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燮元文集序

 沈燮元文集序

沈津

今年九月中旬,李軍兄即告訴我,沈燮元先生會在中秋節那一天由寧返蘇,他希望與我見面。這幾年,燮翁和我都感到年齡逐年增大,老朋友間見面實非易事,故只要燮翁在蘇州,我們就一定要選個地方聊聊,而居中聯絡者就是李軍兄。所以,國慶前的一天,我們又如約相聚在蘇州博物館的古籍圖書館裡。

剛坐下,還沒寒暄幾句,燮翁就遞過來一張紙,只說了三個字:「你看看。」原來是老先生和北京國圖出版社合作,擬出版自己的文集,紙上是他手抄的目錄。他要我拍下圖片,讓我為他的集子寫篇序。他下的通牒是:「你給丁瑜的《延年集》寫了序,我的書你能不寫嗎?」

我和燮翁是忘年之交,早在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就認識了,之間的互動,都是因編纂《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而起。一九七七年秋,北京、上海、南京等地的圖書館專家學者為即將編纂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起草了「收錄範圍」、「著錄條例」、「分類表」三個文件。次年的三月二十六日至四月八日,編輯《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全國會議在南京舉行,而我們都參會併發表了意見。

不可否認的是,《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是近百年來編得最好的一部聯合目錄,剛進入八十年代,人們的生活並不寬裕,物資仍然匱乏,但是編委會的工作始終有條不紊地奮力邁進。我還記得,那時我們每天在分編室裡接觸的是八百多個圖書館上報的卡片,面對各種不合常理的著錄方式,也只能憑借過去的經驗去辨識卡片上的著錄有無錯誤。燮翁和我們私下裡調侃說:我們這些人成天都和卡片打交道,我們都成了片(騙)子手了。當然,也正是在那樣的環境下,我們每一位參與者的眼界才變得更為開闊,分辨及鑒定能力也相應提高許多。很多青年同事在經過這樣的訓練後,業務上也奠定了基礎。

一九八一年至一九八七年,編委會曾借上海圖書館的二〇六室,作為經部、史部復審、定稿的工作室,編委會的主編顧廷龍、副主編冀淑英、潘天禎、顧問潘景鄭,與燮翁、任光亮、我等聚於一室。能和當時國內最好的版本目錄學家一起工作,是我們幾人的緣份。當年參加編委會彙編、覆審、定稿的人員已大半凋零,如今僅存燮翁、丁瑜、任光亮、我四人了。燮翁是自始至終的參加者之一,無論在南京、上海、還是在北京,他都堅決服從編委會的安排,從不討價還價,認真做事,克盡厥職,功成不居,為《善本書目》的完成作出了重要貢獻。燮翁為了工作,四海為家,毫無怨言。我以為他參與編委會工作的十餘年,是他數十年圖書館生涯中意最濃、色最燦、義最重的一段經歷。

燮翁的版本鑒定能力很強,顧廷龍先生曾戲贈他一頂「派出所所長」的桂冠。一九八〇年代,我們在北京參加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委會工作期間,有一次同去北京某圖書館看一些有問題的版本圖書時,編委會的何金元(四川省圖書館古籍部,英年早逝)委託燮翁順便也審看一下該館藏的明正德刻本《中吳紀聞》。那是因為何金元在審閱此書卡片時,發現卡片上寫有「據宋本校及清黃丕烈校」,並有李盛鐸跋。他覺得「黃丕烈校」有疑問,曾請教過同在編委會工作的該大學館某先生,某先生說沒問題。但何金元不放心,就請燮翁和我去看一下黃跋的真偽。燮翁是研究黃丕烈的專家,當時已從事黃跋的蒐集整理,所以他對「黃體」太熟悉了。果不其然,書剛一打開,他就一眼定「乾坤」。黃跋的字有些形似,但沒有黃丕烈的韻味,那當然是後人摹寫,而非黃氏手書。後《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雖收入此書,但刪去有黃跋之語。那天我們還看了該館一種明抄本,也有黃丕烈校並跋,紙較新,字跡是比黃丕烈還黃丕烈,又是書估作偽的小伎倆(後因抄本不舊,又有偽黃跋,刪去不入目)。又如原作元泰定刻本的《廣韻》,由楊守敬自日本購回,每頁均裱糊,裝釘形式悉日人所為,實為日本所刻,非中國刻本,亦不入目,此類例子尚有不少,不再贅述。

除了《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外,燮翁一生對文獻學的貢獻,自然莫過於對黃丕烈的研究。我總以為被譽為「五百年來藏書」第一人的黃丕烈,實在是藏書史上一位傳奇人物,只要讀讀他的《藏書題跋記》,你就可以知道這位佞宋刻,嗜舊鈔,為先賢存古留真的學者是何等的「痴」,別樣的「淫」。至於其精校勘, 析疑義,詳考辯,求古籍盡善盡美,完全凸顯了乾嘉學人的風貌,至今仍為後人所津津樂道、交口稱贊。

近百年余來,黃跋先後經幾代學者多方蒐集、彙編成書,先是潘祖蔭輯《士禮居藏書題跋記》,再由江標輯《續錄》,其後繆荃孫、章鈺、吳昌綬又集南北各藏書家所見,輯成《蕘圃藏書題識》十卷《補遺》一卷、《刻書題識》一卷。之後,王大隆續輯《蕘圃藏書題識續錄》四卷《再續錄》三卷《雜著》一卷,極大地豐富並詳盡地記述古書版本、校勘內容和收藏源流,這對於研究版本學、目錄學、校勘學的學者們,無疑是極有幫助的。

燮翁以一人之力,四十餘年如一日,每天都和黃氏進行時空「對話」,說他是黃氏的異代知已,那一點兒也不過分。我不知道、也沒有問過他,為什麼要做黃丕烈的年譜、重新輯佚蕘圃題跋。但是,燮翁和黃氏都是蘇州人,不能說沒有一點鄉邦之情,更或許是他被黃氏的藏書魅力所誘惑。在前人的基礎上,燮翁費盡心機,多方輟拾,矻矻不倦,終於從中外各地的圖書館、博物館、研究所等處,新發現他人未見之黃跋數十則,同時還糾正了舊輯本的不少訛誤。因此,到目前為止,燮翁所輯的《士禮居題跋》應是最全、最好、最重要的黃跋本子,不久之後,該書將由北京中華書局出版。此外,燮翁又重新輯錄黃氏詩文,編纂黃氏年譜,皆大有裨益於文獻學研究者。

一九九〇年,八七高齡的顧廷龍先生曾為燮翁寫過一付對聯,句雲:「復翁異代逢知己,中壘鈎玄喜後生。」這是對燮翁在版本目錄學、黃丕烈研究兩方面恰如其分的評價。他整理的《士禮居集》分題跋、詩文兩部分,問世有期,令人欣喜。此外,燮翁數十年所作文章,匯編成此文集,反映了他一生治學的概貌。文集所收,計文八篇,跋五篇,序五篇,以及年譜一種、方志目錄一種,凡二十篇,十餘萬字。儘管數量、篇幅並不巨大,細讀之下,我才知大手筆作文,輕易不肯動手,一落筆必言之有物,有理有據。從小文章中,可窺見燮翁考證工夫之細密。如《嵇康集佚名題跋姓氏考辨》,糾正之前兩位學者考證的失誤,並得出「凡從事版本鑒定,無非都要從行格、避諱、刻工、刀法、紙張多方面去考慮,但我覺得書法的比對,印章的辨別,也可以作為鑒定版本的不二選項」的結論。

版本目錄學是一門從實踐中來的學問,只有在圖書館編目及採購工作中積累了大量的實踐經驗,才能練就一雙鑒定版本的慧眼。早在五十年代初期,二十餘歲的他,就在趙萬里先生的指導下,為北京圖書館購書,先後買到《韓詩外傳》(明萬曆刻廣漢魏叢書本,清盧文弨批校)、《南唐近事》(清嘉慶二十年吳翌鳳抄本)、《資世通訓》(明刻本)、《梅妃傳》(清吳氏古歡堂抄本)、《楊太真外傳》(清吳氏古歡堂抄本)、《長恩閣叢書十四種》(清末傅氏長恩閣抄本,清傅以禮校)等。一九五五年以後,他調入南京圖書館,退休前曾任古籍部副主任,但沒架子,不鑽營取巧,也沒有那種羨慕榮華之心,而是把心思都用在業務工作上,數十年間為南圖徵集到不少重要善本。其中如北宋刻《溫室洗浴眾僧經》一卷、遼代重熙四年(一〇三五)寫本《大方廣佛花嚴經》一卷等,已成為國寶級藏品。

而今耄耋之年的燮翁,三十餘年裡退而不休,堅持每天風雨無阻地去南圖古籍部,不僅日日伏於幾案,潛心典籍,還不時為讀者排憂解難,指點迷津,為他人作嫁衣裳。我的《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一百二十萬字,在出版前,也曾請燮翁全部校讀一過,對此我非常感謝他。無論我在國內還是海外,他與我的通信,我全部都保存了下來,厚厚一迭,居然也有四五十通之多。

最令我感動的是,去年五月我們在李軍兄的引導下,去祭拜顧廷龍先生墓,如果說我跪拜先師是天經地義之禮,但燮翁也要跪拜,我說:「您就不要跪了,鞠三個躬吧。」他說:「不行,顧老對我有恩,提攜過我,我是一定要跪拜的。」一位九四老人,腿腳不便,平時行動緩慢,走路都謹慎小心,卻堅持要做如此這般「大動作」。當時我侍立在旁,禮畢,趕緊扶他慢慢起立,只見他喘個不停。今年五月,我們又連袂去蘇州十梓街看復泉山館(顧廷龍故居),還拍了幾張照片留念呢。

說到底,燮翁是一位平凡的讀書人,和書打了一輩子交道,業餘愛好無他,就是喜歡書。我看到他在蘇州居所的書房,各式的目錄學、版本學、文獻學的圖書,以及相關的參考書、工具書,排放整齊,即使小部分的港臺出版物,他也透過相應的渠道多方訪得,而他在南京住處,圖書也是堆積如山。除了書之外,在我們這個小圈子里,不知是否還有嗜酒若燮翁者?還記得三十年前,同道們互傳燮翁喜酒,但不能多飲,每次一小杯,多則要舞「紅色娘子軍」中的洪長青。這是燮翁認可之說,直到今日,他仍保持舊日習慣,但並不貪杯,或許小酒也是他的長壽秘訣之一!這樣一位老人,思想上卻並不僵化陳舊,他也領略一些社會上的娛樂八卦,不時關心科技領域中的新成果,套用一句時髦的話,他也在除舊布新,「與時俱進」。

燮翁高齡,今年九十有五,已踰鮐背之年,更難得是他康健如昔,不時往來於蘇、寧兩地。我不由想起「九五之尊」這個詞,「九五」舊指帝王之尊,位高而不傲,有謙和之德。以燮翁目前在圖書館界中版本目錄學領域的地位,是當仁不讓的老法師級人物,無人可出其上,其閱歷資之深,也無人能望其項背,似乎也德配「九五」之詞了。《禮記•曲禮》云:「百年曰期頤。」元人陳澔釋雲:「人壽以百年為期,故曰期;飲食起居動人無不待於養,故曰頤。」很多見過燮翁的朋友,都為老人的健康表現出欣羨之情。我亦以為,待到山花爛漫時,老人期頤之年,約上一班忘年之交,好好作一次暢懷痛飲。

燮翁囑我為他的集子作序,實在榮幸之至。回顧四十多年的交往,拉雜寫上一些感想,不知先生以為然否!

二〇一八年十月二十一日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