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瑜延年集序

丁瑜延年集序

沈津

丁瑜先生的文集,終於要出版了,這是一件令人高興且期盼已久的事,也是國家圖書館策劃的又一件有意義的事。
丁瑜先生,是河北高陽人,我國老一輩的版本目錄學家。早在1968年,北京圖書館原善本組林小安先生到上海,我即知其大名。第一次見到他,是在1980年5月,各省、市、自治區圖書館從事版本目錄學工作的專家學者及有關人員,為落實已故周恩來總理「要盡快地將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出來」的遺願,集中於北京香廠路國務院招待所一起工作時。我見到的丁瑜是一副慈眉善目、胖乎乎溫文爾雅的「老幹部」模樣,五十四歲的他,頭髮已經有點斑白,老花鏡架在鼻梁上,一件白色短袖襯衫,一雙北京老布鞋。我總感到他風度翩翩,似乎「溫良恭儉讓」都被他佔了,有意思的是,大家都尊稱他為「丁公」。
丁公,今年高壽九十,是「九十年來留逸志、八千歲後又生春」的人物,是業界的前輩,二十三歲即入中國國家圖書館(時稱北京圖書館)。三十五歲時,從中文編目組長的職位調至善本組,在趙萬里、冀淑英、陳恩惠三先生的指導下,習版本目錄之學,這在當時,是領導有意要培養丁公,有點「接班人」的意思。如今,在我之前入行的幾位先生都已是耄耋之年了,其中沈燮元先生九十有三、王貴忱先生八十有八。以丁公數十年閱歷,加上他豐富的經驗,注定成為德高望重的業內精英,也就是上海人口中被尊稱為「老法師」的學者。
丁公是中國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對於古籍版本鑒定眼光獨到。記得1979年在南昌舉行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委會的一次會上,某圖書館為配合會議,專門將館藏的一些善本陳列,邀與會者鑒賞。其中有一部《大廣益會玉篇》,題作「元刻本」。我以為有疑,於是有人請來丁公審定,他有如老吏斷獄,直言此乃「日本刻本」。由此可見丁公版本經驗之豐富、深厚。
1973年,丁公偕路工先生去蘇州訪書,所得頗豐,這在江澄波的《古刻名鈔經眼錄》多有載及。比如,明歸昌世手稿本《假庵雜著》一卷和《記季父遺言遺事》一卷、清費雲溪手抄本《青丘詩集擷華》八卷等,又尤以明黑格抄本《野客叢書》三十卷為最難得,蓋此本為明弘治正德間黑格抄本,雖殘存四冊(卷一至十五),但字裡行間及書眉上皆有校字,並有清黃丕烈跋。此書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為江氏得之於南潯張鈞衡之孫,「後為北京圖書館丁瑜同志來蘇收去,為此書目前傳世之最古之本」。這裡要說明的是,「文革」以後,很多圖書館恢復了古書採購,於是當時的北圖委託江澄波,留意能否在江南地區,包括無錫、鎮江、蘇州,看看有沒有民間收藏家在「文革」劫後遺下之書。江氏通過關係居然找到了不少,當然最後全部給了丁公。
七十年代末,丁公又和冀淑英先生一起,在南京覓得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梅花衲》一卷、《剪綃集》二卷。兩書原亦為南潯張氏適園舊藏,「文革」中在蘇州流散,為江氏所收。其時,北圖已有翁同龢藏毛氏影宋抄本,但經過核對,兩書行款字數不同,並且此本有用白粉塗抹校改錯字之處,故其內容較翁藏本為佳。清孫從添《藏書紀要》云:「汲古閣影宋精抄,古今絕作,字划紙張,烏絲圖章,追摹宋刻,為近世無有。」故這兩種書是近代藏家所重視的精品。
我以為,丁公最大的貢獻在於編纂《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這部大型工具書,共著錄除臺灣地區、香港特區以外中國各省、市、自治區公共圖書館、博物館、文物保管委員會、大專院校和中等學校圖書館、科學院系統圖書館、名人紀念館、寺廟等781個單位的藏書約6萬種,13萬部。在《書目》編委會中,除浙江圖書館二位,其他館多是一位,而北京圖書館參加具體審訂工作的有冀淑英、丁瑜及陳杏珍先生,上海圖書館則有顧廷龍、任光亮和我,南京圖書館有潘天禎、沈燮元及宮愛東先生。在編委會開始工作前,丁公就曾在廣州召開的「全國古籍善本書版本鑒定及著錄工作座談會」上作了「古籍善本書著錄淺說」的報告,為以後各省市圖書館古籍善本著錄統一了思想。《書目》從編纂到出版,共費時十八年之久,當年編委會中完整經歷了初審、復審、定稿的工作人員也僅為上述九位,如今尚健在者僅沈燮元、丁公、任光亮和我四人了。丁公在《書目》編纂過程中,老成持重,任勞任怨,兢兢業業,篤行不倦。他和北京、南京的專家都克服了家庭中的困難,毅然以大局為重,在上海待了幾個寒暑,終於完成了編纂任務。
這本集子里收錄了丁公這些年來所寫的各種文章。其中有關於簿錄之學的介紹,或敘述一些重要版本古籍的來龍去脈,也有對前輩的回憶。他還用丙寅生、丁岳、丁令威的筆名寫過多篇文章。我以為丁公最著力的,還是為原北圖修復專家肖振棠的古籍裝訂修復工作進行系統整理而成的《中國古籍裝訂修補技術》以及對清錢曾《讀書敏求記》的校理。
我特別喜歡聽丁公講舊日在北圖善本部經歷的事,我也曾對丁公說:「您應該把在北圖善本部跟趙萬里、冀淑英先生接觸的那些事情,包括看到的、聽到的,或者趙先生對某些書的評價等等寫出來,也可供後學者參考。」比如他曾回憶當年北圖自香港得到湖南祁陽陳澄中藏書的事。陳是中國現代最重要的藏書家之一,他的藏書在1949年前後從上海轉移到了香港,1964年,北圖通過努力,由周恩來總理批示而得到了其中的部分。丁公把當時趙萬里先生完成任務返京後,怎麼去接站、清點、提驗的過程,以及入庫後,中央領導同志要求北圖做內部小型展覽,一直到結束,那個過程寫得非常詳細,因為只有他在場。我深切地感受到,版本目錄學領域中的許多軼事、佳話、藏書故實,須靠當時經歷人的回憶親筆寫出來、留下去,其他人是杜撰不了的。可惜的是,丁公因忙於其他事務而寫得不多,很多事情將來可能就湮沒了。
丁公能詩詞,這是過去我所不知道的,他也從不在朋輩中說起。在中國圖書館學界、版本目錄學領域,真正會作詩詞的不多,我所知僅有上圖的潘景鄭先生和大連館的張本義先生。我不會作詩,更不懂詞,但知「詩言志」。《詩•大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
打開丁公的《延年詩草》,映入眼簾的居然是數首新詩,且都作於40年代,正是丁公意氣風發的大好時光,青年時的朝氣,在詩中顯露無遺。60年代又重拾舊好,不管是舊體詩詞,或者是新詩,習得者各有所好,真可謂孤芳自賞,潔身自好,自得其樂。丁公曾將他的居所命名為「延年居」,所作詩也題作「延年」,或為他1940至2006年曾在德內大街延年衚衕里度過了大半輩子生活,懷有美好的回憶而署的吧。
2011年前,我雖在大洋彼岸,但亦時與國內的良師益友保持聯繫,幸運的是,丁公詩中有幾首涉及我。其中有二首的起因是2002年8月,拙著《翁方綱年譜》由臺北「中央研究院」文哲所出版,我將樣書寄呈丁公指正。他讀了我寫的序文後,頗有感觸,即擲下一信,有云:欣閱《年譜》全書,讀史以知今,讀傳以知人,史傳使人以悟世事,君之賜予我之幫助大矣。閱讀之頃,率成七言二首,以寄友人,雖為七言八句,但非七律之韻,吾友當勿譏之。「羊年復始又開頭,摯友情誼堪回眸。凌雲壯志思鴻鵠,大洋彼岸率鬥牛。書城挹翠添嘉話,著作等身勝二酉。點檢琳琅誠如是,不朽名篇宏燁樓。」「來年花甲六十秋,春風哈佛更上樓。羨公文捷真良驥,笑我吟遲笨如牛。蘇齋年譜拜讀畢,訂訛辨偽足消愁。明眼丹黃精神具,顧老門人第一流。」按詩中「書城挹翠」,是指我的第一本著作《書城挹翠錄》,「宏燁樓」,為我讀書之樓名,「蘇齋年譜」係指臺北「中央研究院」出版的《翁方綱年譜》,「顧老」即顧廷龍先生。
2005年元月,丁公在給我的信中談到為拙著《中國珍稀古籍善本書錄》寫序及《趙萬里文集》事,最後又為我賦詩一首:「長箋序文我未能,紙短情長獻愚誠。三十三載欣識荊,敢為宏文添附庸。」並作注云:「1961年趙先生江南訪書歸來,對我言及沈兄拜顧老為師事,令吾效之。但愚魯如我,終未能成正果,但此時是識荊之始也。」
丁公和我是忘年之交,在工作中於我時有指導與鼓勵,拙著《中國珍稀古籍善本書錄》即將出版之際,我曾懇請他作序。不多久,他就將序寄到。序中有云:「余悉沈津先生之名,始於1962年春(津按:1961年11月中,趙萬里先生到浙東、閩北、閩東南一帶進行圖書文物調查工作,歷時三月,次年2月25日返回北京),識荊則在十六年後參加《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輯一役中。《書目》彙編階段,沈兄文旌北上,居於北京香廠路,任經部副主編,我則忝列叢部,朝夕相處八閱月之久。《書目》定稿階段,我則南下滬瀆,與沈兄同室辦公,於業務多所交流,頗得三友之益。」
我還記得在香廠路期間,某個星期天的晚上,他專門來接顧廷龍先生、沈燮元先生和我,去他在德內大街延年衚衕的家裡吃餃子。看得出來,那天晚上他特別高興,幾杯酒下肚,不僅臉色有點紅,話也特別多。2012年冬,我去北京出差,順道看朋友,其中最想見的就是丁公,也數他年齡最大。他新搬的家還挺遠,林小安兄開的車,臨近他家,還問了兩位路人,方才找到。雖然是近九十的老人,但看上去精神健康,齒德俱尊。他說平時不大出去,怕跌跤,在家也就翻翻書,看看電視里的新聞。詢之還做什麼題目嗎,他笑著說:人老了,不想動了。那天晚上,我們就近去了一家他熟悉的飯店,他的兒子陪同前往。我對丁公說:您想吃什麼,儘管點。我知道他酒量不錯,但那晚沒有要酒,大約也是為了老爺子的健康吧。
丁公是一位高簡、淡泊、深藏若虛、與世無爭、不求聞達、潔身自好的文化人,這是非常難得的。我很感謝丁公對我的信任,囑我為他的大著撰序。在他鮐背之年,且進軍期頤之際,我也謹祝他「人瑞先徵五色雲,期頤歲月益康寧」。是為序。
2015年11月15日
於中山大學圖書館特藏部

丁公遽歸道山,不勝黃壚之痛。憶及去年十二月初,津有北京之行,覓暇探視先生,同行者有曹𨥖 羅彧 馬步青三位博士。先生知我們要去,早早起床等候,並囑家人出門購水果、餃子之類,見面聊起舊事,先生異常高興,家人說 父親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我怕先生累,坐了四十五分鐘即告辭。家人持兩瓶專門買的好酒贈之,說這是父親特別關照的。先生於我,感情、感動何須多言,臨別時的一聲 保重,是最尋常的叮囑,卻成了永訣!而他送至門口的那一瞬間,卻成了最後一眼,總以為來日方長,還有見面機會。誰知世事無常,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丁公一路走好 …
沈津2020年6月16日,時客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