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為前賢行役,不為個人張本

專為前賢行役,不為個人張本

—顧廷龍與《明代版本圖錄初編》的出版工作

王宇、沈津


摘要:民國三十三年,顧廷龍與潘景鄭合編的《明代版本圖錄初編》面世,此書首次以圖錄之稱,輯錄明季善本書兩百零三種,每書採正文書影一、兩幀,並附版本信息,開創了一種版本目錄學研究的新範式,並對後來的《中國版刻圖錄》和《清代版本圖錄》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編輯出版這部《圖錄》時,顧廷龍正應葉景葵、張元濟之邀請,於上海參加合眾圖書館的創建。特殊歷史時期下的圖書館建設,古籍版本圖錄的整理模式,深入研究或可鈎沈出版史料,啓發當下。

關鍵詞

顧廷龍,潘景鄭,《明代版本圖錄初編》,合眾圖書館


「專為前賢行役,不為個人張本」是顧廷龍先生在長期的圖書館工作中,對待前人的累累典籍,以謙遜、公允的態度進行蒐集、整理,不以個人的好惡、私念為謀求、經營,廣納而持正的原則,既是辦館理念,又是工作要求。顧廷龍認為:「圖書館學和目錄學,為科學研究者特別是圖書館工作者需要研究的兩門科學」[1]258,版本之學,並不限於宋、元舊刻。而顧廷龍與潘景鄭合編的《明代版本圖錄初編》,不僅較早體現了這一工作原則,還表現出從傳統目錄學到新式圖錄編目的這一轉變,以及顧廷龍等老一輩圖書館學家的治學思想。顧廷龍的生平事跡與治學成就,其高足沈津編撰的《顧廷龍年譜》、上海圖書館編《顧廷龍先生紀念集》和《顧廷龍全集》編輯委員會所編的《顧廷龍全集》等書已有較為完整的收錄。顧廷龍的一生是不斷為學的一生,也是為圖書館事業不斷貢獻的一生。顧先生早期研治金石目錄之學,除家學帶給他的影響之外, 在外叔祖王同愈家做館師的兩年中,直接受教於王同愈的指點和幫助,而王同愈師從吳大澂,顧廷龍又與吳大澂之孫吳湖帆交往密切,曾經看到過許多吳大澂的未刊稿本,這些機緣促使他日後完成《吳愙齋先生年譜》的編撰。顧廷龍對「譜主經典、金文之學論述甚周,於其軍略國事所為探求更深,即得力於栩緣(王同愈別號)公之學也。」 [2]1待考入北平燕京大學研究院,顧廷龍先後跟隨胡樸安、聞宥、姚明煇、容庚、郭紹虞、魏建功、黎錦熙諸師學習語言文字、版本目錄之學,後來又與藏書家、校勘學家章鈺相識,二人既是同鄉,遂結成忘年之交。顧廷龍編輯的第一部書目是《章氏四當齋藏書目》,此書從編撰者與使用者不同的角度對各類典籍進行了審慎的分析,不但著錄書名、卷冊,還收入了大量的藏書題跋。顧廷龍認為:「強調實用與著錄的嚴謹是編製各類書目的前提,而編製書目又應因書制宜,能充分反映出藏書家的收藏意圖、特點及其讀書治學的傾向。」[1]361過去所編撰的圖書目錄,多不著錄版本信息,同時也缺乏歸納性的總結。顧廷龍基於章鈺私家藏書的情況,著意將章氏校勘、有所題跋的書籍附錄其後,並附索引。可以說,顧廷龍以《章氏四當齋藏書目》的編撰經驗,為《明代版本圖 錄初編》奠定了一個良好的工作基礎。與章鈺為至交的葉景葵看到此書目時,稱其:「體例極善,足以表章式老劬學之裡面,吾兄可謂能不負所托矣。」[1]328後來,葉景葵邀請顧廷龍到上海創建合眾圖書館,即緣於起初對此書的贊賞。


1《明代版本圖錄初編》的出版契機

出版《章氏四當齋藏書目》的第二年,尚在北平燕京大學圖書館工作的顧廷龍就寫信與潘景鄭商議,欲以清代刻本為始,編撰一部版本目錄學方面的書籍,然而這件工作由於受邀籌建上海合眾圖書館,直到顧廷龍南歸後才真正開始。顧廷龍在《圖錄》的《敘》中曾說:余夙有纂輯目錄學一書之志,擬分三編: 曰流略,曰圖錄,曰校讎。斷代為章,復各析以時、地、公、私之作,俾有系統可尋,條理可睹。前年之春,曾欲以清代刻本為始,時與婦弟潘君景鄭郵筒商榷。未幾,張菊生、葉揆初兩丈創設合眾圖書館於上海,招為校理之役,遂中輟南歸。旋邀景鄭來共編摩,接席商兌,重訂體例。

顧廷龍圖書館事業追求的是不斷收書、編書、印書,「七七事變」以後,「公私藏家,摧毀甚烈,後之學者,取資綦難,心竊憂之。」[1]311於是,顧廷龍欣然受葉景葵、張元濟之邀請,辭去北平燕京大學圖書館的職務,抵滬籌辦合眾圖書館。1939年7月12號,顧廷龍攜家人離開北平,14日晚十點乘「盛京號」輪船由天津塘沽碼頭啓碇,經威海衛抵煙台,再到吳淞口,幾經輾轉,歷經數日,終於在1939年7月17日早晨,抵達上海太古碼頭。翌日,顧廷龍即草擬《創辦合眾圖書館意見書》,其中聲明:

本館從事專門事業之理想,書籍專收舊本,秘笈力謀流布,當別設編纂處。即就葉先生藏書而論, 名人未刻之稿當為刊傳,批本、校本當為移錄,彙而刊之。罕見之本當與通行本互校,別撰校記,以便學者。編纂目的,專為整理,不為新作,專為前賢行役,不為個人張本。圖書館之使命一為典藏,一為傳布 [1]312-313。

「合眾」的發起人會於1941年8月1日成立,隨即又於8月6日成立了董事會, 顧廷龍當時在合眾圖書館任總幹事, 後來潘景鄭加入,任幹事。從抵達上海到合眾圖書館正式成立的兩年籌備期內,顧先生整日忙於搜購和整理古書舊帙,極力擴充圖書館的藏書,盡管當時物價飛漲,建館經費不充,諸事又應接不暇,顧廷龍已與潘景鄭開始籌措《圖錄》的出版事宜,積極實現文獻「傳布」這一辦館理念。 合眾圖書館建館之初的五年中, 即出版《合眾圖書館叢書》第一集的十四種,十六冊,由國光印書局承印,印書經費主要依靠捐資的方式來解決。《叢書》除第一種《恬養齋文鈔》為排印本,其後十三種皆為石印本。

顧廷龍與潘景鄭最初的設想是編撰一部《目錄學》,後改為《版本圖說》,再議為《中國版本圖說》《明本圖說》和《明代版本圖錄》。由顧廷龍1940年的《日記》和相關往來信札可知:

2月13日,「約撰《目錄學》,並先付稿費。即與潘景鄭商合作辦法」[3]104;

2月15日,「試撰目錄,得十種。…… 致顧頡剛函。約撰《目錄學》,擬改《版本圖說》,較有精采,並預商印刷辦法」[3]104;

2月16日,「潘景鄭來商《中國版本圖說》體例」[3]104;

5月6日,顧廷龍致顧頡剛的信中說:「《版本圖說》已屬草大綱,宋元部分已成,現擬明清部分,全無依徬,較為萬難,亦較能最有精採,將來分出,即可先出明清部分,尊意何如?」 3]117

6月17日時,「潘景鄭草就《明本圖說》擬目,大致具矣」[3]124。

中國治目錄學者,代有其人,不乏其書,而將視野轉向明本的研究,並以「圖錄」命名的,以《明代版本圖錄初編》為首。王紹曾在《顧廷龍文集》的序言中稱:「1941年先生與潘景鄭先生合輯《明代版本圖錄初編》問世,實為其《目錄學》之一部,此書圖文相輔,綱舉目張,至今為研治明代版本學之準繩。」[2] 6最後顧廷龍與潘景鄭商議,將書名定為《明代版本圖錄初編》,意為將來仍有《續編》刊行。1941年1月23日,顧廷龍在致顧頡剛的信中說:「《版本圖錄》現已決定斷代為之,因宋元本書影已多,並非亟需之作,明代尚無人做過,故特以參考者實急,遂為《明代版本圖錄》,而名之曰‘初編’,敘例、目錄已定,過陰曆新年即當與伯祥商印。現在借書不易,掛漏不免,導此先路,恭候他人之糾繆補缺矣。此事由景鄭兄負責為多,渠現在敝處共案編摹,有賞析之樂。」[3]161其後,顧廷龍又在《圖錄》的《敘》中再次重申:「首輯圖錄,以重雕版之源流,風氣之趨尚。又先由明代入手者,蓋宋、元本書景及景印之本流傳已廣,不難訪致,明本則汗漫無歸,按索無圖,而求之彌難。茲就吾二人研說所得,先為初編,雖不能備,聊補所乏。」

《明代版本圖錄初編》由上海「開明書店」初刊於民國三十三年(1944),該書一函四冊,十二卷,扉頁由顧廷龍篆字「明代版本圖錄初 編」,末有白文「顧廷龍印」, 扉頁後備注「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專著彙編之四」。《圖錄》列舉了明代具有代表性的版本兩百零三種,每書採集正文書影一、兩幀,並標明其著者、年代、版框大小,以及詳述其版本信息的按語。《圖錄》首末, 分別有顧廷龍與潘景鄭於民國三十年撰寫的敘言和跋尾。書後附有索引,便於讀者進行快速查閱。

顧廷龍提倡明本的研究,是當時圖籍整理所面臨的主要問題之一。顧廷龍在《敘》中指出:

明本之於今日,其可貴誠不在宋元之下。蓋清初之去北宋末葉,與今日之距洪武紀元,其歷年相若,一也;經史百家之中,若鄭注《周禮》《儀禮》《紀年》《周書》《家語》《孔叢》等書,無不以明覆宋本為最善,賴其一脈之延,二也;又以前明掌故之作,特盛往代,後世鮮有重刻之本,足以訂補史乘之未備,而晚明著述輒遭禁燬,其中正多關係重要者,三也;模刻舊本,惟妙惟肖,虎賁中郎, 藉存真面,四也。

顧廷龍提出的這四點,實際上在強調明代刻本的歷史價值、文物價值、文獻價值和欣賞價值,相當於20世紀七八十年代顧廷龍主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時,編委會在《全國古籍善本書總目收錄標準和範圍》中規定的古籍善本書的「三性」。「三性」即「歷史文物 性」「學術資料性」和「藝術代表性」,一般認 為,一部古籍最少具有其中之一性,便可視作為善本。明代刻書與宋元時期相比,有其自身的特點:「大率成、弘以前,體尚樸茂;正、嘉之際,漸趨方整;隆、萬而後,寫刻、繪圖、施採列評,技巧百出,而古意寖失矣。」 [4]1明本既能覆刊宋元,又有創新,圖書的形式和種類,較前朝產生了巨大變化,為後來清代刻書奠定了一個出版的物質和文化基礎。顧廷龍 很早便意識到明本書的這些價值,他在後來主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時強調,一定要將明、清兩朝的善本書收錄進來。

2在版本鑒定基礎上輯稿和編目
有關前人明本書目的編撰,顧廷龍認為大多不著錄其版本,信息的缺失給今人的研究帶來一定困難,大多數現代人都無法明確其刊刻年代。顧廷龍在《圖錄》的《敘》中又說:
曩時藏家書目多不著版本,雖載及明人著述而不能考其刻年。范氏天一閣藏明本最富,阮元為編目錄,始稱稍詳。近惟陳氏聽詩齋之《明人別集目錄》、蔣氏傳書堂之《善本書目補遺》、陶氏涉園之《鑒藏明版書目》,是皆專於明本者,而刻年亦未能詳識。若葉德輝、莫伯驥兩家讀書志摭錄較多,原委分明,而惜非專著。故今人欲研究明代版本,無所取證,每感參考無資之苦。
近現代圖書的收藏、研究和傳播較前代有一個轉型,即從藏書家到學者,從藏書樓到公共圖書館。古代藏書家或者文人,衡量善本的標準和版本鑒定的法則,與近現代學者不完全相同,因此研治版本、目錄的方法和編輯手段需要不斷適應新的情況。《明代版本圖錄初編》收錄的兩百零三種明代善本,均考其版本信息,標明版框大小,並附書名、室名索引,為版本研究開古籍斷代圖錄之先河,將研究從宋元轉向明代,填補明版書籍研究的空白,具有畫時代的重要意義。
20世紀40年代初,日軍進入租界,上海淪為「孤島」。顧廷龍主持的合眾圖書館,雖逢國難期間,仍然聚集和搶救了大批古籍,使之免遭失散流亡的厄運,其功不可沒。在聚書的過程中,顧廷龍和潘景鄭時刻不忘為《明代版本圖錄》輯稿,並注意考察書籍的流傳。除此之外,顧廷龍還為一些稀見的明本鑒定、作跋。如嘉靖十四年崇古書院刊刻的《錦繡萬花谷》,前後無序跋。顧廷龍查考:「《藝風堂藏書記》作‘崇德書院’,《四庫簡明目錄標注》 作‘崇政書院’,《南京國學圖書館書目》作‘弘治七年刊’,皆誤也。」[5]葉德輝《書林清話》記作「徽藩崇德書院」[6],記載紛歧,莫衷一是,後從《東莞莫氏藏書目》確知其為明嘉靖十四年乙未徽藩刊本。因此,《圖錄》中此版本信息記作「徽藩崇古書院刊本」。徽藩為敕崇古書院,而非崇德書院,諸家著錄之誤始得校正。又顧廷龍跋《歐陽修撰集》云:「比歲潘君景鄭與余有《明代版本圖錄》之纂,歷朝以次,惟仁宗在位僅一年,洪熙刻本尤為難得,久訪竟無一遇。施君均秋主南潯劉氏嘉業藏書樓事,承以樓中有洪熙本《歐陽修撰集》見告,並荷商假,於是難得之刻難得之集竟獲展卷覽讀,即以胡刻《飄然集》詳校一過,足資補正者甚多」[1]775。並《圖錄》中按語:「此本首冊系鈔補,卷首第二、第三行題十代孫齊編集,儒士黃寬校正,卷三末有永樂十二年歲次甲午正月日十代孫齊拜錄。《郘亭知見傳本書目》作永樂丙申重刊本,是據唐光祖跋文,紀年不知。尚有王克義序,撰於永樂十五年六月朔者。讀吳溥後序有云:今其十世孫齊復手自謄寫,鋟梓以傳,是必寫梓。稽時至洪熙元年而畢工,當以最後一序為準也。」[4]13因此,在《圖錄》中,顧廷龍將此本定為「明洪熙元年乙巳(一四二五)十世孫永康丞歐陽齊刊本」。但《嘉業堂藏書志》著錄此本時,標明此書「刻於永樂十二年甲午」[7]552。現臺灣國家圖書館藏有此本,按《國立中央圖書館善 本序跋集錄》,所標版本為「明永樂丙申崇仁歐陽氏刊洪熙元年補刊跋文本」。
為編撰《明代版本圖錄》,顧廷龍還通過合眾圖書館的來賓和書肆廣泛汲取版本材料。顧廷龍《日記》載,1941年3月19日,「夏地山偕華毅如來閱書。夏查關於景教文事。華頗收書,有景泰經廠《君鑒》殘本、成化經廠《資治通鑒》、安氏桂坡館《初學記》,雖非奇品,而於吾《明代版本圖錄》大可取資也。」[3]171同年 6月26日,「(顧廷龍)在來青閣查《安徽通志》,檢得畢效欽事跡一則,補入《明代版本圖錄》。」[3]190 1942 年,合眾圖書館用經費購置的明萬曆元年刊刻的益藩本《玉篇》,也被收錄入《明代版本圖錄初編》的 「藩府」一類中。
有了詳審的明本材料,即可進行分類整理,然後決定以何種面目示人。顧廷龍在其《敘》中說:「若僅聞傳本之眾多,而不獲目睹其真面,則誠有釋氏所謂寶山空返之慨矣。故書景之業,尤為從事目錄學者當務之急。」目驗乃是從事版本目錄之學者的關鍵所在,然而客觀原因使得一些善本並非人人都能得見,而 他認為書影最能呈現出版本的面貌,再附說明,能解決目錄學者當前的急務。1946年《中法漢學研究所圖書館館刊》介紹《明代版本圖錄初編》時稱:「楊守敬嘗有《留真譜》之作,輯宋、元、明刻以及舊寫本模形傳影,惜不附說明。繼起之書,又皆偏於宋、元不及明、清。此編網羅朱明一代所刻書籍,分為分代、監本、內版、藩府、書院、家刻、毛刻、書林、活字、套印、繪圖、附錄。每書採正文影片一幀,遇有特點可資參考者,增一二幀。各附原委略說。家刻一類,採錄較多。 有明雕槧程式,粲然大備。條理分明,為治目錄版本者必備之書。」[8]書影,即反映書籍版式和部分正文內容的樣張,它能夠使讀者一窺原本的大致風貌,比文字描述更加直觀和準確。此類出版物以光緒二十七年,楊守敬編輯《留真譜》為始,它包括宋元刊本、古寫本、舊刊本以及木活字本,是我國最早問世的古籍善本書影。
繼楊守敬《留真譜》之後,書影的編撰漸成風尚。宣統二年,繆荃孫受楊守敬的影響,據所藏書籍刊刻《宋元書影》,但未涉及明清兩朝。民國十一年,瞿啓甲編印《鐵琴銅劍樓宋金元本書影》。 民國十七年,南京國學圖書館根據八千卷樓所藏宋元刊本影印編出《盋山書影》二輯。民國十八年,劉承幹編印《嘉 業堂善本書影》。民國十八年,故宮博物院圖書館編印《故宮善本書影初編》。 民國二十一年,劉文興輯錄《宋元書影》。民國二十二年,故宮博物院文獻館編印《重整內閣大庫殘本書影》,這是我國第一部套色影印的書影。民國二十六年,陶湘編印《涉園所見宋版書影》。民國二十六年,王文進編輯《文祿堂書 影》。民國三十年,上海有正書局石印本《宋元書影》。
以上各家書影,都在《圖錄》出版之前,但內容多以宋元本為主,並不涉及明清。而《明代版本圖錄初編》不僅以明代刻本為著錄對象,還有其獨特的亮點所在,如卷十二「附錄」就專門收錄明代覆刻宋元本中的精品,它們不僅是明代刻書的一大特色,也是後世書賈經常拿來撤換序跋、剜改書牌,用以冒充宋元刊本的明代刻本之物,因此顧廷龍又將這些刻本單列一目。《明代版本圖錄初編》不僅收錄明代的善本,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明代普通刻本也選入其中。顧廷龍在《圖錄》的《敘》中又道:
楊氏之輯,宋、元、明刻以及舊寫本兼有所採,惟不著附略說,或僅節模歷代所刻,亦多寡不勻,美猶有憾。然其篳路藍縷之功為不可沒。繼而起者,中外不乏其人,第皆偏於宋槧元雕,莫及朱明。清代藏書之家,僉以其相去未遠, 不甚珍視,雖並列插架,屏諸著錄,是明者之蔽也。而今之嗜書者,猶不能盡祛此 見,人惟宋元、舊鈔相尚,每因也是一章,蕘翁一跋,引為至寶,則又惑矣。
潘景鄭在《圖錄》跋語中亦云:
先之以明代者,以宋元書影有傳,而清刻傳布綦廣,臚舉非易,績以用緩。惟朱明承先啓後,繼往昭來,傳遞之跡,有所蹤尋,而其精粗高下,尤足以覘文獻之盛衰。是用分別部居,觕陳綱要,類別十二,影逾皕葉。時值版蕩,瓻借維艱,責全求備,以俟後賢。
《明代版本圖錄初編》的編纂體例確定下來後,於1940年的7月20日由潘景鄭送至顧廷龍處,當時分類已俱。顧廷龍《日記》載:「明代版本大體備矣,分十二項,惟‘經廠’一項,擬易為‘內版’。」[3]130有明一代,內府、藩王、家刻、坊刻皆蓬勃發展,活字、套印、版畫等各種形式又粲然大備、各領風采,《圖錄》所列的這十二項,基本涵蓋了明代各個刻書機構所出版的各種圖書。每卷前又附解題,可對此類刻本作整理把握。
明代私家刻書的規模,比以往任何時期都 要龐大,僅常熟毛晉汲古閣一家,四十餘年間就成書六百餘種, 因此《圖錄》將其單列一目。其他如安氏桂坡館、華氏蘭雪堂和會通館,都以活字印本擅名,圖錄不僅列舉兩家各一種,還兼顧其他三種蜀府、芝城、五雲溪館的活字本。明代的傳奇、雜劇諸書,自萬曆年 開始多附繡像插圖,以金陵、杭州為最盛,因此又特舉富春堂、文林閣、夷白堂等圖籍為代表。

3製版校印不因時艱而苟簡
《明代版本圖錄初編》最初擬採用銅版或鋅版的印刷方式。照相銅板或者鋅版,由法國人稽祿脫(M. Cillot)於1855年發明,約十九世紀末傳入中國,它們的製作工藝大致相同,「首先將原稿拍攝成陰像底片,然後將陰像底片貼敷在塗有感光層膜的鋅版或銅板之上進行曝光,曝光之後,底片上的圖文即可轉移到鋅版、銅板表面,再經化學藥液腐蝕處理,製成 圖文高於版平面的金屬凸版,上版印刷。」[9]銅板印刷效果要好一些,但成本較鋅版高,中國近代印刷工藝中,鋅版多於銅版。
當時,除銅版、鋅版的印刷方式,較理想的還有珂羅版印刷。珂羅版即玻璃板,多印製書畫作品,可表現較為細膩的層次和效果,因此印制的成本更高。1940年4月5日,顧廷龍在致顧頡剛的信中說:「《版本圖說》將來印刷,曾數與伯祥商談,似以鑄銅板為最方便。茲擬目錄定後,按目借書,隨借隨鑄板, 有銅板可以任意編排,較珂羅版為便利而價廉。草創之作願早成書,不計工之精劣,公謂然否?」[3]112由此可見,顧廷龍在銅版和鋅版兩者之間,還曾經考慮過用珂羅版的方式,但根據當時的實際情況,顧廷龍選擇了更為實用的銅 版印刷。
顧廷龍1941年的《日記》中,詳細記錄了此書製版的經過:
1月30日,「訪王伯祥、徐調孚,商《明代版本圖錄》印刷事。經酌定,製銅版,用道林紙印,約下星期中遣製版人來談。」[3]162
3月4日,「馬君眉來,送日前所攝《明代版本圖錄》銅版,皆好。」[3]168
4月16日,「馬君眉來,交《明代版本圖錄》鋅版。」[3]175
1941年春,《圖錄》書葉攝影、製版的工 作陸續地進行著,開明書店主要負責此事的人是王伯祥和徐調孚,他們當時都在開明書店擔任編輯。除去鑄版工人罷工和印刷費用上漲,製版的工作進行得還算順利,很快可以校對的書葉樣張便印出了。
1989年,八十六歲的顧廷龍受邀到美國參加中文善本聯合目錄編輯咨詢會議,在紐約鄭培凱家中,見其收藏的《明代版本圖錄初編》,遂回憶起四十餘年前出版此書的情景。當時顧廷龍曾有跋云:「余應美國研究圖書館協會之邀,參加中文善本聯合目錄編輯咨詢會議。於華府事畢,訪鄭培凱先生於紐約,留宿其家旬日。先生所藏中西書,甚為美富,余曩纂《明代版本圖錄初編》一書亦在焉。忽忽四十餘年,銅板已毀,不克重印。當時上海已淪為孤島,王伯祥先生在開明書店任事,鼎力玉成。每一念及,感不能忘。培凱屬記數語,以留鴻雪。」[1]140此書跋更加說明,《明代版本圖錄初 編》是利用銅版縮印而成,後來銅版損毀,不 復印刷,其中書影以外的文字部分,由活字排 印,此書為銅版與活字混排印刷而成。
輯稿和製版的工作完成以後,顧廷龍便開 始抓緊時間對《明代版本圖錄初編》進行校訂,並請求張元濟為《圖錄》校正、作序。張元濟復信顧廷龍,云:「蒙假閱洪文卿師尺牘,已讀過,謹繳還。命作題詞,不敢污褻前賢箋札,僅於卷末署一觀款,以識鴻爪。大著《明代版本圖錄》亦捧讀一過。琳琅溢目,信為必傳。自慚謭陋,不能贊一辭。原稿並繳,統乞檢收為幸。嘉靖東壁圖書府本《王摩詰集》有先六世叔祖藏印。原書未知何家所藏,乞示及。涵芬樓藏書洪武本卻有數種,建文本已不見,想毀去矣。永樂、宣德本亦間有數種可用。《燼餘書錄》如需閱,候示檢呈。」[10]172
張元濟在《圖錄》中發現《王摩詰集》的 書影,竟存其先祖清綺齋張宗松之印,因此詢問顧廷龍此書的得來。《王摩詰集》為潘景鄭購於蘇州,後欲贈予張元濟,張元濟不受,並將此書與涉園其他藏書一起置於合眾圖書館。並且,張元濟還將《涵芬樓燼餘書錄》稿本借給顧廷龍查閱,擇其中的二十種,借出攝影,為《明代版本圖錄初編》補缺。數年後,張元濟《涵芬樓燼餘書錄》出版,請顧廷龍賡續為之,顧廷龍力擔重任,對書錄進行校閱、增補。張元濟在《燼餘書錄》的序中稱:「起潛邃於流略之學,悉心讎對,多所匡正,不數月遂觀厥成,滋可感也。」 [11] 由此可見張元濟對顧廷龍的贊賞和倚重。
從顧廷龍致顧頡剛的信中可知,到了1941年11月14日,「《明代版本圖錄》已編竣待印矣,陰曆年內必可出版,內容尚足一觀,公將笑其自詡乎?」[3]218 此時,出版《明代版本圖錄初編》的準備工作已基本完成,儘管顧廷龍對《圖錄》滿懷信心,但為何到了1944年初才面世呢?大概有幾個方面的原因:首先,樣張雖出,但內容還有待充實,索引未就;其次,當時物價騰貴,較以往約漲四五成,印刷的費用也勢必增多;再者,太平洋戰爭爆發,兵禍不息,諸事皆艱難異常。顧廷龍在一年後同一天的《日記》中又載:「此時工料皆貴,似不相宜,然萬事須從困難中出來才有價值。現在五千元儲元,合法幣即萬元。約略估計,僅足印毛邊書四十五頁者兩冊,本子十二開,每冊四百部。憶昔時印《邊疆叢書》時,六種七冊,毛邊八開,每冊平均四十頁,印五百至九百部,不過千元,令人能無今昔之感乎!」 [3]270前後一年,印刷的費用猛增,顧廷龍感到,急於出版似乎「並不相宜」。
因此,在1942年時,顧廷龍主要是整理《明代版本圖錄》的樣張。期間,張元濟又 致信顧廷龍, 拍攝書影以補充《圖錄》, 張元 濟說:「需用明本書景印, 有年號篇葉者, 盡 可先請開示。 不妨多舉若干種。 其為所最要者,另作記號,當交館員依便檢取,並乞裁酌。」[10]1176 張元濟前後為《圖錄》增益良多。1943年4月,顧廷龍開始催印《明代版本圖錄》,徐調孚說章錫琛已答應可先付排。顧廷龍又訪王伯祥,交《明代版本圖錄》稿, 開明書店回答立即付排。章錫琛(1889-1969), 字雪村,紹興人, 他是開明書店的創辦人,新中國成立後,出任我國出版總署的專員,先後擔任古籍出版社和中華書局的副總編輯。到1943年5月17日,終於確定《明代版本圖錄》的排印式樣,約二百四十餘頁,印訂四冊。
三個月以後 開明書店即送來《明代版本圖錄》全部十二卷的排樣,顧廷龍一邊校對、 修改序文, 一邊增補室名、書名索引。9 月, 開明書店來取《明代版本圖錄》索引。幾經出 樣、校對、題簽, 終得付印出版。 同年 11 月, 徐調孚又來,稱《明代版本圖錄》開明書店答 應加印五十部。 顧廷龍《日記》載:1944 年 1月 19 日,「開明書店送《明代版本圖錄》來, 齊魯大學贈十部,附印五十部。此時印成,不 勝快幸。 ……葉景葵購《明代版本圖錄》兩部 贈友,實以助余附印之資耳。」 [3]315 此時,顧廷 龍與潘景鄭合編《明代版本圖錄初編》的工作 已經全部完成。因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助資刊 印,贈送十部。顧廷龍又呈予張元濟一部,張 元濟在復信中稱贊:「昨奉手教, 並蒙賜新印 《明代版本圖錄》一部,捧讀欣感,際此亂世, 捜輯材料,居然保全,且印刷亦殊不惡,是有 天幸, 亦二公之志願有以成之也。 名山壽世, 堪操左券。」 [3]315-316
為了徵求更多的意見,1945年9月1日,顧廷龍致顧頡剛信,云:「拙編《明代版本圖錄》承‘開明’諸公提前印出,極可感幸,惜未獲先呈誨正。此書恐尚未邀覽,出版之訊殆已聞之。索居之中,乏善足述。」[18]同年9月20 日,顧廷龍致裘開明信,云:「龍與潘君景鄭合編《明代版本圖錄》,居然亂中出書,至以為幸,容當呈正。」因許久未得到裘開明的回信,顧廷龍又於11月22日,再次致信裘開明。哈佛燕京圖書館藏裘開明檔案中,有一封顧廷龍致裘開明的信,云:「拙著《明代版本圖錄》出版後,銷行不廣,曾奉贈一部,托人郵寄,僅付普通郵件之資,忘未掛號,不知能 免洪喬之投否?念念。」[3]396 可見,顧廷龍的工作態度非常嚴謹認真,那麼這部書怎會得不 到社會各界的廣泛好評呢?徐森玉曾告訴蔣復璁:「顧廷龍及潘景鄭合編之《明代版本圖錄》,乃為研究所得,非一般收藏家之書影。」
《明代版本圖錄初編》出版後又不斷地影印再版,如臺北文海出版社、上海書店《民國叢書》第五編,都曾將這部重要的著作再版饗予世人。1960年,北京圖書館借鑒《明代版本圖錄初編》,以珂羅版的方式出版了《中國版刻圖錄》,全書分刻版、活字版和版畫三部分,彙集善本書五百五十種,書影七百二十四幅,基本上概括了各個時期的版刻情況。1997年,黃永年、賈二強撰輯的《清代版本圖錄》也受到《明代版本圖錄初編》的啓發,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清代版本圖錄》五卷,收錄清代書影三百五十種,並附黃永年《清代版本述略》,該圖錄繼承了《明代版本圖錄初編》的範式,列舉了清代各個時期的代表性版本,並版刻優劣、版本源流和傳世的情況。

4餘論
《明代版本圖錄初編》出版以後,顧廷龍功成不居,他在敘言之末說:「丁時喪亂,搜輯不易,幸得杭縣葉氏、海鹽張氏、吳興劉氏、天津華氏諸家及涵芬樓慨然相示,至可感篆。攝景撰說,歷時兩年,景鄭之力居多。」在此書的出版過程中,葉景葵、張元濟、顧頡剛等人都提供了重要的版本資料和鼎力支持。而顧廷龍與潘景鄭不僅是工作中的摯友,潘景鄭還是顧廷龍的妻弟,後來他們從合眾圖書館一路走到上海圖書館,為我國的圖書館事業做出了不朽的貢獻。因此,《明代版本圖錄初編》不僅僅是一部研究明代版本的經典著作,它還是一個時代版本目錄學家們群策群力的集中表現。顧廷龍先生終身服務於圖書館事業,他與潘景鄭的《明代版本圖錄初編》, 將傳統的古籍版本書錄,推向了現代意義的古籍版本目錄學研究專著,並率先利用新的影印方法,真實再現了書頁的原貌,為版本目錄學研究首開一代之先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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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張人鳳,柳和城.張元濟年譜長編[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
[11]張元濟,涵芬樓燼餘書錄第1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原刊於圖書館雜誌2022年第1期(總第369期),第106-1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