,不成於一手,亦多下筆不苟,體格謹嚴,虞褚歐顏,各擅其勝,直可與碑版齊觀。」
無論宋元明清,乃至民國,大凡刻本多為二種字體,即宋體字、手寫體。宋體字,字劃方嚴,整齊劃一,一筆不苟,没有什麼變化,所謂「字劃斬方,神氣肅穆」也。宋體字,據說這是秦檜所創。秦檜的名聲很差,他的銅像至今還跪在西湖邊的岳王廟裏。他是狀元出身,博學多才,為官早年名聲尚好,深受宋徽宗喜愛,被破格任用為御史臺左司諫,負責處理御史臺來往公文。在處理公文過程中,他發現這些文字體不一,很不規範,於是他在仿照徽宗趙佶瘦金體字體的基礎上,創造出一種獨特的字體,工整劃一,簡單易學。於是他這用這種字體謄寫奏摺,并引起了徽宗注意,於是下旨,命秦檜將書寫的規範字帖本發往各地,要求公文統一按這種字體書寫。這一措施,使這種字體很快推廣,并逐漸演化成印刷體的「宋體」。
手寫體,即楷書,字體秀勁,圓美工整,仿歐陽詢體者甚多,也有仿柳公權、顏真卿體者,用筆整嚴,刻劃清峭。字體古雅,自成一體者則不多。汪琬、薛熙刻《明文在》凡例云:「古本均係能書之士各字體書之,無有所謂宋字也。明季始有書工專寫膚廓字樣,謂之宋體,庸劣不堪。」
書寫者或名家或專工此技之寫工(除自家外),名家包括委托一些當時的文化名人,其他為受雇於坊肆或家族刻書的有一技之長的寫工。以名家舉例之,最著名者推《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一卷,此經為趙孟頫於元延祐七年(1320)正月廿七日為其夫人管道升超度薦福所寫,并施於蘇州海雲寺。趙氏跋語云:「三賣弟子趙孟頫謹手書《大方廣圓覺修了義經》一部,奉本師中峰大和上[尚]尊者按閱,所願聞此經者,見此經者,誦此經者,持此經者,悉圓三觀,頓除二障,不堕邪見,得清靜覺出,生殊勝功德;奉為妻魏國夫人管氏道升懺除業障,早證菩提,與法界有情,同成圓覺……」元至正十二年(1352),海雲寺住持大延多方化緣集資,譯名工摹勒趙孟頫手書經卷上版雕鐫。版雕既竣,尚無資刷印,信士顧德懋等自願捐資刷印一百部以廣流傳。
作者自己的著作,也有自己手書上版的,但極少。如宋岳珂《玉楮詩稿》八卷,後有自記,云:「此集既成,遣人謄錄,寫法甚惡,俗不可觀。欲發興自為手書,但不能暇。二月二日,偶然無事,遂以日書數紙。至望日,訪友過海寧,攜於舟中,日亦書數紙。殆歸而畢,通計一百零七版。肅之記。」肅之,即字。再如楊次山《歷代故事》十二卷,云:「宋宋印本,其書乃次出手書付刊,書法娟秀可喜。」至於處變自寫《板橋集》、金農自寫《冬心集》,更是眾所周知之例。也有兒子繕寫父親的著作而上版者。屬史部地理類山水志的《石湖志》,為六卷,明莫震撰;莫旦增補。明刻本。有圖。石湖在江蘇吳縣。此書約成化弘治間所刻。題「里人莫震纂;男旦增脩;男吴繕寫」。即為莫吴所書。
也有請作者的家族中人為之繕寫,如陸容撰《式齋先生文集》三十七卷,明弘治刻本,《文集》中之《歸田稿》之卷末有編者、書工及刻工題名,作「男伸編;侄偉繕寫;邑人唐日恭、日信等刻字」。即此書為陸容侄陸偉所書寫。
也有著名學問家之門人所書,明宋濂撰《宋學士文粹》十卷《補遺》一卷,明洪武十年(1377)鄭濟刻本,書後有鄭清刻書跋。云:「右翰林學士承旨潛溪《宋先生文粹》一十卷,青田劉伯溫丈所選定也。濟及約同門之士劉剛、林靜、樓璉、方孝孺相與繕寫成書。用紙一百五十四番,以字計之一十二萬二千有奇。於是命刊工十人鋟梓以傳,自今年夏五月十七日起手,至七月九日畢工,凡歷五十二日云」。
一般來說,一部著作,尤以數卷乃至百卷以上者,多為寫工數人合力達之,大部者尤是,蓋因卷帙浩繁也。如《皇明疏鈔》七十卷,明萬曆十二年(1584)刻本。寫工有沈東藩、張珣、王賢、俞光祖、倪坤、沈一震、鄭時濟、姚申、姚舜民、丁經,計十人。又如《喻林》一百二十卷,明萬曆四十三年(1615)徐氏刻本。寫工有楊應茝、陶仲禮、劉植、陶一鳳、陳文慶、王承、王子良、王承譽、梅逢暘、黄應元,亦十人。(嘉靖)《寧夏新志》八卷,明嘉靖十九年(1540)刻本。此本目錄頁末行有「委官百户高選」銜名,中有「謄錄生員:嚴禮、穆賓、張儒、張扒、周憲、姬世臣;識字:吕調元」。
大部者如《前漢書》一百卷,明正統間刻本,書口下有刻工及寫工,,計刻工四十一人,又寫工八十一人,為文珪、王貫、毛俊、葉熊、劉江、劉輔、劉鏞、倫貴、鄺方、鄺溟、杜鳳、李寧、李、李睿、李華、李政、李瓘、李文鑒、蘇璋、肖璋、吴恕、吴景、吴珂、吴應奎、何燦、何詮、何端、何楚英、陳中、陳觀、陳珪、陳端、張綬、林韵、林庠、楊綸、周敏、周晟、周順、羅盛、歐陽明、趙現、高遜、秦盛、蔡昌、程富、董英、董載、董憲、戴冕、費瀾、侯爵、黄安、黄貞、黄璋、蔣緯、簡爽、黎津、梁、梁文、梁鳳、梁正、梁壽、梁烜、梁毅、梁璵、蒙璉、潘網、潘敦、彭智、彭孟孟、彭惟和、譚洪、譚源、譚琮、鄔諒、謝惠、游藝、顏升、曾麟、曾瓚。這是目前為止,所知雕版書中有記載寫工最多的一部書。
而以一人之力寫多卷之書者不多,也為難得之事。如宋刻本《文苑英華》一千卷,書之後有記云:「吉州致政周少傅府,昨於嘉泰元年春,選委成忠郎新差充筠州臨江軍巡轄馬遞鋪權本府使臣王思恭,專一手抄《文苑英華》,并校正重複,提督雕匠,今已成書,計一千卷。其紙札工墨等費,并係本州印匠承攬,
本府并無干預,今申說照會。四年八月一日,權幹辦府張時舉具。」王思恭的官不大,又非書法家,但却「專一手」,大約這是寫工中最厲害的角色了。
也有次之者,明洪武刻本《元史》二百十卷,僅載有一位寫工,即衡鑒。也為中明代寫工一次繕寫書版最多者之一。
曾見有清顺治八年(1651)鍾天錫等刻雍正十一年(1733)補刻本的《資治通綱目發明》五十九卷,宋尹起莘撰,六册。此本有扉頁,刻「綱目發明。宋尹堯庵先生著。雍正癸丑重梓。遂昌樂育堂藏板」。此書順治開雕新版,存學宫幾八十年,迄雍正八年至十一年間,陸續由黄正志等士子及尹氏十八世孫之斌捐資補版重印。包萬有撰《書》云:「予獨取《發明》四本,命人用宋字繕寫,分為六本,稍小其字,每行每字,悉依原本,擬刻之,以貧未遑也。會續修府志,予與博士鍾先生與焉。司李張公示,凡先賢遺書稿存者,亟爲據金梓行。於是鍾先生率諸生各出資,多寡依卷數,梓之學宫,亦千秋盛事也。時視邑篆縉雲丞湯君鉉,亦助錢伍緡。」朱家瓚跋云:「歲久木蠹,患失傳,吾友包似之,好古博聞,購本繕寫,訂訛補殘,將率同人共梓,以成不朽盛事。會予可先生,雅志允惬,遂付剞劂。」此本乃一人所寫,自卷一至卷五十九,每卷之末均有「後學包萬有似之繕寫」及捐梓人名。包萬有,字似之,號方外畸人,剩庵佚老,山東琅琊人,明遺民。這或是清代一人所寫多卷本之稀例。
當然,小部之書,多一人通寫,如《卓吾先生批評龍谿王先生語錄鈔》八卷,明萬曆蘇州閶門刻本,卷一第一頁書口下刊「秣陵楊應時書,梅仕見刻」。《最樂編》五卷,明天啟間計元勛刻崇禎印本。卷五末刊「攜李胡繼虞舜卿書、錢士景泰徵鐫」。《申鑒注》五卷,明正德十四年(1519)黄氏文堂刻本,卷一第一頁書口下刊「周潮寫」(周潮又刻有《佩觿》三卷,明嘉靖六年(1527)孫沐萬玉堂刻本;《太玄經》十卷,明嘉靖孫沐萬玉堂刻本)。

二、宋、元、明代刻本中的寫工
宋紹興九年(1139)紹興府刻本《毛詩正義》四十卷,卷末有「廣文館進士臣韋宿書、鄉貢進士臣陳元吉書、承奉郎守大理評事臣張致用書、承奉郎守光禄寺丞臣趙安仁書」。韋宿、陳元吉、張致用、趙安仁都是寫手。按:據《宋史》,趙安仁曾補梓州榷鹽院判官,以善楷書,奏留書國子監,刻《五經正義》。孟蜀毋氏家刻,皆其門生孫逢吉輩所寫,皆不出於俗工。
著名的宋嘉泰淮東倉司刻本《注東坡先生詩》四十二卷,傅稚所書。《癸辛雜識》中有載施宿者,浙江湖州人,父元之,乾道間為左司諫。宿晚為東倉清,嘗以其父所注東坡詩刻之倉司,其書寫工即傅稚,稚字漢孺,亦湖州人,善歐陽詢體,宿遂俾書之鋟板。此本國內僅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卷十一至十二、二十五至二十六、四十一至四十二。
刻印圖書中的寫工,最早似乎可以在北宋時刻的佛經中覓得。如宋淳化元年(990)至咸平二年(1000)周承展等刻《大方廣佛華嚴經》八十一卷,未有「東京天壽寺沙門懷湛發心書」。此藏中國臺北故宫博物院。再如宋嘉祐五年(1060)杭州錢家刻的《妙法蓮華經變相》七卷,卷五末有寫經人「琅邪王遂良書」。此本於1968年在山東省莘縣宋塔內發現,今藏山東省博物館。當時在塔内還有《妙法蓮華經變相》(北宋熙寧元年[1068]杭州家刻本),也為王遂良書。
而宋初精本,歐褚顏柳,無不具體。宋刻《廣韵》,及相臺本《五經》,剛健流麗,各擅其妙。中國臺北故宫博物院藏宋本佛經《妙法蓮華經》七卷,一函七册,通本蘇東坡體,豐滿肥潤,跌宕生姿。也見有宋本佛經中有顏真卿體,方正大,樸拙雄渾,大氣磅礴。《中國版本略說》云:「北宋以來精刻之書,大都名手所寫,世人珍視其書,亦緣其字迹不下碑帖,不僅以其時代久遠也。精於寫字者爲美術,精於刻他人精寫之字,使之毫不爽,精彩煥發,是為美術工藝。故中國昔日以工巧并稱,非若後世專以勞力爲工也。」
元末明初也有習趙孟頫書體而書之上版者,但不多。趙字結構謹嚴,豐神途灑,而書胥學之不達,側筆取妍,徒求似其面目。元代刻書有寫工者不多見,津知有《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六百卷,元大德十年(1306)福州開元莊嚴禪寺刻補嵌盧大藏本。卷五十三末刻「潁川陳瑛書」。
《妙吉祥平等瑜伽秘密觀身成佛儀軌》一卷,元延祐三年(1316)刻本。卷末有「朱侃書」。
宋趙安國刻本《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二十四卷末有「磧陼破屋道人陸諍德書」。
在明代眾多的寫工中,也有不少姣姣者,如《選詩補注》八卷,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東白齋刻本,卷末有牌記:「是编刻於嘉靖甲辰,訖工今歲壬子。刻李善叔侄,書龔氏白穀,技儘吴下,可與编并傳。而白穀文士,卷帙謄寫,非其業也,遂至數年始克完局。嗚呼!」可知此帙乃「技儘吴下」的龔白穀謄寫。
再如《詩外傳》十卷,明嘉靖十四年(1535)蘇獻可通津草堂刻本,蘇獻可後跋有「長洲周慈寫」。周慈還寫過《論衡》(嘉靖中袁刻本)及《六家文選》(亦袁褧刻本)。周慈所寫,世人以為書寫精絕,蓋筆劃遒勁也。

三、清代、民國的寫工
我曾寫過一篇小文,題目為《林佶書寫的漁洋山人精華錄》,是說林佶工作書,尤精小楷,王士禛《漁洋山人精華錄》十卷(清康熙三十九年刻本)、陳廷敬(午亭文編)五十卷(清康熙四十七年刻乾隆四十三年印本)、汪琬《堯峰文鈔》四十卷詩十卷(康熙三十二年汪氏刻本),皆為林氏所書上版,昔時家户傳誦,至今亦藏家所稱道。莫友芝《宋元舊本書經眼錄》於此《精華錄》云:「林吉人手寫當時名集付梓者三,《午亭集》《堯峰文鈔》及此也。三家詩文豈必以書重,而信畫精印本尤世所珍弄,小伎顧可忽哉?」林佶字的真迹很少得見,津僅知在元至正二年(1342)日新書堂刻本《四書輯釋》三十六卷中有林跋(《第一批國家珍貴古名:绿圖錄》第二册66頁00321)。
王士禛的另一部集子,則是請黄儀書寫,再付諸梓人的。其在《香祖筆記》卷二中說:「黄子鴻名儀,常熟人,隱居博學,工書法。予刻《漁洋續集》,將仿宋槧,苦無解書者,門人昆山盛誠齋侍御,聞子鴻多見宋刻,獨工此體,因禮致之。子鴻欣然而來都,無厭倦,今續集自首迄尾,皆其手書也。」據此,黄儀善仿宋體,而《香祖筆記》也是宋字。
清代的寫工,見於書中載名者不多,較之明代似為少了些許,蓋多不署名也。最著名者推許翰屏,許氏以書法擅名當時,寫書甚多,當時刻書之家,多延其寫樣。如嘉慶中胡果泉刻《文選》、黄丕烈之士禮居、秦氏享帚樓、孫星衍平津館、汪士鐘藝芸書舍等所刻影宋本,皆為許氏所書。徐康《前塵夢影錄》卷下云:「唐人詩文集最多,吴門繆氏僅刻《李太白集》一家。享帚樓續刻吕衡州、李翱等集。顧千里更覓得足本沈亞之等集七家,皆用昌皮紙,請許翰屏精寫,不加裝訂,但用夾板平鋪,以便付梓。」宋本《魚玄機集》,先黄丕烈得之,後為某達官所有,某請許影上版,形神畢肖,更是傳為美談。
在清代,刻本出名賢手筆有名於世者,如張力臣手寫《廣韵》、倪需手寫《明文在》、張照篆寫白文《九經》、張敦仁手寫嚴氏《通補正略》、余集手寫《志雅堂雜鈔》《續夷堅志》、黄丕烈手寫《延令季氏書目》、許槤寫《六朝文絜》《金石存》等、顧蒓寫《元史藝文志》、江聲自寫《尚書集注》《釋名疏證》,各趨精藝。葉昌熾為蔣香生刻《鐵花館叢書》,仿宋精寫,為金緝甫所書,摹歐陽詢體,秀勁之致,然金氏不願署姓氏。
民國年間,最著名的寫工,當推饒星舫。饒星舫,又作饒香舫、饒信芳,湖北黄岡人。擅長臨摹各類字體,初為陶子麟刻書處書寫,後為繆荃孫寫書三年。1915年,由繆氏推薦給劉承幹摹寫《景宋四史》,與著名刻工陶子麟同住人劉氏之愛文義路新宅。葉昌熾在見到饒星舫的寫樣後,評價很高,認為「嶙峋露骨,瘦硬可喜」。1920至1930年間,饒星舫為陶湘摹寫宋本《儒學警悟》、宋咸淳本《百川學海》等。陶湘在《百川學海》序中云:「全書為黃岡饒星舫一手影模,星舫曩客藝風,多識古籍,與湘游亦十稔,所刻諸書皆出其手,《儒學警悟》亦其一也。而於此用力尤勤,不圖殺青未竟,遽歸永夜。」
最為有意思者,即為當時眾名家共寫一書者,津所知僅二例,一為《金壺精粹》四卷,清光緒二年(1876)松竹齋刻本。書名頁刻「金壺精萃。左宗棠题。光丙子年春王月京師松竹齋開雕」。另一扉頁刻「金壺精萃。李鸿章题。光緒丙子年春王月京師松竹齋開雕」。左、李二位皆清末重臣,很少為人題寫書名。書分天地人物四部。書口下刻有某人書,計歐陽保極、徐鄘、徐致祥、黄沅、彭世昌、王先謙、王賡榮、龍湛霖、錢澍孫、王應孚、羊復禮、李郁華、何金壽、黄鈺、黄湘、李岷菜、洪九章、孫欽昂、郝观光、吴觀禮、袁思韡、張人駿、陸潤庠、黄毓恩、蔡厚貽、華薦金壽、惲彦彬、馮文蔚、貴恒、許景澄、廖壽恒、徐桂芬、周之鈞、鍾駿聲,共三十四人。光緒元年(1875)楊慶麟序云:「余於甲戌春,曾有《增訂金字考》之刻,沿窿氏適之之舊,易其所未安,補其所未備已耳。後聞徐蔭軒宗伯藏有善本,係田石齋先生所校訂,宗伯懷抱冲虚,夙以嘉惠後學為念,樂出其書以示觀。適張君仰山而善之,而又以其卷帙浩繁,,讀者或未能遍觀而盡識焉。商擇其尤雅者,與余增訂之編參合,以公同好。乃按前卷天地人物分類,輯錄注釋,非參以見援引,務取乎雅馴,訂既竣,張君索當代之工書者分繕,以登梨棗。」
這些「當代之工書」者,多有功名,如歐陽保極,咸豐十年(1860)庚申恩科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曾任廣西學政。羊復禮,同治三年(1864)舉人,官至廣西泗城府知府。王先謙,為著名湘紳領袖、學界泰斗,曾任江蘇學政,湖南岳麓、城南書院院長。許景澄,同治七年進士,清政府中熟悉洋務的少數外交官之一,聘任駐法、德、意、荷、奧、比六國公使和駐俄、德、奧、荷四國公使,總理衙門大臣兼工部左侍郎,充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袁思韡,先後入丁寶楨、鹿傳霖、張之洞幕。能文工詩,擅書畫,精小楷,為同治、光緒年間以來黔之書法之首。陸潤庠,同治十三年狀元,官至太保、東閣大學士,謚文端。書法清華朗潤,意近歐、虞。惲彦彬,同治十年進士,累官至工部右侍郎,督學廣東,詩文書畫俱能,書工分隸。
又一部為《陶淵明集》八卷,清光緒六年(1880)天津蓮英林宫保刻三色套印本。該書每頁版心下均有書工姓名,從序文開始,有一人連續書寫幾頁者,也有只書寫一頁的,如:徐方泰書、王仁堪書、言家讓書,張華奎書、陳寶琛書、楊霽書、張世恩書、文肇宣書、吴葆德書、周儀典書、吕鳳岐書、吕佩芬、于鍾霖、英壽書、馮文蔚書、張蹇書、邵松年書、程夔書、檀璣書、于佩霖、曹鴻勛、張露恩、劉秉哲書、諸可炘、張汝沂書、升允書、李作霖書、徐方鼎書、劉心源。(有的人名下無「書」字,以上四册共29人)

四、寫工的幾種名稱
寫工的姓名多半刻在書口之下端,或在目錄頁之後或卷末,也有刻在木記上的,但很少。寫工姓名後或有「寫」「書」「錄」「繕寫」「筆授」「書手」「寫書人」「稿陰陽生」「謄寫吏」「書辦」不等。
稱「寫」者:如《古史》六十卷,明萬曆衛承芳刻本。卷一第一頁書口下有「李森寫;郭一德刻」,卷八第一頁書口下有「喻鎧寫;邦化刻」。按,李森亦刻工,曾參與刻有《性理大全書》七十卷。喻鎧為江西豫章人,又曾寫有《水經注箋》四十卷。再如(萬曆)《寧國府志》二十卷,明萬曆刻本。题「句吴侯臣寫;姑孰滚翰刻」。
稱「書」者:如《鐵崖文集》五卷,明刻本,卷末有「姑蘇楊鳳書於揚州之正誼書院」。又如《詩經類考》三十卷,明崇禎陳增遠刻本。卷一第一頁書口下有「構李錢士明書」。再如《春秋翼附》十二卷,明黄正憲撰。明刻本。卷十二末有「構李胡元頁書;金陵楊應元刻」。
稱「錄」者:如《唐雅》八卷,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文門山堂刻本。卷二、三後刻有「平襄鄭楊戩錄」、卷八後刻有「藉水鄭珩楊戩書」。
稱「繕寫」「繕書」者:《文心雕龍》十卷,明刻本,刻「吴人楊鳳繕寫」。又(康熙)《重修休寧縣志》,清康熙刻本。題「黄廷玉繕寫」。《批點明詩七言律》十二卷,明萬曆十三年(1585)金陵胡氏東塘刻本。题「東明穆文熙敬甫批選;石星拱辰閱正;長洲知縣劉懷恕校刊;莆田陳知占繕書」。
稱「筆授」者:如《國雅》二十卷續四卷雜附一卷,明萬曆元年(1573)顧氏奇字齋刻本。卷二十末刊「筆授:吴郡顧環、施雲、侯愚、家產子顧相、戴卿、朱謨」。
稱「寫楷書手」者:(嘉靖)《衡州府志》九卷,明嘉靖十五年(1536)刻本。题「寫楷書手:段德、馬永成;腾草:李成、朱時相、馬永章;匠:胡憲、傅永繼、李世偉、游深、李世華、游湖」。
稱「書手」者:《東坡集》,明嘉靖刻本,卷四第七頁書口下有「書手徐道;刊匠王貫」。卷十五第十一頁「書手吴志成;刊金昱」。卷二十一第十頁「書手程世斌;刊匠羅才」。又如《孝經正義》,明正德六年刻本,書手為陳景淵。
稱「寫書人」者:《醫學綱目》四十卷,明嘉靖刻本,在樓英序首葉書口下刻「寫書人顧根;刻書人夏文德」、目錄頁首葉書口下刻「寫書人錢世杰;刻書人柯仁意」。
稱「寫稿陰陽生」者:(正德)《襄陽府志》,明正德刻本。有「寫稿陰陽生:沈榮、龍德」。
稱「腾寫吏」者:《事物考》八卷,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何起鸣刻本。卷八未刻「謄寫吏于待聘、崔語、張椿」。如《淮海集》四十卷《後集》六卷,明嘉靖刻本。在後集卷六末有「謄寫吏」黎儀、朱敬忠。
也有题「書辦」者:如(嘉靖)《彰德府志》八卷,明嘉靖刻本。卷八末刻「彰德商安陽知縣劉元霖總校;主簿孫九思、典史侯添爵理工;府學生員張燴、劉存禮、學生員許光裕、侯竟封同校;書辦崔件相繕寫」。又如(萬曆)《潞城縣志》八卷,明萬曆十九年(1591)刻天啟五年(1625)增修崇禎再增修本。馮惟賢後序末刻「供给該更王安國、繕寫書辦王國儒;對讀書辦牛尚直,比梓人装九垓、裴一元、裴國翠、裴一鴞、裴國明」。
此僅見於方志。「書辦」者或為書寫者,或管理寫工者。「滕寫史」「書辦」都是衙門中人,是政府公務員,多半是仕人學子,較專業寫工為優,所以他們在書版上往往在姓名前多加官銜,而并不是在書口下與刻工同列姓名。這類公務員如明萬曆刻本《魯齋遺書》十四卷,書口下有「吏房貼書陳辛」。而學子如明弘治十八年(1505)賀泰刻本《續博物志》十卷,卷末有「開元降生方衡謹錄」。又(嘉靖)《寧夏新志》八卷,明嘉靖十九年(1540)刻本。此本目錄頁末行有「委官百户高選」銜名,中有「謄錄生員:嚴禮、穆賓、張儒、張入、周憲、世臣;識字:吕調元」。

五、寫工之其他
寫工之名刻在木記上的很少見,如《宋紀受終考》三卷,明程敏政撰。明弘治四年(1491)刻本,卷下末有「城南夏廷章寫;歙西王充、仇以茂、以才刊」木記兩行。
寫工與刻工為同一人,這在宋元刻本中是没有的,只有明代才有。明刻本《象考疣言》不分卷,此書書末有「匠户题名」一行,刻「吉水廖國英寫并刻」。廖國英,為江西吉水人,廖氏既繕寫版樣,又兼任版片的鐫刻,此書由一人獨立完成,這在明刻本中是極少見的。
又《楚寶》四十五卷,明崇禎刻本,卷一第一頁書口下有「吉水郭達甫寫刻」也是一人兼兩職。有意思的是,廖國英和郭達甫兩人都是吉水人。
《資治通鑑》二百九十四卷,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提學浙江學校按察使孔無胤刻本,孔天胤序尾有「姑蘇章仕寫并刻」。
《唐詩近體集韵》三十卷,明刻本,書口下有「長洲劉廷憲寫并刻」。
《秋水庵花影集》,明刻本,存三卷,書口下有「金泰卿寫刊」。
《世說新語》八卷,明萬曆刻巾箱本,卷終有「長洲章地寫刻」。
寫工與刻工同時出現在書頁之書口下這種情况在明代刻本中是常有的,但大多數是寫工在前,刻工在後。如(萬曆)《寧國府志》二十卷,明萬曆刻本,書下有「勾吴侯臣寫;姑孰凌翰刻」、「無錫侯臣寫;陳培刻」。
如(萬曆)《新修南昌府志》三十卷首一卷,明萬曆刻本,書口下有「古吴錢世杰寫;鄒邦彦刻」「錢世杰寫;鄒國興刊」。
再如《紀錄彙編》二百十六卷,明萬曆刻本,書口下有「徐廷魁寫;姜球刻」「王坤寫;熊元銓刊」「穆文寫;鄒邦瑚刻」「王坤寫;余懷刊」「王坤寫;熊汝异」「蔣舜寫;傅增刻」「吴祥寫;徐元刻」「熊文(南昌)寫;鄒元弼刊」「李華寫;楊銓刻」。
偶爾也有先刻工後寫工的,如(萬曆)《黄岩縣志》七卷,明萬曆七年(1579)刻本,書口下有「劉聰刊;陳教寫」。這是很稀見的。
從現有的載有寫工的刻本中,有些附有寫工的籍貫,如明嘉靖王敦祥刻《野客叢書》三十卷,卷末有「長洲吴曜書;黄周賢等刻」。又如《春秋左傳注評測義》七十卷《世系譜》一卷《名號异稱便覽》一卷《地名配古籍》一卷《東坡圖說》一卷《總評》一卷,明萬曆十六年(1588)凌氏刻本。此本有「豫章南邑艾香寫」。再如《史記評林》一百三十卷《補史記》一卷,明萬曆二年(1574)至四年(1576)自刻本。寫工有顧環、錢世杰、徐普。三人皆為長洲人。顧擐又寫有《國朝名世苑》、《古今萬姓統譜》一百四十卷《歷代帝王姓系統譜》六卷《氏族博考》十四卷等。錢世杰曾參與寫《醫學綱目》四十卷、《咸賓錄》八卷、《國朝名世類苑》四十六卷《楚辭》十七卷、《山谷老人刀筆》二十卷、《龍江集》十四卷《新刻三徑題》二卷等。
徐普寫有《太白原稿》十三卷、《周叔夜先生集》十一卷,還有《廣皇輿考》二十卷,明天啟六年(1626)張汝懋刻巾箱本。序頁之書口下有「南昌萬象寫」。寫工一般都是當地人,也有由他方遷徙者。
一位書工一生不知能刻多少種書,據目前所能看到的書中載有寫得最多者應推長洲人顧環。顧環的生平簡歷不得而知,我們僅知他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寫《金陀粹編》後,又寫有《醫學綱目》(明嘉靖四十四年曹灼刻本)、《鳳笙閣簡鈔》四卷附录一卷(明嘉靖四十五年稚德刻本)、《便須知》(明隆慶三年吴刻本)、《海州志》(明隆慶六年刻本)、《增編會真記》四卷(明隆慶間眾芳齋刻本)、《國雅》二十卷(明萬曆元年顧氏奇字齋刻本)、《史記評林》一百三十卷(明萬曆五年凌氏刻本)、《萬姓統譜》一百四十卷附《帝王姓系統譜》六卷《氏族博考》十四卷(明萬曆七年刻本)、《管韓合刻》四十四卷(明萬曆十年常熟趙氏刻本)、《漢書評林》一百卷(明萬曆十一年淩氏刻本)、《孔子家語》十卷(明刻本)、《史記纂》不分卷(明刻本)、《人倫廣鑒集說》卷(明刻本),《文林綉》五種五十九種(明萬曆凌氏桂芝館刻本),共十五部,完成的圖書多為萬曆間,涉及經史子集叢五個部類都寫。
寫工是在社會群體中討生活的人,他們多是知識分子,較之刻工來說,社會地位要高一些。他們也可能是專業寫工,以繕寫書樣為謀生手段。他們多數都没有功名,在各種傳記資料中,也没有一鳞爪的記載,為了賺取微薄的銀子養家糊口,寫工只能受雇於刻書的坊肆。據記載,清代寫工寫宋字板樣,每百字工價銀二分至四分不等。書寫體的工價較之匠體略貴,大約每百字工價銀四分。可能是書寫者所書清秀悦目之故。又各家書體字之大小方肥瘦,自有不同,書法又是一朝有一朝之風氣,刻匠一時有一時之風尚,所以,報酬的多少,還要隨着社會的變遷,兵燹灾異等而定。
昔葉昌熾《藏書紀事詩》第四一二則「傅稚漢儒、周慈」詩云:「難得臨池筆一枝,東津可比宋漕司。從來精椠先精寫,此體無如信本宜。」津寫此文,題目想了很久,後來讀葉氏此則,有「從來精先精寫」之句。遂以此作篇名。

本文原刊版本目錄研究日記與尺牘第149-1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