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碎片的拼接與還原—潘景鄭致陳鴻舜手札十三通考釋
歷史碎片的拼接與還原—潘景鄭致陳鴻舜手札十三通考釋*
周余姣
摘要:1950年,因遭遇人生困境,寶山樓主人潘景鄭售書還債。其通過燕京大學圖書館主任陳鴻舜,既將寶山樓所藏部分古籍分18批次售予該館,又進行了捐贈,初步完成其精善之本「得歸一所」的心願。文章對潘景鄭致陳鴻舜的13通手札進行識讀與考釋,使這一史實從歷史迷霧中逐漸清晰起來。今北京大學圖書館有160余種寶山樓藏書,有較高的文獻價值,也使這些手札之內容得到了書目文獻的驗證。
關鍵詞:潘景鄭,陳鴻舜,寶山樓,捐贈
1 潘景鄭致陳鴻舜手札十三通輯釋
1.1 約2月中旬[3]
鴻舜先生大鑒:日前曾上快椷,諒先達記室。茲因前函曾詢有無戲劇罕本,因憶敝笈藏有瑞鶴山房杜步雲(當是咸同間內府之伶工)所抄曲本四十一冊,內容詳載扮演搖步、工尺,當是當日腳本。每本均有全套。自來曲譜所載均不完善,此集最為詳備,可以布之梨園。錢南揚先生曾為弟編校各本,知所收最勝。弟素以此為珍秘,當時先師吳瞿安先生曾勸弟訂正付印,可較諸集成曲譜為完美。今則無力為之考訂,倘貴館有意收藏,弟仍願割愛以存書林佳緣。惟當時頗以重價收之,頡剛先生亦知此書之精善,曾勸弟歸諸公有而未成。茲弟願以人民幣四百萬元讓去,如有意當即寄奉,附呈錢南揚先生親筆校目,即祈鑒校。倘無意得之,則錢目希寄還為感,專此,即頌公綏!弟潘景鄭頓首
按:此函未標注日期,但有「Feb 24 1950」印記及一模糊方印。英文日期當是燕京大學收信後所印。據此推測該函大約是2月中旬之信件。此函提及的杜步雲舊藏瑞鶴山房戲曲抄本,價值極高。吳瞿安即戲曲理論家吳梅,潘景鄭曾從其學習詞曲。錢南揚(1899-1987)亦為著名的南戲研究者,現還能見到此函中所提及的錢南揚之親筆校目和鑒校。錢南揚在詳細列目之後跋云:「瑞鶴山房抄本戲曲四十六種附《明心寶鑒》四十一冊,伶工杜步雲編,杜伶為咸同間內府伶工,所收曲本皆為全套。今傳曲譜所錄俱非全帙,此本工尺扮演均細錄無遺,所附《明心寶鑒》皆論演唱之要訣,為道光中內府伶人陳金雀著,殊為可貴。實價四百萬元。」今北大館藏鈐有「曾在潘景鄭家」印的清同治間瑞鶴山房抄本《戲曲四十六種》,已被整理成《北京大學圖書館珍藏瑞鶴山房抄本戲曲集》出版。鄭志良在《杜步雲與瑞鶴山房抄本〈戲曲四十六種〉》中謂不知瑞鶴山房抄本《戲曲四十六種》何以入藏北大館[4],今當可解惑矣。
1.2 3月1日[5]
鴻舜先生賜鑒:上月十三、十七、廿一三上蕪緘並開奉第十三、十四及另開曲本等目諒達簽掌,春假伊始,諒仍能得貴館繼續採錄也。弟已來滬,茲續開奉第十五次書目二紙,皆敝藏明本時下所罕覩者,諒可採納也。此間物價較前又高出一倍以上,故所列之價只能略為增起,非敢居奇也。種種勞神,感激不盡。前寄之書四件當已早到,以後書款請改匯「上海北京東路三百號茂華商業銀行入潘景鄭戶」為感。因弟近來居滬時間較多耳。專頌大安!弟潘鄭九頓首三月一日賜復可仍寄「蘇州南石子街十五號」弟收。
按:此手札落款時間為「三月一日」,又提到「上月十三、十七、廿一」均有書札,內容是第13、14次書單及曲本書目。而此函開奉的是「第十五次書目」,為「敝藏明本時下所罕睹者」。裡面還提到「前寄之書四件」,推測該函時間是1950年3月1日。因1950年初物價尚不穩,潘只得將書價略增,並請陳將書款匯至潘在上海的帳戶。
1.3 3月7日[6]
鴻舜先生賜鑒:日昨由大陸銀行轉下惠款陸百萬元照收勿念。上月疊上四函並附四次書單,諒已達覽,未卜貴館購書委員會已否核定。敝篋所有甚願以所有精善名槧全供採錄,庶他日尚有泥鴻蹤跡,不負二三十年蒐羅之苦心耳。惟以物價仍在逐漸高漲,弟賠累頗重,以能了去債務以輕負荷,故不得不屢次奉煩,種種瀆神之處,惟有中心感戴於無涯耳。祈候佳音,不具,敬頌公綏!弟潘景鄭九頓首三月七日
按:此函提及上月「疊上四函並附四次書單」,推測該函時間為1950年3月7日。抗戰勝利後,潘常居上海,不時售書易米。1945年在《顧錫祺手校本讀書敏求記》跋中稱:「余以蘇人年來傭書滬上,重以食指多累,笈中所藏易米殆盡,與顧氏跋稱‘年來為家累心棼如絲,百忙中猶未忍拋卷也’云云,正如一轍矣。循覽斯帙,不禁惘然!」[7]此函亦為售書,且收到此前所售書款600萬元。潘表達了希望「精善名槧」供燕大館採錄,以不負「二三十年蒐羅之苦心」願望,也可以了去債務。因本函已是開具「四次書單」之後的一通,顧謂「屢次奉煩」,並希燕大館購書委員會早日核定。燕大館設有購書委員會,決定每年預算案及由圖書館主任提議之各種事項;早期成員有洪業、顧頡剛、鄧之誠、容庚、郭紹虞組成,後成員有所變動。
1.4 3月26日[8]
鴻舜先生賜鑒:疊上蕪椷並兩次清單暨郵包,在滬寄出乙件,在蘇寄出十七件,諒均可早達。弟仍以母病留申,敢懇書到即為惠款,以待亟需。又弟十六次書目亦乞早為核定。敝笈在蘇所有精善之本,茲將最後一批計二十種續開。第十七次書目奉採,其中如《盛世新聲》《古今法書苑》《艷異編》等皆為絕無僅有之品,雖非宋元,然早為藏家所重耳。現弟留蘇之書除清刻有一部分罕見之品外,其他精本已皆奉讓貴館矣。除在滬尚有一部分善本,留在親戚處,只可稍緩開奉矣。屢屢瀆神,殊為不安。專此,敬頌公綏!弟潘景鄭九頓首三月廿六日
按:該函有「Mar 29 1950」印記。首次整理該函的方繼孝將「鴻舜先生」誤認為北京圖書館趙萬里先生。趙萬里(1905-1980),字斐雲,別號舜盫、芸盫,並非「鴻舜先生」。潘景鄭在《宋元明清精刻善本書影集錦》題跋中提到趙萬里,謂:「建國以後,同門趙君斐雲,遍搜國內各圖書館所存善本,博覽精選,輯成《中國版刻圖錄》一書,斷代分域,秩序井然,集版刻之大成,存千年來雕槧之型式,昭古信今,無間然矣。」[9]可見其對趙萬里其人其學極為瞭解,二人曾從吳梅習詞,為同門。1956年潘致函趙談及出售《後山居士集》事,二人亦有書信往來,不可能稱其為「鴻舜先生」。此函提及「仍以母病留申」「最後一批二十種續開」「十六次書目亦乞早為核定」「第十七次書目因奉採」「已皆奉讓貴館」等信息。潘所開「第十六次書目」可能就是被認為「蕪雜」的那一批,燕大館方久決未下。但「第十七次書目」已奉採,並已寄出郵包。從「最後一批計二十種續開」之語,或可確定潘共售出18批書給燕大館。查北大館書目,今有明萬曆二十四年(1596)刻本《盛世新聲》12卷(12冊2函)、明玉茗堂刻本《新鐫玉茗堂批選王弇州先生艷異編》正40卷 續19卷(16冊1函)和《艷異編》(24冊4函)兩種,《古今法書苑》未能查到。
1.5 4月15日[10]
茲因三月二十日由滬寄出《昆新兩縣誌補遺訂訛》及《鈕匪石日記遺文遺詩》二種,為郵遞所延誤,未能到達,敢懇貴館於本次清單內書價二千四百五十萬元內暫行扣付一百萬元,先予匯付人民幣二千三百五十萬元,俟兩書到時再行補匯,以清手續,特此先行書據作證,此上燕京大學圖書館公鑒。潘景鄭啓一九五〇年四月十五日
按:此函有「April 17 1950」印記和「潘景鄭」鈐印。因潘所寄兩種書延遲到達,為此請燕大館方暫行扣付部分書款。因此函起到憑證作用,潘留下了完整的年月日及姓名鈐印信息。
1.6 4月25日[11]
鴻舜先生賜鑒:前上快椷,度早達記室。今日由人民銀行頒到惠款二千四百五十萬元,照收無誤。諸多費神,心感無既。弟自去冬即承吾公鼎助,得告無匿,銘心之感,永永不忘。上月為賈人所流言,幾以累及愛吾者,益令弟惶疚於無盡也。至敝藏善本,雖未必全為珍品,然屢承貴館採錄,亦幾及二三百種。將來編目亦差足以傲岸公私藏家也。其第十六、十七兩單內所開各書亦頗多名貴難得之品,此皆為飛鳧人奪利所誤。弟雖不足自惜,然貴館尚屬有力之日,能得多增若干珍本,亦未始惟一機緣。在弟則所藏已冉冉殆盡,留此餘燼,亦只自增棖觸而已。倘貴會諸公尚有意採購而嫌值太昂者,盡可示以最短折扣,弟決不計較也。區區至誠,敢布腹心。再前聞貴館所藏《中國版畫史》尚有缺帙,未知所缺第幾集。弟所藏為三集,願以奉贈,候示當寄奉。又敝印《陟岡樓叢刊》,如貴館未有,亦可奉贈也。統候裁覆,不盡萬一。專此布謝,順頌公綏!弟潘景鄭九頓首四月廿五日
按:此函接上函,或燕大收到延遲的郵包,仍將書款匯給潘。潘在此函中繼續表達願將所藏書籍售歸燕大願望,價格略低亦無關係。為表示感謝,潘願捐贈自印藏書如《陟岡樓叢刊》等。《陟岡樓叢刊》為潘「取先澤之未刊,及師友遺著之有待名山者,與其他罕傳秘帙有資考索者,凡若干種,次為若干集,積以歲月,傳諸墨版。」(見《陟岡樓叢刊》跋)。查《中國叢書綜錄》,該叢書於1943-1945年刊刻,石印本,共分甲集24種、乙集2種[12]。查北大館館藏,有《陟岡樓叢刊》13種8冊,與此函所說8冊相符。此函用箋是「宋紹興婺州刊本嘉祐集書影,吳縣潘氏珍藏,辛巳春日制箋」。「辛巳」為1941年。此書影箋潘景鄭之姐丈顧廷龍在致劉咸(字重熙)手札中亦曾用過[13],可見此書影箋製成後亦曾贈給親朋使用。
1.7 5月10日[14]
鴻舜先生賜鑒:奉讀本月二日手教,敬悉一是。鄙藏《中國版畫史》三函(計十二冊)、自印《陟岡樓叢刊》八冊及《明季吳中三老手札》印本一冊(尚有其他自印本及所藏冷品甚多,擬日內檢出,悉以奉贈貴館,不再計值,藉留紀念),謹由郵寄呈貴館收錄,聊盡鄙衷。前聞書賈蜚語傷人,弟雖不屑置辯,尚祈先生推愛解釋誤會,始終感戴,永永無既。弟今春一困母病,再以主持家鄉銀行業務,受累無窮,亟思擺脫後別謀生計,尤將遠離故鄉,俾不致重遭去歲之困厄耳。前開之十六、十七兩次書單,已是敝笈之最後善本。既承貴館尚有採錄之可能,可否懇請先生商諸購書委會諸公,先行確定擬購何種及願出價格,俾弟可先將各書郵奉。至書款一節,不妨俟諸七月以後再行見惠。好在近來幣值已趨穩定,即遲付一、二月亦無出入,而弟則可自了心願且可安心離鄉,不再有牽系胸懷耳。其他敝藏清代刻本之稀見及清人文集之罕購者雖多,然檢理尚需一時期,能否容我從容檢取亦不能自定耳。區區不情之懇,非亟於求售,實願寒齋精本物歸得所,留此鱗爪,徒增棖觸。而貴館異日編目有成,即此區區數百種,亦稍足以生色萬一耳。戇愚之言,尚祈曲宥。鱗鴻有信,乞惠佳音,不勝翹企之至。專復,敬頌大安!弟潘景鄭九頓首五月十日賜復請寄蘇州南石子街十五號弟收,因暫時不離蘇也。
按:此函亦用宋本《嘉祐集》書影箋寫就。再次提及除售書外,亦願捐贈部分自刻書籍。《明季吳中三老手札》,為潘兄潘承厚輯,北大館藏亦有此民國間影印本《明季吳中三老手札》。在此函中,潘希望燕大館盡快確定「擬購何種及願出價格」,以便早日郵寄,即便遲些匯款亦能接受。
由於燕大館購書委員會需時日商議,為盡快促成對「十六、十七兩次書單」的採錄,潘又致函給燕京大學教授聶崇岐,信函[15]內容如下:
筱珊先生教席:月前疊上蕪椷,諒達簽掌。弟厄運頻仍,春間老母病篤,醫藥檢料,所費不貲,比幸轉危為安。而又以家鄉所主持之銀行,飄搖風雨,被累綦重,精神殄傷,痛困交迫。人間何世,嗟生不辰而已。去歲辱荷鼎助,勉度艱境,中心感戴,永永無既。前以飛鳧中傷,致起誤會。弟雖不屑置辯,而流言所及,難免有市虎之疑。雖承貴館諸公錯愛相助,而弟自顧歉疚,有負高誼耳。近擬待此間行務結束後,遄離故鄉,別謀生計。篋中長物不再留戀,昨已郵贈貴館《版畫史》三函及自印叢刊等書,聊表寸衷。尚有清代冷品多種,可決定為貴館所未有者,亦擬陸續檢出郵贈貴館,以留紀念。此區區之私,誠敢陳諸左右耳。敝篋善本留蘇燼余無幾,僅最後所開之十六、十七兩次書單。前鴻舜先生函示,須七月後再行商洽。弟意如貴館尚有採錄之可能,或嫌值不稱,盡可開示出價,弟亦決不為此最後之計較。惟以離蘇後寄書跋涉,可否商請購委諸公先行決定,由弟將書先寄,書款盡於下半年度七月以後見惠。好在近日幣值穩定,決無出入。而弟則棄此餘燼,不再有所牽戀矣。區區私情,能煩吾公再為最後一臂之助耶?除另函請鴻舜先生轉達外,特再上陳無厭之求,叨荷憐憫,不勝感銘之至。專此,敬頌撰綏!弟潘承弼九頓首五月十一日賜復請寄蘇州南石子街十五號弟收。因弟暫不離蘇也。
按:此函嘉德拍賣圖錄將「筱珊先生」錯認為繆荃孫(1844-1919)。繆先生於1919年逝世,其時潘12歲,不可能致函。此「筱珊先生」只可能是聶崇岐(1903-1962)先生。聶崇岐,字筱山,又作筱珊,為宋史研究專家、目錄學家。聶於1921年考入燕京大學,1928年從歷史系畢業。曾任燕大引得編纂處編輯、副主任,燕大館代理主任等職。1949年2月起代理燕大教務主任,或為燕大館購書委員會之一員。潘致陳、聶之書札內容基本一致,時間亦為前後一天,只為促成第16、17次書單購書事宜。
此函用「田業銀行用箋」,即潘當時主持之銀行。該銀行全稱「吳縣田業銀行」,1922年成立,由潘侶虞所辦,總行設於蘇州。潘為董事之一。1937年停業,1946年11月14日復成立,潘為經理。1947年財政部同意復建「吳縣田業銀行」,但去掉「吳縣」二字,為「田業銀行」,並增設無錫分行。1950年5月因虧損再次停業。此書札提到「家鄉所主持之銀行,飄搖風雨」,又提到「待此間行務結束」,當寫於此時。因潘擔任該行經理,負有主要經營責任,須償還因倒閉引起的債務,這也是其售書的主因。陳告知潘對「第十六、十七次書單」的確定,須在7月後再行商洽。潘因往返蘇、滬二地,十分不便,希望早日確定,以便郵寄,哪怕書款晚些匯款亦無不可。1950年後,幣值漸趨穩定,這是潘願意先郵寄書再收書款的時代背景。
1.8 6月5日[16]
鴻舜先生大鑒:昨復□□並郵贈貴館書三十種計包札乙件,茲復檢奉宋刻殘本《呂氏讀詩記》六冊,宋刻元修本《歐陽文忠公內制集》奉貽貴館,聊志紀念。另附拙編《明代版本圖錄》四冊奉贈吾公教正。計郵乙件,即希查收,清人文集目續檢出四十種□□□極為希見之文集並為索引中所未有□□□,希轉達為荷,屢屢瀆神,□□感之。專頌公綏!弟潘景鄭再頓首六月五日
按:該手札也印有「June 1950」字樣,用箋也是宋版《嘉祐集》書影箋。由於該函已被拍賣,網絡照片有「墨箋樓」水印遮擋了部分文字,只能僅就現有文字進行識讀。函中所提的《呂氏讀詩記》全稱是《呂氏家塾讀詩記》。《歐陽文忠公內制集》全稱應為《歐陽文忠公全集》,中有「內制集八卷」。《明代版本圖錄》全稱應是潘景鄭、顧廷龍所編《明代版本圖錄初編》,民國三十年(1941)上海開明書店影印本,署「吳縣潘承弼、顧廷龍同纂」,今北大館有藏,襯葉墨筆題「鴻舜先生指正/潘景鄭謹贈」,鈐印「景鄭持贈」。潘售書時,也向燕大館和陳捐贈書籍。
1.9 6月20日[17]
鴻舜先生惠鑒:昨上蕪緘並由郵寄上贈書二件,當可先達。今日已將貴館採購書六十一種分八件即日由郵掛號寄奉,到祈查收,清單正副本亦附奉,七月份惠款可與上次之書並匯「上海長樂路七四六號弟收」,因屆時弟恐已離蘇,由起潛兄轉交最為妥當也。另開敝藏剩餘書單乙紙,除清人文集十一種外,其他皆為難覯之書,敢祈鼎力玉成。至弟所開之價,業已較前減低,後如荷貴館採購,仍願以對折計,並所希能多為揀選,俾弟免再求得主耳。至上項價目以對折計並後,諒洞鑒弟之並非居奇耳。滬上親戚處尚有寄存善本多種,當俟暑期到滬再行檢出也。尚有贈書甚多,陸續可檢出奉贈。惟郵資較貴,每件約在二百左右。他日再以奉懇耳。專頌公綏!弟潘景鄭九頓首六月二十日
按:此函有「June 23 1950」印記,仍為售書事。潘請陳將匯款由其姐丈顧廷龍(起潛)代收,並請燕大館繼續採購所開之書。售書外,亦擬奉贈多書。
1.10 6月23日[18]
鴻舜先生大鑒:昨函並郵贈書廿三種,計掛號乙件,諒可早達。茲又續檢出抄稿冷本多種,日內當即付郵。內容可決定為貴館所未有,故不再開目徵詢,以省時日。弟日來正加緊整理藏篋,擬於一個月內料理完畢,即擬離蘇。故忘其煩瀆,屢屢函達,幸洞鑒鄙悃為幸。頃又檢出清人文集一批,又罕傳本數種,即開目備採,敢懇鼎力玉成,並希早為示及。連前數次呈目一並採錄,希望愈多愈好,弟則亟求脫累。至價值方面,仍願對折計,並藉以收還廿年來蒐羅之心血,非敢以謀利也。書款盡於下屆撥付,並不亟亟。又清代詩集,弟約有二三千種,未知亦能採錄否。又郡邑詩文總集,弟當年亦頗搜求,以其關於文獻頗重,且多罕見,未知亦能見採否?敝藏十年前頗能與倫明所藏相頡頏,今則萬念俱灰,聚散真如浮雲矣。匆頌公綏!弟潘景鄭九頓首六月廿三
按:此函有「June 26 1950」印記。潘繼續整理藏書求售。所藏清代詩集及郡邑詩文總集較多,原可與藏書家倫明(1875-1944)爭勝。在遭遇困境後,不得不對折出售還債,其心跡表露無遺。
1.11 6月28日[17]
鴻舜先生大鑒:昨上一緘諒到。茲續檢奉單種罕傳本廿二種,諒為貴館所未備,即日內郵掛號寄上乙件,到祈查收。逐日檢選已一百餘篋,擇其罕見者,以單冊悉舉贈,其能易米者,則不得不略以求售也。續附上一目,敢祈採錄,各書皆為罕覯之品,或能備一格耳。惟瑣瑣瀆神,實抱不安,幸公有以恕之。暑假漸至,假期即臨,故不得不從速檢理,以事休沐也。專頌公安!弟潘景鄭九頓首六月廿八日
按:此函仍述售書事,因暑假漸至,潘恐燕大館假期暫停購書工作,故在家鄉「逐日檢選」,供燕大館購書委員會採錄。
1.12 7月5日[19]
鴻舜先生惠鑒:上月廿七日上一緘並贈書等單,諒荷察及。日前由郵掛號寄上《明清畫苑尺牘》一部(該書如館中未備亦可奉贈),藉奉清覽,諒可早達。弟料理俗務,已將逐漸告竣,尚有贈書一部分,亦擬續行開呈。惟擬於七月杪離蘇,前開奉採諸目敢懇鼎力轉達購委諸公早予揀定,並懇多為採錄。至價值方面,弟亦決不計較也。貴館購藏預算充足,好在下半年度尚未開始而敝篋所有似可以補所未備。在弟則以物得其所,而貴館則同樣購藏無所偏向耳。區區私衷,敢以布陳。至敝藏在滬者,則需俟暑期後到滬再行瀆煩耳。不情之懇,尚乞鑒諒,甚感!專此,順頌公綏!弟潘景鄭九頓首七月五日再屢承函詢贈書十餘件之郵札單費,業蒙玉助,不敢計較,毋用再賜也。弟又及。
按:此函仍提及部分贈書。此次售書,在潘看來,實為雙贏。寶山樓之書「物得其所」,燕大館亦豐富了館藏。燕大「購藏預算充足」,可以較快支付購書費,這是潘願意售給燕大館的原因之一。之前潘曾提及贈書的郵費問題,也因屢次受燕大館幫助後,告知不需再付。
1.13 8月17日[20]
鴻舜先生賜鑒:月前寄上贈書四件,諒可早達。比以母病危焉,匆匆來滬,獲晤起潛兄,藉悉書賈又有流言,謂弟在滬買賣。弟半年以來,困於銀行業務,豈得有此雅聞?不知何賈與弟隙深,若是播弄雌黃,務使敝篋無地可容,而得售於樊籠。弟固不敢置辯,亦不欲自辯。是是非非,當可立白。所深愧者有負先生,一年來助我之深,以此口舌之累耳,甚愧甚疚。弟素性伉爽,利慾本置圖外。特以一年來,稅捐交逼,而銀行又為大累,遂不得不典書還逋。此情此景,言之欲淚而已。先生推起潛兄為深交,愛屋及烏,自不敢忘之肺腑,故敢略陳鄙悃,俾知我者謂我心憂而已。上次所開書單所望先生在可能範圍中助我一臂。倘有為難,弟決不敢以此貽累左右。即希惠我數行,俾得他圖而已。顧影徬徨,不盡欲言。順頌公綏!弟潘景鄭九頓首八月十七日賜復仍寄蘇州南石子街十五號弟收可也。
按:此函有「Aug 30 1950」印記。內中提及「月前寄上贈書四件」,即7月寄出贈書4件。陳此前曾告知7月商洽第16、17次書單購書事,可能到了8月仍未有結果。潘可能認為久拖貽誤,再次希望陳念及對姐丈顧廷龍(起潛)「愛屋及烏」之情,請其幫忙。顧於1933年畢業於燕京大學研究院,曾擔任燕大館採訪部主任。陳與顧曾為燕大館同事,二人交好。顧日記中曾記陳赴美前為之餞行,邀潘作陪。此1年來,加上母病和銀行業務之累,潘困頓不堪。又談及「一年來助我之深」,可見二人就售書之事已通信1年有餘。
除給聶致函請求臂助售書事宜外,潘還向孫楷第致函,也提出同樣的請求。其寫給孫的信函[21]內容如下:
子書先生教席:頃奉上月二十日手教,敬悉一是。弟童齡孤露,樸樕無成,惟生平積習所好圖史金石而已,今則再罹天酷,長物自難嗣守,惟希廿餘年精力所聚不致四散市廛,私心所願唯此而已。去歲屢荷鼎力玉成諸書,感激非可言喻,惟明本精抄所余無多,故不得不續去於次者,即蕘圃所言「去刻留抄」已恐不能如所願耳。至弟當年收書範圍自知極為蕪雜,即醫卜星相亦所不棄,小說彈詞一類當年皆積累而得。雖皆習見,然間有一二,亦為孔德、西諦所無。貪多務得,此其病也。第念貴館收藏自以廣泛為宗旨,區區二百數十種亦可作為收羅小說之基礎也。弟本收此類以娛老,今日困於環境,不得不恃此以償逋耳。故希望能得全部歸聚一所,倘稍有重本少數剔除則亦無不可也。敝目已於一星期前寄筱山先生轉奉鑒定矣。種種瀆神之至,容後泥謝不盡。祈候佳音,不盡萬一,先此復謝!敬頌著綏,不具!弟潘□□承弼稽顙十月一日
按:孫楷第(1898-1986),字子書,古典文學研究專家、敦煌學專家,時任燕大教授,或亦是購書委員會成員。潘亦曾與其相交,1944年潘在《丁芝孫古今雜劇校語》中稱:「幸得孫子書先生詳稽源流,撰為考證,海內外並知此書之珍貴……余既幸得此書之獲傳,又欽子書之闡述多能,即檢以為贈,聊供參稽之一助。並志顛末,藉當書林之談助。」[22]可見二人早有來往。據「去歲屢荷鼎力玉成諸書」,該函時間當為1950年10月1日。潘12歲喪父,常自稱「薄祜」「孤露」。「樸樕無成」是謙詞,在《寄漚賸稿自跋》中亦稱「僕賦性愚闇,垂老樸樕,學無所成」。可能其時購書委員會認為潘該批書極為蕪雜,不願採錄。潘不得不請孫說項,並表示希望自己的藏書能「全部歸聚一所」,「稍有重本少數剔除則亦無不可也」。函中提及「蕘圃所言‘去刻留抄’」,是指黃丕烈晚年售書時將刻本先行處理,留下抄本,潘有意仿之,卻已為不可能之事。此處亦可看出潘更為珍視抄本。1945年其在《景明正德本青陽集》跋中亦曾提及:「余之收此,誠如蕘翁晚年‘去刻留鈔’之況,自笑亦復自憐矣。」(見《著硯樓書跋》)。潘編有《寶山樓通俗小說目錄》2卷,抄本,今藏國家圖書館[23],可見其藏通俗小說亦復不少。今北大館藏潘之書亦有部分小說鈐有「潘景鄭所收說部秘籍」印。札中提及「孔德」,指孔德學校藏書,為俗文學研究者馬廉一手經營,以收藏戲曲小說文獻著稱。「西諦」為鄭振鐸,亦雅好收藏小說彈詞等俗文學書籍。潘曾代鄭購書,二人信函亦極多,今日可見潘整理之《鄭振鐸先生遺札》[24]13通以及潘弟子林申清整理的鄭致潘論書尺牘[25]14通。
2手札內容與北大館藏文獻的比對驗證
2.1北大館藏潘景鄭相關文獻
在對手札的考釋過程中,筆者已對部分藏書與北大館藏進行核對。現再以「景鄭」「潘承弼藏書記」在「學苑汲古」數據庫內搜索,將館藏地限定在「北大」,並結合其他文獻檢索途徑,可查詢到北大館藏中有潘藏書不下161種。這些書籍鈐有「景鄭藏本」印100種,鈐有「曾在潘景鄭家」印13種,鈐有「景鄭藏書」印11種,鈐有「潘承弼藏書記」印6種,鈐有「潘景鄭所收說部秘籍印」 3種,鈐有「丁丑以後景鄭所得」印2種,鈐有「景鄭持贈」 印2種,有燕京大學藏書票且著錄「潘景鄭贈」「潘景鄭先生贈」等45種。如清光緒八年(1882)刻本《光緒府廳州縣歌》鈐有「景鄭藏本」印,題跋印記有「潘景鄭先生贈書」字樣;民國十六年(1927)影印本《椒山先生遺著》一卷之書目題跋印記欄標有「潘景鄭先生贈燕大館書,鈐印‘景鄭藏本’。燕京大學圖書館藏書票上鋼筆書‘潘景鄭先生贈’。」此外,《咫進齋叢書》第4輯校本13種,卷端鈐「景鄭藏本」白文印,函套內粘燕大館藏書票。潘在手札中述及奉贈自刻之書多種,除《陟岡樓叢刊》外,潘承厚輯《元明詩翰》《蘧庵遺墨》《瞿忠宣公蠟丸書、侯忠節公絕纓書合璧》等亦在內。可見潘致陳13通手札中關於售書、贈書的內容與北大館現存潘藏書可以基本對應,其所贈之書佔其全部之書28%。
2.2潘景鄭藏書的價值
這些藏書中,多晚清民國書籍,以今日之古籍鑒定眼光看,清乾隆六十年(1795)以前刻印善本約有10餘種,多鈐有「曾在潘景鄭家」印。也有極為珍貴者,如「宋人小集五十一種」中第1種清康熙十三年(1674)佑啓堂抄本《雪磯叢稿》5卷鈐有「佑啓堂印」「孫星衍印」「淵如」「潘承弼藏書印」「丁丑以後景鄭所得」印,可見該書為佑啓堂抄本,經清代藏書家、經學家孫星衍後遞藏至潘,實為善本。多部古籍亦鈐有「元和胡氏玉縉所藏」等印,可知這些書曾由近代文學家胡玉縉(1859-1940)存藏,其逝世後書散,由潘收得。潘所售之書中,價值較高的還有清瑞鶴山房抄本《戲曲四十六種》。後之館員對這些藏書進行整理編目時,亦標識了出處,有助於後人開展更為深入的研究。從手札以及這些館藏文獻可看出,潘收書範圍廣泛,醫卜星相、小說彈詞之書亦所不拒,但更重視對郡邑詩文集、抄本的蒐集。在售書時,潘曾以黃丕烈晚年售書「去刻留抄」作比。其所售書籍及捐贈書籍的價值,還有待於更深入的揭示。
3結語
基於所見資料,筆者對潘景鄭致陳鴻舜的13通手札進行排序與考釋。可以看到,1950年,潘因母親病困以及主持的田業銀行倒閉,不得不將寶山樓的精善之本前後計18次通過陳鴻舜售給燕大館。前面的15次較順利,到第16、17次及最後一批,燕大館方久決不下,不得不向聶崇岐、孫楷第致函,請求幫助。最後3批是否售成,限於史料,尚難確知;但可以看到,潘亦將珍藏的45種藏書,尤其是家刻之本,捐贈給了燕大館。
潘與兄愛書、聚書多年,寶山樓藏書甚富,但在遭遇人生困境之時,亦不得不出售以「還逋」,充滿了人生的無奈。後潘似很少提及此事,1952年只在《殘明建文本元音》跋中略提及:「祗愧比歲困於家累,衣食之不遑,賣書買書,積習未改,撫卷之余,猶不禁惘然有失矣。」(見《著硯樓書跋》)學界也更關注其將藏書捐贈給上海圖書館及蘇南文管會之舉。通過這13通手札,可以得知寶山樓藏書之化私為公的又一去處—燕大館(今之北大館)。隨著這些歷史碎片的拼接與還原,揭示該史實有助於增進學界對現代古籍保護史的又一認識。
致謝:本文曾在2022年6月11日暨南大學文學院舉辦的「題銘•文檔•法帖:非書文獻研究— ‘古籍研究青年同仁論壇’第十三次沙龍」中彙報,承蒙諸多師友指正,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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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古籍保護學科建設與基礎理論研究」(項目批准號:19ZDA343)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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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圖書館論壇》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