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隨人聖—回憶吳文津先生

 花隨人聖—回憶吳文津先生

沈津

摘要

作者通過回憶與吳文津先生認識、在哈佛共同工作的經歷,展現吳先生在識人用人,發展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館藏上所作出的貢獻,以及在美國的東亞圖書館學界的學術成就。

關鍵詞:

東亞圖書館史;哈佛燕京圖書館;吳文津


小友王婉迪博士在今年八月一日上午的電話中告訴我:吳文津先生早上五時多走了。我當時一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四月中旬,美國國會圖書館亞洲部主任邵東方兄電話中還談及他的近期日程,六月初,即他會在斯坦福大學的事務結束後即駕車去吳先生家。東方兄囑我寫一幅字或聯句為吳先生百歲誕辰為壽禮,畢竟是百歲老人,所以我也要思考老人的平生所為,數天後即成聯句,句云:「巴蜀赤子百秩,厲馬烽煙,浸濡行學,洵為經代文武。燕京牛耳卅春,搜弆函卷,禮聘鴻博,當乃不世哲賢。」後來,東方兄告訴我,吳先生看到後非常喜歡,而且還說,吳先生身體尚健,只是耳朵重聽。我聽後心中頗為欣慰。

吳文津先生御鶴西歸了,享年一百歲,這樣的「人瑞」在世界上著名的圖書館事業家中來說,也是非常難得的。在美國的東亞圖書館學界,近一百年來,能 稱得上年高德劭,且又聞名遐邇的美籍中國人,則寥若晨星,屈指可數 , 我以為裘開明(1898-1977)、 錢存訓(1910-2015)、吳文津(1922-2022)三位當之無愧,他們是南州冠冕式的典範人物。

「哈佛燕京」的馬小鶴兄在吳先生仙逝後,囑我一定要寫一篇紀念吳先生的文字,並說:對你來說,這是當仁不讓的。

大約是1986年的5月,鄭培凱教授要回波士頓的家,於是他開車帶上我,從紐約出發,先去了在紐黑文的耶魯大學,探望余英時先生,再到波士頓,已經是晚上了。次日,培凱兄就帶我去了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哈佛燕京」對 我來說,是既陌生又有點神秘,因為專門介紹「燕京」的文章很少,尤其是藏書情況泛泛而談,不得其詳。雖然我過去在上海圖書館接待過「燕京」前館長裘開明先生,也為他介紹館藏的一些善本書,但那時的我卻僅僅知道「燕京」是一所學校內的東亞圖書館而已。所以我去「燕京」就是想去「探秘」。

第一次見到吳先生,是在他的辦公室,大約是培凱兄事先告訴他,在上海圖書館工作的我要去「燕京」訪問的事,所以吳先生十分高興。吳先生曾在1979年參加美國圖書館學界訪華團,也參觀過上海圖書館,我曾經參與接待過這個團,雖然我看過參訪人員名單,但對於成員卻不十分瞭解,當然吳先生對我也沒有什麼印象。吳先生慈眉善目,微胖而不高的個子,中氣十足,頭髮有些花白,但很精神,一派學者的形象,他非常客氣地接待了我,記得他詢問了上海圖書館以及我的工作情況,他回憶了七年前訪問上圖的事,我們談了將近一個小時。

時近中午他請我去哈佛教授俱樂部用餐,這也是我在美國當訪問學者時第一次 享受的正式禮遇。

1986年在哈佛教授俱樂部用餐後與吳先生合影

我在美國當訪問學者期間(1986年2月至1987年10月)共去過「燕京」四次,除第一次是去參觀訪問外,另三次都是吳先生專門邀請的,每次都是二個星期。其中一次是吳先生囑我將善本室內的大保險櫃裡的善本全數重新鑒定,並寫出一個報告。再一次是讓我將普通書庫中的善本書挑出來。第三次是將燕 京館藏的明代閔、二氏所刻套印本寫一篇文字。

在這之後的近一年裡,我又去了美國一些東亞圖書館,如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亞圖書館、芝加哥大學遠學圖書館、耶魯大學東亞圖書館、鹽湖城族譜圖書館以及美國國會圖書館、紐約市立公共圖書館,有了較深刻的認識,我也拿這些館的行政管理、館藏及保管方法等和中國大陸圖 書館的藏書作比較,也得出了相互之間的差距 。

我在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世界宗教高等研究院圖書館當訪問學者時,每次出外參觀訪問,我都會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向楊振寧教授彙報,楊教授 時任石溪分校物理研究所所長,他希望我每個星期六上午都可以到他的辦公室 見面。他經常鼓勵我在美國要多看,多交朋友,而且要設法進入圖書館的書庫 細看。當我將「哈佛燕京」的情況向他詳述後,他即希望我寫成文章交由雜誌發表。沒多久我就根據當時在「燕京」時所作的筆記,寫成了《擁書權拜小諸 侯--哈佛燕京圖書館訪書記》,全文約二萬字,請楊教授審閱後投給了香港《明報月刊》,後《月刊》連續發了四期(1987年第6期至第9 期),編者按語云:「中國少數善本書版本學專家沈津先生去年在石溪紐約州立大學當訪問學者,期間曾往哈佛等校訪問,對哈佛燕京圖書館的善本書做了一次全面的瞭解。楊 振寧教授鼓勵他為本刊寫成此文,全長二萬余字,將分四期刊載。我們謹在此 多謝楊教授及沈先生。」

這篇《訪書記》中有一節寫的是「哈佛燕京的功臣」,文中寫道:「哈佛燕京能有今天的規模,並能在美國各東亞圖書館中處於領先地位,這是離不開裘開明和吳文津先生的 。」「吳氏不僅是圖書館專家,而且是位研究清末民初歷史的 學者,工書法。1965年裘開明先生退休後,他接掌哈佛燕京,大力採購中國現代圖書,強調近代、現代史料的收集。曾二次去中國講學,為美國東亞研究中心研究員。」「我和吳先生見過幾次,曾聽他談圖書館的管理方法,極有見地。」我最後一次受邀去「燕京」時,吳先生對我說:「謝謝你,過去還沒有人這樣來寫‘ 燕京 ’的  而且寫得這麼詳細。」我由此知道他已經看到了前面的二期,也知道了《明報月刊》。每期都是吳先生的必讀物。

我回到上海後,工作較忙,和美國方面的聯絡很少。我之所以會再次去美國作訪問學者,而且又是「哈佛」,那就必須話說從頭。

1990年的4月,我獲上海市委宣傳部、統戰部批准,持赴香港的單程證,去港和太太團聚。一起離滬的還有我們的女兒。沒多久,我就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和校圖書館工作了(各半天)。次年二月的某一天上午,我在圖書館的編目部辦公室工作,突然門被推開,我一抬頭,只見中大館吳培南館長陪同參觀者進來。參觀者竟然是吳文津先生,於是我趕忙迎了上去,叫了一聲:「吳先生」。吳先生一看是我,馬上說:「沈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我說:「我已定居香港了。」接著吳先生第二句話就說:「這下我們請你就容易了。」中午飯是吳培南館長請吳先生用餐,另一副館長和我作陪。餐畢,吳先生跟我說:「你下班後到銅鑼灣我住的酒店來,我們在附近的地方晚餐。」在用餐時,吳先生正式告訴我,他回美國後,即會向哈佛燕京學社提出申請,請我作為訪問學者身份去美二年,在「燕京」撰寫《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書志 》。

1991年5月30日,吳先生給我的信云:「二月在港重逢,實屬意料之外,吾兄闔府得以遷港,不勝額手稱慶,今後當可大展鴻材,對海外學術界有肯定之貢 獻也。弟自港歸來後,曾與哈佛燕京學社磋商關於編纂敝館館藏善本(刊本及 抄本)目錄事,今已得該社社長韓南(HANAN)教授同意資助此事。時間暫定 一年,期能完成一類似王重民先生之傳統式解題目錄,稿成後再行出版。著錄 工作如在一年內無法全部告成,或可視情形斟酌延期半年或一年,待遇年薪Ⅹ萬美元,附加健康保險及來往機票。不知吾兄有無興趣來此擔任此項工作?如夫人擬同行,亦可考慮由哈燕社代付機票費用。鑒於吾兄在中大任職不久以及哈燕社與中大歷年來之交換關係,如獲吾兄同意,尚祈暫時不為聲張,俟弟與陳方正教授及吳培南館長先行疏通後,再作進一步之安排,想較為妥善。八月上旬,弟將去台北出席會議,會議後可來港與陳吳二先生及吾兄面談。吾兄對此事如有任何問題,望來函或電話亦知。」吳先生邀我去「燕京」,實在是考慮周全。這之後,我們的通信一直不斷,包括我去美駐港總領事館,如何答詢領事的問題,吳先生也提出了他的意見,並且希望我盡早離港赴美。吳先生甚至還同 意我將從上海帶到香港的部分工具書、參考書,全部海運至美,郵費全部由「燕京」報銷。他的那種從大處出發,又從小處著手的做派令我印象深刻。

1992年4月28日夜十時半,我們全家三人自香港抵達波士頓羅根機場,是吳先生、胡嘉陽和我的表弟楊存輝開車來接的。畢竟是辭去了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的工作,賣掉了港島的房子,從東半球飛到了大洋彼岸。吳先生事先做了不少工作,即以住處來說,他就操了不少心,他找到了一所二房一廳的公寓房,離「燕京」走路十分鐘即可抵達,且購買生活用品及食物方便,交通也便利 。 記得那天晚上安頓好我們,已是深夜十二時了,吳先生離開時,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個信封,說裡面有一張支票,是我第一個月的薪俸。我沒想到吳先生會安排得那麼細,我還沒有進入「燕京」正式報到,就拿到了錢,這讓我十分感動。

我和家人抵達波士頓後的二天,吳先生即安排中文部胡嘉陽主任陪我去辦理社會安全卡,吳先生又親自帶我去哈佛國際事務處辦理報到手續,還在後來的幾天,他駕車帶我去附近的大商場裡去買電視機及生活用品。總之,為了我們能夠在這座不熟悉的城市裡安心地適應新的生活,不致產生後顧之憂,吳先生操了不少心,這讓遠離家鄉的我和家人怎麼不為之中心感銘。

我在「燕京」任訪問學者的二年中,專心致志且潛心執一地撰寫「哈佛燕京」的善本書志,每天的日課就是奮力完成三種善本書(三千字左右)的寫作。吳先生從來沒有催問過我寫作的進度,他也幾乎從來沒有專門到三樓的小辦公 室,看我是如何寫作的。每個月的第一天,我都會拿著一疊已完成的善本書志覆印件去他辦公室呈交於他。他也在表達謝意後總是說一句:「辛苦了,沈先生。」這些復印件就置放在吳先生辦公室進門處靠牆的書架旁。二年下來,覆印件居然有二尺以上的高度了。

先師顧廷龍先生與「哈佛燕京」有緣,1996年2月23日,先生有信致我,其中寫到:「我有一事奉托,您便中留心捜集一點裘開明先生的遺事,他來 ‘燕京 ’,討論分類,皆尚相契,頗欲寫一點紀念文字。如果年隔已久,找不到了,亦就算了。裘之後任,是否即吳文津繼任?吳延請您去哈佛,編撰書志,他有見地,亦能識人,為事業著想。忠於事業之人,最可欽仰 。」吳先生和先師僅見過二次,第一次在上海,第二次在北京,他們二人都是圖書館事業家 , 所以先師是瞭解吳先生的。

我出版的著作中的處女作是《書城挹翠錄》(1996 年,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 社),書的內封有 謹以此獻給我的導師顧廷龍先生暨吳文津先生 」。之所以這麼寫,是因為顧廷龍先生是上海圖書館館長,我在1960年3月正式拜顧先生為 師,他在上圖共帶過二個學生,另一位是吳織。我追隨顧先生整整三十年,是他導我進入版本目錄學這個領域,並悉心指導、培養和提攜我。吳先生於我有知遇之恩,我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工作時,他邀請我去了哈佛,這直接改寫了我的後半生。

吳先生是「燕京」的第二任館長,在他三十二年的任內,做了許多事情,其中人才的引進是一個方面。吳先生深知人才的重要,體現在他本人也曾被圖書館學界的大佬視作「人才」。在吳先生即將在斯坦福大學取得博士口試時的1961 年,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及美國國會圖書館即向他伸出橄欖枝,希望他能加盟。而在1964年,吳先生還在撰寫博士論文時,原「哈佛燕京」的館長裘開 明先生即將退休,他向學校推薦了吳先生作為繼任者,而此舉也得到了著名學 者費正清教授的大力支持。費正清曾說:「有一流的大學,必須有一流的圖書 館。」費先生的後綴詞應該是:一流的圖書館也必須有一位一流的圖書館專家 來主持。也正因為如此,吳先生1990年接受臺灣《遠見雜誌》採訪時,被問到 「一流圖書館館長的任務為何?」他一口氣說了六條,第一條即為:「一所大學的研究圖書館必須要有一批不但具有圖書館專業知識,而且對於該館未來所想發展的每一學術領域較有研究的菁英人才,從事館藏發展工作。因此館長的首要任務是羅致一流人才。」

王婉迪的《書劍萬里緣--吳文津雷頌平合傳》中曾寫道:「人才引進是吳文津對哈佛燕京圖書館的一大貢獻,他用耐心和誠心為圖書館招攬了很多人才,其中他最得意的兩位 ,一位是賴永祥,一位是沈津。」「有一年 ,沈津從大陸來美國各處有中文善本的地方訪問 ,除了哈佛,還去了普林斯敦、哥倫比亞、國會國書館、耶魯等。他到我們這裡來了一個月,走的時候給我們寫了一個大致的目錄,寫得很好,那時候他很年輕,我感到很震驚,覺得這個人非常理想。我 就通過哈佛燕京學社,邀請他來哈佛做訪問學者,開始做個比較詳細的中文善 本目錄,一年以後他完成了一份草稿,之後我們又弄到一筆經費,就請他留下來任善本室主任,工作基本上就是做個完整的善本目錄,同時協助使用善本室的哈佛教授、研究生和外來的訪問學者。後來出版的《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是美國所有東亞圖書館最完整的善本目錄。當時最難的 是鑒定哪一些是孤本,但是沈津都盡可能查證出來了」。

一個圖書館的興旺發達,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幹部隊伍的團結與融洽,吳先生在他的「燕京」任上,真正做到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是宋代陳亮《論開誠之道》中的話,原文是:「臣願陛下虛懷易盛,開心見誠,疑則勿用,用則勿 疑。 我曾問過舊日的同事,他們和我一樣從未聽說過有部門主任因心情不爽 而被逼離職,也從未聽說吳先生霸道,仗勢壓人,訓斥、挖苦、刁難,甚或出爾反爾,給人穿小鞋,讓你難堪,更不會任意開除幹部。吳先生對於他的下屬,是以誠相待,通情達理,重寬容,他應該是早年受到儒家文化的薰陶所致。

舉一個小例子說一下吳先生吧。有一次,吳先生打電話讓我去他辦公室,我一入內他即將門關上,我當時有一種神秘感。原來吳先生收到一封匿名信,舉報本館某一同事在工作時看閒書。他是來詢問我知否此事。我一聽就知道這是某位東亞系博士與某同事因找書事發生爭執,而引發不快寫就的信。我如實地說了我的看法,吳先生表示,他會想一想。結果是他決定不予受理,也未追究該同事的所為。

我在上海圖書館追隨導師顧廷龍先生三十年,有十多年的時間都是辦公桌面對面,從未聽到顧先生說他人的不好,即使是外界「名人」惡語相向不負責任 的責問,顧先生也是一笑而已。我在吳先生麾下工作,有時和他聊天,也從未聽 他講過其他東亞圖書館館長的不妥言論,或議論他人的私德。所以「燕京」始終保持一種安定的局面。

作為世界上著名大學的學術殿堂—「哈佛燕京圖書館」,每天都有來自世界各地大學的研究者、教授、研究生光臨,至於中國大陸或中國台港地區的 書館專業人員,也多慕名前來參觀訪問。吳先生為「哈佛燕京」的館長,除了自身的工作外,還有不少應酬,包括一些來自他館的同行,這免不了要接待,有些重要者還要「宴請」。這種請吃飯,當然不是在奢華大酒店,甚至還不在唐人街上的酒家,吳先生是一位十分節儉的人,但對他來說,即使這樣的應酬,卻不是於公報銷,而是自掏腰包以盡地主之誼,我在「燕京」追隨吳先生的五年中,從 無見有一請一大桌,數人陪一人之景像。有幾次,吳先生在應酬時曾招我作陪 客,隨侍左右,所以我知道他從來不會利用「宴請」來為自己謀取小小福利,且為之中飽私囊(你懂的),個人的廉正自守 、清風兩袖也是吳先生的人品操履體現。

燕京圖書館工作人員1994 年12月聖誕派對合影

吳先生是一位很有人情味的長者。吳先生主持「燕京」時,中文部(採購、編目、借閱組)的同仁,時有舉行生日派對,即幾位同事的生日並成一日慶祝。屆時,各位同事都準備一個菜餚,在某日的午飯時相聚。這樣的聚餐,沒有中國大陸及中國台灣地區的隔陔,吳先生往往會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和大家歡聚一 堂,嘻笑無我,全然沒有了往常的望之儼然、不苟言笑的樣貌。當然,吳先生退 休後,這種場景也不再重現,所以中文部的同事往往會回憶起舊日的喜樂。您接觸到的在圖書館工作的吳先生,是西裝、領帶,儀容齊整,魚魚雅雅。但在夏日的節假日里,吳先生有時會在他「愚公弄」宅院那綠油油的修整如一的草地上舉行聚會,他會邀請館內所有同事參加 ,那時的他卻是T恤,白色短長褲加白襪、運動鞋,一派閒裝,喜眉笑眼地和大家打成一片。「愚公弄」也是有來歷的,吳先生親手寫下的是 「寒舍居麻州衛斯頓鎮四月巷一號,周君策縱過此,戲贈‘愚公弄’為名,雅俗兼容,友朋間遂傳為佳話。」

1994年12月1日,我在吳先生的辦公室里聊天。他告訴我,在大學時代,他曾讀法文,開始讀時很感興趣,學了二年,一般的書可以讀了,但後來不用,也就漸漸忘了。吳先生有時寫文章或者函復其他中國大陸及中國台北地區的學 者、教授,都是用中文寫作的,他的文章措詞得體,敘述清楚,條理連貫,且書法工整,一看就知道,這是浸潤中國傳統文化很深的學者所書。我在香港期間,他給我的信,我全部保存起來了。後來他退休後,改為郵件往來。由此而想到是,在東亞圖書館工作的中國人,如若中文寫作詞不達意,又怎能做好本職工作呢 ?

吳先生是歷史學博士,他對近代史料文獻的認識和收集是上個世紀七十至八十年代時的識途老馬。而吳先生就職「燕京」,也正是美國的中國研究轉型,即從傳統的漢學過渡到利用社會科學的「區域研究」,隨著不同學科的迅速發展,圖書館的藏書建設也會大發展 。 我比較看重的有一批近代史的資料,即陳誠當時在井崗山地區圍剿紅軍時收集的中國共產黨早期根據地的出版物、宣傳品。這是吳先生當年在斯坦福大學圖書館時通過台灣大佬的關係而搞到的,之後又為「燕京」複製了一套,我曾翻閱過幾種,這種「紅色文獻」雖為復印件,但卻珍貴,因為它對中共黨史研究提供了佐證。

我第一次訪問「燕京」時,吳先生就將他發表在台北《漢學研究》(1985年12月三卷二期)的抽印本《哈佛燕京圖書館中國方志及其他有關資料存藏現 況》,送給我學習。拜讀之後,讓我驚奇的是文中的數字和列表,信息量大,一 目瞭然,讓我這個抵達美國不久的訪問學者發覺燕京館絕對不簡單,儼然一寶 庫。這所大學館方志的收藏居然屈居於美國國家圖書館—國會圖書館,即使和中國大陸的省市一級的圖書館相比,在數量上當為前五之列。至於「其他有關資料」那更是我所特別關注的,蓋因「資料」獨一份,國內根本沒有入藏的文獻,這也讓我眼界頓開。

1997年12月6日,在燕京館的禮堂內,舉行了第十二屆中國文化研討會年會,下午的會由鄭培凱教授主持,主題是「書、讀書、讀書人—坐擁書城的甘苦」,是歡送即將榮退的吳先生的。我在會上說到:「吳先生的退休對哈佛燕京及美國的東亞圖書館來說,是個衝擊和遺憾,他對「燕京」傾注心血和心力,四處募款,充實館藏,他也是具有年輕思想的老者。」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與時俱進。他以推展新計劃,使「燕京」一直保持全美東亞圖書館的龍頭老大的地位,而他「做別人不願做,做不到的事」,正是他成功和受人尊敬的地方。

我以為吳先生不是什麼傳奇人物,但在美國的東亞圖書館裡,真正的學人並不多,除裘開明、錢存訓先生外,恕我無知,我所知道的僅有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的馬泰來館長、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的馬小鶴主任、俄亥俄大學東亞圖書館的李國慶教授、加州柏克萊分校東亞圖書館的周欣平館長,此外還有美國國會圖書館的邵東方主任等 。「哈佛燕京」的創館館長裘開明先生為後人留下了《裘開明文集》(程煥文編)及《裘開明年譜》(程煥文編);而第 二位館長吳先生則有 《美國東亞圖書館發展史及其他》《書劍萬里緣》(王婉 迪)。所以要研究美國東亞圖書館史及二位先賢的事跡,上述圖書是不可不讀的。

1997年12月14日吳先生與太太、沈津與太太的合影

吳先生對於他在「哈佛燕京」的工作,對我說了一段所謂掏心窩子的話,他說:「我在圖書館領域做了那麼多年,也不要求有什麼好,但是對於圖書館的同仁來說,只要他們覺得而且說,吳文津做得不錯,就行了。」我以為這是吳先生功成不居、勞不矜功的境界。

吳先生的一生是光明磊落的,坦坦蕩蕩。我在「燕京」的十八年中,有六年是追隨吳先生的,他的長者風範,也是我深記於心的。如若要我對吳先生作一個簡單的評價,那我會說:吳先生對待工作—敬業;吳先生的性格—剛直。也正因此,吳先生在離開「燕京」這座他為之付出辛苦勞瘁的三十二年的殿堂時,他帶走的是哈佛大學校長魯登斯坦(Neil Rudenstine)親自頒給的表揚狀,以及全美東亞圖書館協會頒給的1998年傑出服務獎。魯登斯坦校長的表揚狀上說:「我非常高興加上我個人以及哈佛全體同仁對你致謝。你為哈佛做出了示範性的傑出貢獻,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哈佛因之而是一所更好的大學。」德高望重、克盡厥職的吳先生離開了我們,他去了天堂,他又會怎麼樣了呢?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博爾赫斯是一位作家,他曾說道: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我想,書是明燈,有書的地方就有光明,而天堂就是布滿光明的地方。我不知道天堂里的圖書館的規模、場景,但上帝一定會物色一位懂行的基督徒,相信吳先生一定是天主遴選館長的不二人選。

2022年12月7日於美國北卡落基山城


In Memory of Mr.Eugene Wu

Jin Shen

Abstract:

By recalling the experience of meeting Mr.Wu Wenjin and working together at Harvard,the author demonstrates Mr.Wu’s contribution in identifying and employing people,developing the collections of the Harvard-Yenching Library,and his academic achievements in the East Asian library community in the United States.

Keywords:

East Asian library history; Harvard-Yenching Library; Eugene Wu


本文原刊於天祿論叢--中國研究圖書館員學會學刊 第12卷,第180-190頁,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