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圖書館藏李盛鐸題跋輯釋

國家圖書館藏李盛鐸題跋輯釋

孫天琪

[摘要]

李盛鐸是近代江西籍著名藏書家,一生收藏宋元本三百餘種、敦煌寫本五百餘號,版本目錄學造詣極深。李氏不僅熱衷於校勘個人藏書,還為袁克文、傅增湘等所藏珍本撰寫了眾多題跋,對晚清民國時期書籍史有重要影響。國家圖書館藏書中存李盛鐸題跋九則,前人未曾關注,藉此可窺其研究成果與治學方法,故輯錄並詳加考釋。

[關鍵詞] 李盛鐸;袁克文;題跋;中國國家圖書館


晚清民國時期藏書家之中,江西德化李盛鐸堪稱執牛耳者,庋藏之品類、質量皆為並世稀見。傅增湘贊曰:「統觀藏書全部,量數之豐,部帙之富,門類之賅廣,為近來國內藏書家所罕有。」[1]1096李氏木犀軒積書近六萬冊,兼具宋元本、四部普通善本、舊鈔本、名家校本和日本、高麗舊本,包含宏博,尚多妙品。這既得益於家學傳承,又與其身居高位緊密關聯。其利用擔任學部大臣職務之便,蒐羅敦煌寫本精品五百餘號,尤可寶貴。出使東瀛期間,結識目錄學家島田翰,回購大量宋元版書,對典籍文化傳承不無貢獻。藏書之外,盛鐸又喜抄校、刻印書籍,輯刻有《木犀軒叢書》及《續編》。光緒十三年(1887)在上海創辦蜚英館石印局,率先引進石印技術,印行《皇清經解續編》《古經解匯函》等重要著作,在出版史上頗具標誌性。李氏身後,所藏珍籍經由傅增湘介紹歸入北京大學圖書館(以下簡稱北大圖書館),成為該館古籍收藏大宗。
李盛鐸晚年寓居天津,以整理個人藏書為樂,撰成《木犀軒藏宋本書目》《木犀軒收藏舊本書目》《木犀軒藏書書錄》等,並手書跋語述版本源流、校勘得失、遞藏經過,這些書目和題跋對研究其藏書思想至關重要。趙萬里先生主編《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李氏書目》之時,就曾提出輯錄李氏書跋構想。1985年,張玉範先生從北大圖書館藏李氏書中輯錄題跋一百七十三篇,整理成《木犀軒藏書題記》,學界受益頗多。此外,《木犀軒藏書題記》還附錄了國家圖書館藏李盛鐸題跋十三則,皆屬李氏為袁克文藏書撰寫的跋文。近年來,筆者在國家圖書館藏書中又發現了李盛鐸題跋九則,為《木犀軒藏書題記》所未收,這些題跋涉及遞藏源流、校勘過程、版本質量及價值品評,對研究李盛鐸藏書思想和交遊不無裨益。茲予以整理,並加以考釋,供學界同仁參考。

1 《群經音辨》七卷,(宋)賈昌朝撰,南宋紹興十二年汀州寧化縣學刻本。書號:12354
此書各家著錄多係景宋本,以宋刊原帙久歸天祿石渠,無由獲見。此本璽識宛然,殆何時失散流出,歸於鬱華閣。今為抱存所得,洵可珍也。此紹興壬戌汀州寧化縣所刊,故避諱至「覯」字止,於宋代為此書第三刻。乙卯夏日,盛鐸記。(下鈐「李盛鐸印」朱文印)
按:《群經音辨》專辨群經音詁殊別之字,趙宋朝凡三次刊行,《天祿琳琅書目後編》記載詳備[2]。北宋國子監刻本早佚;南宋紹興九年(1139)臨安府學據國子監舊版重雕本存一部,曾在朱承爵處,後入清宮天祿琳琅,今藏國家圖書館,《中華再造善本》據以影印,是本校勘不精,訛誤較多[3];南宋紹興十二年汀州寧化縣學刻本存一部,亦在國家圖書館,即李盛鐸題跋者。此本流傳頗複雜,先經陳惟允、唐寅、毛晉遞藏,後入清宮天祿琳琅。其中,卷一、卷二、卷五至卷七久貯內閣大庫,未曾流失,鈐印有「汲古閣」「毛晉私印」「乾隆御覽之寶」「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之寶」等。而卷三和卷四在清末散出,歸入盛昱鬱華閣,尋為完顏景賢購得,而後轉售袁克文。袁克文稱贊此為「盛氏書中之上駟」,並題跋兩則,認為裝幀古雅,校勘精審。傅增湘曾假袁克文藏本對校康熙五十三年張士俊翻宋本,凡得七十餘字。1920年,袁克文藏殘本被傅增湘買去。1930年,周叔弢用唐寫本《鶡冠子》與傅增湘交換此殘卷。故卷三、卷四中多「皇二子」「寒雲秘笈珍藏之印」「雙鑒樓主人」「周暹」諸印。1947 年,周叔弢將卷三、卷四捐贈故宮博物院,復成完帙,新中國成立後撥交國家圖書館收藏[4]。毛氏汲古閣曾據紹興十二年汀州寧化縣學刻本影抄一部,經皕宋樓收藏,今存日本靜嘉堂文庫,《四部叢刊續編》據以影印。盛鐸言「各家著錄多系景宋本」,「景宋本」並非指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而指清康熙五十三年張士俊《澤存堂五種》本。張氏據宋本翻刻,在清代流傳較廣,惠棟、顧廣圻等皆據是本校勘。光緒十四年(1888)李盛鐸開辦的上海蜚英館石印局曾影印《澤存堂五種》。
袁克文於民國初年開始收藏古物,先師從方爾謙,後專從李盛鐸習版本之學,萃集宋元名槧百數十種,遂有「後百宋一廛」「皕宋書藏」室名。李盛鐸之子李滂回憶:「抱存乃奉贄家君,從而受學。家君與袁氏舊有年誼,且悅其聰穎,悔之不倦,曾鈔瞿楊丁陸四家書目貽之。半載後,學大進,試舉一書,抱存皆能淵淵道其始末。」[5]李盛鐸在1915 年前後頻繁為袁克文所藏宋元珍籍撰寫題跋,袁克文也曾為李盛鐸所藏宋劉氏天香書院刊《監本重言重意互注論語》(今收藏在北大圖書館)等撰寫題跋,書札往還不斷,這是二人書籍交往最緊密的時期。袁克文《寒雲日記》亦記載與李盛鐸討論珍籍之事,其中錄李盛鐸撰寫的詠書詩及題記,曰:「乙卯夏日,暑熱殊甚。抱存仁弟每約過流水音,出所藏古書名畫相與玩賞。率拈小詩,以志眼福。」[6]178此時,袁克文之父袁世凱復辟帝制,故袁克文常鈐「皇二子」細朱文印。

2 兩漢書  存六十卷,清初影宋抄本。書號:18135
此景宋寫本兩漢書惟缺列傳,經藏大興朱氏、常熟翁氏,筆墨精妙,字畫蔪方,真印鈔之極工者。相傳出自汲古閣,但無毛氏圖記,為可疑耳。然開卷標題師古結銜、行款、字數皆與景祐本及福唐本為近,決非三劉《刊誤》以下所能比擬。偶撿高紀二年六月置中地郡,服虔注「中地在扶風」,宋祁曰「注文‘在’字改作‘右’」,此本正作「右」,可為源出景祐本之一證。矧如此巨帙閱二百餘年完好如新,豈非毛氏所謂「在在有神物護持」者耶!當定為三琴趣齋景宋本之冠。李盛鐸識。(下鈐「李氏木齋」朱文印)
按:此本半葉十行,行十八字至十九字,小注雙行二十七字至三十字,黑口,左右雙邊。《漢書》存帝紀十二卷、志八卷,計二十卷;《後漢書》存帝紀後紀十卷、志注補三十卷,計四十卷。經大興朱氏、常熟翁同書、袁克文、陳澄中遞藏,今藏在國家圖書館。《後漢書》卷末有「毛晉」、朱錫庚、翁同書、袁克文、李盛鐸跋語。李盛鐸之前的諸家跋語有較多因襲成分,在版本鑒定上貢獻不多。李盛鐸率先指出毛晉跋語恐不足據,值得重視。袁克文在李盛鐸跋後注曰:「木齋師題時惟見首冊,謂無圖記為可疑,蓋未知有毛晉手跋也。」然全書確無毛氏汲古閣鈐印,《汲古閣珍藏秘本書目》未著錄。細審毛晉跋語書跡,與國家圖書館藏汲古閣抄本《清塞詩集》等附毛晉手跋相差甚大,頗疑為後人偽作。
《寒雲日記》1916年正月初五日載是書為「錢葆奇自上海購得」[6]155。袁克文兩跋皆作於1916年,李盛鐸跋則是當時受袁克文囑託另紙撰寫並貼於書後的[7]。「毛晉」跋語中言「借牧翁宋本繕寫」,故袁克文、傅增湘皆以為從絳雲樓所儲景祐本影寫。經趙萬里、尾崎康兩先生研究,兩漢書之「景祐本」實際是北宋末南宋初之覆刻本。國家圖書館藏北宋遞修本《漢書》即「景祐本」,曾經毛氏汲古閣收藏,《中華再造善本》據以影印。細勘「景祐本」與袁克文舊藏影抄本,行格雖同為半葉十行,但各行大小字排列並不一致,且存有諸多異文。如《漢書•高帝紀第一下》「入蜀漢定三秦者,皆世世復」句下,顏師古注曰「復音方目反」。「景祐本」無顏師古注,而影抄本有。又如《漢書•高後紀第三》「夏五月辛未,詔曰……高皇帝兄姊也」句下,張晏注曰「高帝兄伯也」。「景祐本」無張晏注,而影抄本有。另外,「景祐本」因剜改版面出現的諸多擁擠或稀疏之處,在影抄本中並未出現。「景祐本」版心有刻工姓名,而影抄本無。現存「景祐本」「福唐郡庠本」、慶元本、明正統本皆為半葉十行,版式特徵相近,源流關係十分密切,影抄本應當屬於此一系列。李盛鐸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明言「與景祐本及福唐本為近,決非三劉《刊誤》以下所能比擬」,並通過校勘認為源出於景祐本。可見,其在古籍版本學上是有一定造詣的。至於影抄本與「景祐本」一系的具體關聯與差異,仍需細考。

3 《中吳紀聞》六卷,(宋)龔明之撰,明弘治七年嚴春刻本。書號:11307
《中吳紀聞》,各家著錄僅有明宏治本。昔毛斧季借葉九來菉竹堂藏本,從盧公武本傳錄者,改正一百三十餘處,並多翟超一則。此後,義門校本亦從葉本傳出,是毛、何當年皆未目睹元槧也。此本字仿歐波,為至正廿五年盧公武所刊無疑。乃後斧季二百七十年,寒雲竟得藏此元刻,覺隱湖縹帙皆形減色,而我輩亦得以眼福自於矣。乙卯中元日德化李盛鐸識。(下鈐「李氏木齋」朱文印)
按:《中吳紀聞》為兩宋之際文人龔明之記述吳中風土人文之筆記,可補范成大《吳郡志》記載缺憾。李盛鐸跋語對版本鑒定存在較大失誤。此本為明弘治七年嚴春刻本,李氏誤定為元刊本。是本半葉十一行,行二十一字,黑口,四周雙邊。前有行書龔明之序言。鈐「武丘山人」「南畇」「吳樹葑印」「香嚴審定」「沈氏藏書」「石埭沈氏藏書」「吳興沈氏淵公考藏書畫之印」「三琴趣齋」「寒雲秘笈珍藏之印」諸印。《藏園群書經眼錄》著錄,並附註「余藏」二字,可知在袁克文身後歸傅增湘持有,而後入國家圖書館。傅增湘判定為明弘治嚴春刊本,1935年撰跋語曰:「此書董氏誦芬室覆刻,號為元本。後見毛斧季跋及正德龔弘本跋,始知為弘治嚴春本,別為跋詳志之。」[8]362李盛鐸以及清代的諸多藏書家為何會出現鑒定和著錄失誤呢?主要是因為至正二十五年(1365)武寧盧熊(字公武)曾校補《中吳紀聞》並撰記語,故很多藏家認為該書在元代有過刊印過程。張元濟則指出「昔人僅見盧記,故多認為元刻,然記實云校正增補,記其大略,並未有刊行之語。」[9]其實弘治本卷首原有弘治七年(1495)崑山知縣楊子器《新刊中吳紀聞序》(國家圖書館書號:03443、07447),曰:「元運迄至正三十二年,及至皇明,通記三百六十餘年,未有刻而傳者,乃重加校勘,命邑義民嚴春刻而傳之,所以成公武之志也。」已經明確指出了元代未曾刊行。後世坊賈射利,多將楊序抽毀,加之弘治本字體頗有元代風氣,故常被誤定為元槧。
《中吳紀聞》又有明正德九年龔弘刊本,乃據弘治本重壽諸梓。龔弘跋曰「武寧盧氏刻之,是為元至正二十五年」[10],對盧熊校補亦存在認知錯誤。李盛鐸有一部正德刊本,並撰跋曰「從宋本校過」且認為書內另紙校語七行「係蕘圃手筆」[11]10,皆不足據。毛氏汲古閣據葉氏菉竹堂所藏舊錄本校刻,訂誤一百三十餘處,並補錄「翟超」一則,是本流傳較廣。毛扆跋語述菉竹堂本尚出盧熊。康熙三十九年(1700)何焯手校汲古閣刊本,又有所補。而後,《知不足齋叢書》《四庫全書》《學海類編》《粵雅堂叢書》《彙刻太倉舊志五種》皆收錄是書。另有抄本、校本數種,陸貽典、黃丕烈、繆荃孫、羅振玉等批跋,校勘價值很大。中國臺北「故宮」藏「影元抄本」一部,末有黃丕烈跋語,言為絳雲樓主人借汲古閣藏元本影抄,頗不可信。粗校是本,或源出於明弘治刻本也。《中吳紀聞》明清諸刻本、抄本、校本的源流關係尚不明晰,但筆者認為均源出弘治本、汲古閣本兩端。

4 《述史樓書目》不分卷,(清)徐維則撰,清抄本。書號:16851
此書目一冊,不知誰氏所藏,意當日必求售或托鑒定者,已茫不記憶矣。目中所列多注重需用之書,不計版刻遠近,然明刻、秘鈔亦間有一二。藏書至數萬卷,而名氏翳如,頗為惜之。目中抄本書,多不題何人所抄,獨有題「述史樓抄本」者十餘種。《信摭》一卷,題「述史樓刊本」,或即藏書人歟?姑記此以俟考。乙卯中秋前三日,盛鐸記。
目中所收,於光緒甲午以前新刊善本書籍略備,可以知其藏書之時代。又各省府志中,省志有三,而浙居其一。府縣諸志,浙尤多。新府縣誌則廣東為多,且有《廣東圖說》等書,意其人必浙籍而游粵者。並志於此,為他日考證之資也。盛鐸又記。
按:此書一冊,卷端手書「述史樓書目」五字,分經、史、子、集四部,著錄書籍兩千餘種,簡記書名、卷數、版本,無提要。李盛鐸前一跋作於1915年,後一跋未題時日,大概兩跋作於同一時期。該書卷首鈐印「長樂鄭振鐸西諦藏書」,卷末鈐印「長樂鄭氏藏書之印」,可知李氏身後歸鄭振鐸收藏,《西諦書目》收載,其後捐贈國家圖書館。《國家圖書館藏稀見書目書志叢刊》影印。
李盛鐸在跋語中提到此抄本的來歷,「意當日必求售或托鑒定者」。盛鐸注意到書目中著錄版本項有「述史樓抄本」「述史樓刊本」,猜測為藏書處名,但未詳為何人。後一跋中又通過著錄書籍刊印年份下限和收載方志地區分布,斷定藏書者為「浙籍而游粵者」。現在來看其推論方向基本上是正確的。鄭偉章等已考定述史樓為浙江會稽徐友蘭、徐維則父子藏書處[12],[13]189-197,[14]。徐氏藏書處有鑄學齋、述史樓、八杉齋、融經館等名。光緒時期,徐友蘭在上海從事工商活動,命其長子徐維則廣搜珍籍,辟鑄學齋、述史樓藏之。《述史樓書目》即為父子二人收藏書籍的簡目。徐友蘭差旅中逢日俄黃海海戰,備受驚嚇,次年(1905)病卒。徐維則繼承了父輩的藏書、刻書、校書事業,「徐氏藏書目錄亦由他手編而成,他學問頗深,徐氏鑄學齋藏書題記一類文字多出自其手。」[13]193徐友蘭病逝後,藏書陸續散出,部分經蔡元培介紹歸入商務印書館涵芬樓。徐氏父子藏書在當時似乎名聲甚微,與之同時代的大藏家李盛鐸竟不知其人。李盛鐸在上海開辦蜚英館石印局,具體業務由費念慈等人操辦,雖與徐友蘭同為上海農學會會員,但未有交集。1918年徐維則前往北京大學工作,並且與蔡元培共同促成了李慈銘藏書入藏北平圖書館。1922 年徐維則病逝,精抄之本多歸沈知方粹芬閣。
徐友蘭、徐維則父子藏書以抄本最具特色,沈知方稱「徐氏鑄學齋舊藏鈔本,尤為精絕」[15]。從《述史樓書目》看,徐氏藏書中抄本和明清刻本佔多數。除李盛鐸提到的「述史樓抄本」「述史樓刊本」之外,書目中還有鑄學齋抄本《串雅外篇》四卷等。今尚存數種徐氏藏書目錄,浙江圖書館藏稿本《述史樓書目》一冊,藍格,書口下方印有「鑄學齋」三字。浙江圖書館藏本著錄書名、卷數、著者、版本,比國家圖書館藏本多著者一項,但著錄書籍數量比國家圖書館藏本少。如:國家圖書館藏本易類書籍有二十五種,而浙江圖書館藏本僅著錄八種;國家圖書館藏本書類有十九種,而浙江圖書館藏本僅七種。國家圖書館藏本的編成時間可能晚於浙江圖書館藏本。另外,浙江圖書館還有抄本《述史樓藏書目》一冊;湖北省圖書館藏稿本《述史樓語古錄》一冊,藍格,書口下方印有「鑄學齋」三字,首列「精本書目」百餘種,其中抄本六十餘種,屬徐氏藏書上品。

5 《虞山毛氏汲古閣圖》 明崇禎十五年(1642)王咸繪本。書號:09656
古今文字奧,讀者聖賢躋。朝廷置寫官,捲軸分綠綈。天水富雕板,官私名各題。汲古多儲藏,善本互考稽。高閣倣石渠,羅列如町畦。晨興或啓櫝,夜坐偶然藜。風流三百載,迄今無與齊。乙亥秋日,李盛鐸題,男少微錄。
按:長洲王咸(字與公)在明崇禎十五年(1642)應毛晉之請,為汲古閣繪圖並係五言詩一首。王咸題中曰「予寓讀湖齋,遂盈一紀」,可見其與汲古閣關係是極為密切的。其寓居汲古閣之時,曾襄助毛氏勘校書籍。國家圖書館藏元至正元年(1341)集慶路儒學刻明修本《樂府詩集》,乃毛晉、王咸據錢謙益藏宋本手校並題跋,並以此為底本刊成汲古閣本[16]。《虞山毛氏汲古閣圖》在嘉慶間為嘉定瞿中溶購得,延請錢大昕、黃丕烈、顧廣圻、段玉裁、鈕樹玉等三十位著名學者題詩,多沿用王咸題詩原韻,盛贊汲古閣藏書、刻書事業,使得文物和文獻價值倍增。道光間轉歸上海徐渭仁,又請韓崇、楊文蓀等續題。關於《虞山毛氏汲古閣圖》流傳及題跋,鄭炳純《汲古閣圖及諸家題詠》[17]一文已有著錄與研究。陳紅彥《明崇禎十五年繪本〈虞山毛氏汲古閣圖〉》進一步提到:「徐渭仁之後,此畫曾為著名藏書家李盛鐸收藏,後轉歸銀行家許漢卿手中,並於1938 年請人重裝。」[18]1949年前後,陳澄中攜往香港,20世紀60年代由國家回購,入藏國家圖書館。
李盛鐸題詩在1935年秋,由其第十子李滂(字少微)代為錄寫。民國時期曾有連史紙套色影印件,含李盛鐸題詩,說明是在1935年之後影印的。瞿鳳起《虞山毛氏汲古閣圖題詠》雲「曩年武進陶蘭泉湘書據以石印」[19],這說明民國影印本可能是陶湘所為。李盛鐸對毛氏汲古閣藏書、刻書、抄書極為推崇,其藏有毛氏影宋抄本《九僧詩》(現藏國家圖書館)、影宋抄本《謝宣城集》(現藏北大圖書館)、毛氏抄本《神機制敵太白陰經》(現藏北大圖書館)、明抄毛校《宋元名家詞》(現藏北大圖書館)等皆屬汲古閣精品。李滂繼承了盛鐸的藏書事業,並在版本目錄學領域有一定的成績,撰有《黃蕘圃先生年譜補遺》一卷、《宋金元本書行款考略》六卷、《二十四史疑年錄》十二卷、《息厂讀書隨筆》十卷、《校書述例》二卷、《麐嘉居士年譜》《近代藏書家考略》等[20-21],李氏藏書最後由其經手售歸北大圖書館。

6 《憶書》六卷,(清)焦循撰,清光緒間李盛鋐抄本。書號:11848
此為少軒六弟手鈔。弟名盛鋐,戊子優貢,朝考以教職用,寫是書時在癸未、甲申間也。辛酉六月撿書因記。茮微。(下鈐「木齋」朱文印)
按:《憶書》(六卷),焦循撰,輯錄平日所見奇聞軼事,共一百三十餘條。稿本在上海圖書館,卷末有趙之謙跋語。光緒間趙之謙得手稿本,刪節「微傷忠厚」者十條,刻入《仰視千七百二十九鶴齋叢書》。李盛鋐抄本半葉十一行,行二十字,黑格,黑口,左右雙邊。卷端鈐「李盛鐸印」「木齋審定」,抄寫工整。卷末李盛鐸跋語曰「寫是書時在癸未、甲申間也」,即光緒九年至十年間,彼時《鶴齋叢書》還未刊印。詳校諸卷,李盛鋐抄本恰比《鶴齋叢書》本多十條,應是據稿本抄錄,具有校勘價值。上海圖書館藏稿本卷末趙之謙跋語雲:「光緒九年,兒子壽佺見之揚州市肆,書來告余,因命購歸。朱君養儒聞余之求是書也,買以見贈。十年三月,始寄南城。」[22]李盛鋐抄錄當在趙之謙得書之前。李盛鋐,字少軒,生於清同治三年(1864),為李盛鐸叔父李明塾長子[23]。此跋作於1921年,彼時李盛鐸已辭官隱退,寓居天津,專注於藏書、校書。李盛鐸向來對焦循著作十分用心,其收藏有焦循稿本《注易日記》、稿本《大衍求一釋》、手抄本《西鏡錄》等,今存北大圖書館。另外,在《木犀軒叢書》中重刻了焦循的《易余龠錄》《論語通釋》《開方通釋》。
另一部:憶書六卷 (清)焦循撰 手稿本 趙之謙跋 上海圖書館

7 《席上輔談》二卷,(宋)俞琰撰,明抄本。書號:08354
沅叔新得此本,持校寶顏堂所刻,互有勝處。戊辰長至,李盛鐸。
按:此本為傅增湘舊藏,後轉售周叔弢,今在國家圖書館。半葉十行,行十七字。卷末錄商丘老人宋無志跋,曰「玉吾余友也」,知宋無志與俞琰生活在同一時期。宋跋後有「常熟周異繕寫」一行,周異或即此本抄寫者。又有朱存理、沈文、金俊明、黃丕烈、李盛鐸、邵章跋,鈐「停雲」「鳳巢藏書」「俊明」「孝章」「黃丕烈印」「秋清逸史」諸印,遞藏之跡可以考見。《藏園群書題記》卷十「明鈔本《席上輔談》跋」及《藏園群書經眼錄》卷十皆錄諸家跋語。朱存理注意到了書名和卷數的問題:「舊見俞氏家集雲腐談四卷,今止二卷,卷後有宋無志跋,蓋全書也。今本曰輔談者,恐後世易此字,非以音相近而致訛也。」[1]526《四庫全書總目》則言:「考《永樂大典》所引或作輔,或作腐,參差不一。觀存理跋,知當時本自異文,非有兩書矣。」[24]今傳明清諸抄本、刻本,有作「輔談」者,亦有作「腐談」者。眾書目著錄有「一卷」「二卷」,乃因原書分上下卷,著錄規則有別也。傳世之本未有四卷者。
李盛鐸言「持校寶顏堂所刻,互有勝處」,「寶顏堂所刻」指明嘉靖陳繼儒編纂的《寶顏堂秘笈》,共六集,收書二百餘種。傅增湘也曾取《寶顏堂秘笈》對校,改定凡八十一字,較刻本為長者多。李盛鐸藏清抄本《席上輔談》二卷,現存北大圖書館,內有據傅增湘藏明抄本校改處[11]29。邵章跋語云:「戊辰一歲中,藏園主人所得書以宋抄《洪範政鑒》為稱首,次則正德抄本《席上輔談》……十二月歲除前二日,舉行祭書之典,沿往例也。」[1]527能入藏園祭書會,足見是本之精善。李盛鐸跋語作於「戊辰長至」,即1928 年夏至日。

8 《月屋漫稿》(元)黃庚撰,清康熙十二年王乃昭抄本。書號:08504
天台山人《月屋漫稿》,一名《月屋樵吟》,余曩年曾假鈔一帙,嗣得劉燕庭藏本,經前人校勘者,以為精美。茲又獲見嬾髯野叟王乃昭手錄本,謂「得元人手鈔天台山人集,喜而錄之」,末有「清源門壻林伯良編集」「西秦菊存張楧校正」字樣,為他本所無,因以重值收之。當攜歸南中一校,必有異同也。丙寅元日試筆。盛鐸。
按:《木犀軒藏書書錄》著錄《月屋樵吟》一部,言「自序題‘漫稿’。鐸從舊鈔本傳錄。」[11]313盛鐸跋語中「余曩年曾假鈔一帙」當指是本。《書錄》又有舊鈔本《月屋漫稿》一部[11]33,嘉慶、道光間謝寶樹校並跋,或即經劉喜海收藏者,兩本今俱存北大圖書館。國家圖書館藏抄本卷末有王乃昭識語:「康熙癸丑小春廿有四日,嬾髯野叟偶得元人手鈔《天台山人集》,喜而錄之,時年六十有六。」[25]故而著錄為「康熙十二年王乃昭抄本」。王乃昭為明末清初藏書家。鈐印有「王氏乃昭」「謙牧堂藏書記」「兼牧堂書畫記」「禮邸珍玩」「周暹」,知其先後經納蘭揆敘、禮親王昭槤、李盛鐸、周叔弢收藏,後歸國家圖書館。
《月屋漫稿》不見元代刻本傳世,一度被認為是偽書,王乃昭抄本恰好提供了諸多證據①楊鐮在《元詩文獻辨偽》(《文學遺產》2009 年第3 期)一文中明確「《月屋漫稿》與《月屋樵吟》都是偽題書名、虛擬作者。」葉會昌《〈月屋漫稿〉「偽書說」考辨》(《中國語言文學研究》2019 年秋之卷)對楊文觀點進行了反駁。。
李盛鐸在跋語中說:「末有‘清源門壻林伯良編集’‘西秦菊存張楧校正’字樣,為他本所無,因以重值收之。」這說明他已經注意到了王乃昭抄本在版本和辨偽方面的獨特價值。王乃昭在康熙十七年又將《月屋漫稿》抄錄一部(大倉文庫舊藏,今存北大圖書館),卷末亦有林伯良、張楧題名。王氏抄本之外,清代還有金俊明抄本、王聞遠抄本,卷末均有林、張二人題名。林、張皆為元人,可視為《月屋漫稿》成書於元代之一證。

9 《攻媿集》一百十二卷、拾遺一卷,(宋)樓鑰撰,國家圖書館藏清光緒二十五年廣雅書局重刻《武英殿聚珍》版。書號:387
沅叔是本缺校此二卷,假吳氏藏宋本補之。丁卯處暑後一日,盛鐸。
按:是書為傅增湘舊藏,諸卷末有傅增湘識語,然識語均極為簡短,主要注明校勘時間。如卷二十末葉識曰:「丙寅正月十一日校宋本,訂正五十六字。」[26]傅氏在丙寅正月十一日至二月廿二日據宋刊本校勘,並補抄缺文,書末附紙補錄了缺卷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真德秀序言、目錄。那麼,傅氏所校宋本是誰收藏的呢?《藏園群書經眼錄》卷十四載宋刊本,言「余嘗取校聚珍本,補正甚夥,別為跋詳之。(瀚文齋送閱,徐梧生遺書,丙寅正月十一日。)」[8]1033傅增湘據校宋本即指是本。傅氏又著錄宋本鈐印有「吳」「孟章」「青華小閣藏」「楝亭曹氏藏書」「長白敷槎氏堇齋昌齡圖書印」「滇生珍藏」等印[8]1033。此宋刻今在北大圖書館,為《攻媿集》傳世唯一宋刻本。從鈐印看,先後經徐乾學、曹寅等遞藏,近代歸徐坊。李盛鐸跋語在傅增湘舊藏本卷五十末葉,言語中可知傅氏未校勘卷四十九和卷五十,盛鐸助其補校。李氏言「假吳氏藏宋本」,吳氏即吳孟章,與傅氏據校本當指同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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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圖書館研究》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