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古魯日本訪書考略
王古魯日本訪書考略
邱奉捷
一、王古魯其人
王古魯(1901—1958),名鐘麟,號仲廉,筆名古魯,江蘇常熟人。1919年赴日本,1920年考入東京高等師範學校英文學系,1926年回國。歷任國立北平女子師範大學講師,廣西邑寧縣立師範學校教員,金陵大學、日本東京文理大學、東京高等師範學校、東京帝國大學、北京大學文學院西文系、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輔仁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1952年王古魯受聘為北京師範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講授元明清小說等課程。1958年去世[1]。
王古魯最初的專業是英國文學及語言學,引進國外的語言學理論,在大學教授語言學,普及語言學知識,1930年即出版《言語學通論》,後來改為專攻中國古典小說戲曲。王古魯的學術活動和成就,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方面。
一是對國外作品的翻譯。翻譯的作品有《一個誠實的賊及其他》(俄佗斯托以夫斯基著,現代書局1929年版)、《王爾德生活》(世界書局1929年版)、《四人及其他》(日本武者小路實篤著,南京書店1931年版)、《塞外史地論文譯叢》二輯(日本白鳥庫吉著)等。尤其是他翻譯日本青木正兒的《中國近世戲曲史》已經成為中國古代戲曲史研究中的壓卷之作,且被學界廣泛接受。
二是對日本漢學研究的介紹。王古魯在擔任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專任研究員時便以「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學術概觀」「日本史學家關於中國史學之研究」作為研究課題。其撰寫的《最近日本各帝大研究中國學術之概況》,部分刊載於《金陵學報》,後又集為一書,題作《最近日人研究中國學術之一斑》,由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1935)和日本研究會(1936)先後出版。這是中國學者較早介紹海外漢學研究狀況的專著,篳路藍縷之功,誠不可沒[2]。
三是對古典小說戲曲的整理與研究。王古魯的《元曲趙氏孤兒與服爾德》(中日留日同學會季刊,1943)、《蔣孝舊編南九宮譜與沈璟南九宮十三調曲譜》(金陵學報,1933年11月)、《小說瑣記》(後以《臨潼鬥寶》為名連載於《中央日報•文史週刊》,1948)、《「讀水滸全傳鄭序」及「讀水滸傳」》(北京師範大學學報,1957)等文,顯示出他對古典小說戲曲的精湛學識。除此之外,王古魯在小說方面獨特的貢獻在於他從日本訪得大量國內已經佚失的善本珍籍。
民國三十八年(1949)金陵大學文學院朱墨影印本王古魯《英雄譜圖贊》
二、日本訪書背景和原因
日本所藏漢籍頗豐,自楊守敬作日本漢籍目錄《日本訪書志》問世後,在學術界轟動一時,後來又有董康、傅增湘、孫楷第等人赴日訪書。1939年王古魯赴日本任職於東京文理大學、東京高等師範學校、東京帝國大學等學校,講授中國語言、文學等課程,從1940年年末開始,王氏於授課之余,拍攝了大量珍貴的中國小說、戲曲照片。對於在日本訪書的原因,王古魯曾有詳細說明:「日本於明治維新以前,受我文化陶冶者已久。中土歷代所刊書籍,流入東瀛者,指不勝屈。加以外患內亂較少,故今日公私藏書所在,中土已佚珍籍收藏頗多(其中尤以四部書籍,宋元舊槧,插架甚富)。此種情況,凡稍稍關心中日兩國文化交流史實者,無有不熟知者也。」[3]同時還說明他因為職業上的便利,擬攝影的範圍更注重小說。又怕國人受著「文以載道」四字的影響,或許對於此舉認為不足重視,所以王古魯又引用胡適、周作人等人對小說地位和作用的高度評價,並借胡適氏替孫楷第氏著《日本東京大連圖書館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所纂序文來說明日本所藏中國舊小說的真價值:「……而這些書(‘水滸’‘三國演義’‘三言二拍’等)的保存與出現,都靠日本宮廷與私家的收藏。我們可以說,如果沒有日本做中國小說的桃花源,如果不靠日本保存了這許多的舊刻小說,我們決不能真正明瞭中國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的發達演變史。」[3]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日本公私所藏漢籍尤其是中國已佚的珍本非常豐富,且王古魯本人研究和教學的方向在於語言、文學,尤其是中國古典小說戲曲方面,且當時在日本授課,完成訪書工作比較方便,這些原因和條件促成了王古魯訪書活動。
三、訪書經過
(一)訪書前的準備
王古魯在日本的訪書活動,以拍攝舊刻小說為主,在攝取照片之前,還做了許多準備工作。這些舊刻小說中,能抄的就抄,手頭有普通版本可以用來校錄的,就拿來校錄。等到拍攝之前,已經有了一定的輪廓,對於哪些要拍攝全書、哪些要拍攝書影,拍攝書影應當拍攝哪幾張都有準備,經過詳細調查,對預定攝影的書籍編有目錄,雖然在後來拍攝的過程中又根據實際情況作了一些調整,有因為易主、時間所限或種種情況導致沒有拍攝成功的,也有事先未列入目錄而在拍攝時驚喜發現的,但王古魯事先所做的調查和目錄準備工作成為拍攝書影的基礎。
拍攝書影還需要一定的經費支持,為了請求資助攝取日本所藏中國舊刻小說書影回國,王古魯寫了《擬攝取中國舊刻小說書影經過志略》一文,陳述了自己做此事的原因、意義和打算,當時他的行動與呼號,引起了相關人士的注意,他們為其提供了資金支持。有了資金資助以後,王古魯攝取中國舊刻小說書影的工作,開始著手進行。
(二)訪書的過程和困難
王古魯訪書的地點最主要的是內閣文庫,其次為蓬左文庫、尊經閣文庫和日光慈眼堂法庫等,這些都不是可以公開閱覽的圖書館,手續和限制頗多,尤其是王古魯主要進行的是拍攝工作,所要拍的又多是善本珍籍,其中所遇困難可想而知。下面將王古魯在這幾個地點拍攝的過程和費的周折介紹一二。
日本內閣文庫是隸屬內閣書記官房記錄課所管理的,要去閱覽書籍,手續繁瑣,據載:事前須由文化機關首腦具函介紹保證,本人同時提出請求閱覽願書,說明閱覽目的,閱覽時間以及閱覽書目,等待許可書,始得入覽[3]159,而且地點在宮城之內,警衛森嚴。看書已屬不易,要進一步請求攝取書籍,更加困難。幸虧得到大使張顧問孫參事的援助,外務省東亞局島津事務官的徹底幫忙,以及學術界友人的暗中襄助,在內閣文庫中的拍攝才得以實施。在內閣文庫王古魯拍攝了《古今小說》初刻本、孤本《李卓吾批評忠義水滸傳》百回本、精鐫合刻明崇禎雄飛館工刻本《三國水滸全傳》《鼎雕昆池新調樂府八能奏錦》六卷、《新刻京板青陽時調詞林一枝》四卷、孤本《鼎刻時興滾調歌令玉谷調簧》五卷、《熊龍峰四種小說》等孤本珍籍的全本,還有其他書籍的書影。
蓬左文庫原是德川侯爵家的私人圖書館,它本來在名古屋(舊屬尾張國),後來搬到東京目白。正好東京文理科大學日本語言文學系(他們稱為國語學國文學部)主任教授山峰德平氏請王古魯到他所主持的圖書館裡去鑒定一種書籍,他所主持的圖書館即蓬左文庫。這樣王古魯到蓬左文庫拍攝就有了便利條件。在這個文庫里,王古魯校錄了有名的尾州本即金陵兼善堂本《警世通言》,還拍攝了扉頁序文插圖和可疑的本文。整部的書,拍攝了余仰止重印他叔祖余邵魚的《列國志傳評林》八卷和《兩漢開國中興傳志》六卷兩種孤本,以及其他珍本的書影。
尊經閣文庫是前田侯爵家的私人圖書館。王古魯造訪此文庫主要為了拍攝另一部《古今小說》(內閣文庫藏本和尊經閣藏本,各有殘缺。後由張元濟老先生與王古魯把兩種本子參照,補齊殘缺,共同校閱,排印出版)。尊經閣文庫一聽到想去拍攝書籍,而且是自己帶了攝影師去,不是十分歡迎。王古魯最初托了倉石武四郎博士,他轉託了當時京都帝大名譽教授新村出博士代托清水澄博士疏通,在尚未獲得確實回復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早稻田大學史學系主任教授清水泰次博士,談到這事,他很快替王古魯接洽妥帖[4]。在這裡王古魯拍攝了《古今小說》全書,此外拍攝了幾種書影。
當時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研究所研究員豐田穰氏借到了日光慈眼堂藏書目錄並告之王古魯,使其得知慈眼堂法庫中藏有中國古典小說。王古魯與攝影師、豐田氏一起前往慈眼堂,把藏書目錄中所載小說的書名和其他書籍開出一個借閱清單交給慈眼堂主持僧,等到書取出來,他們驚異萬分。因為這些書中有中日兩國研究中國文學的人們都沒有看見過的崇禎刊尚有堂足本《初刻拍案驚奇》四十卷、內閣文庫僅藏殘本的萬曆刊雙峰堂本《增補校正忠義水滸志傳評林》二十五卷全書;此外還有明刊本《鼎鍥全相唐三藏西游釋厄傳》十卷、明刊世德堂本《新刊出像宦板大字西遊記》二十卷一百回、崇禎金閶萬卷樓刊本《新鐫掃魅敦倫東遊記》一百回、明刊本《禪真逸史》四十回、明崢霄館本《禪真後史》六十回、明書林劉大華刊本《鼎鍥國朝名公神斷詳刑公案》八卷、鹽谷溫博士僅藏殘本的明書林劉龍田刊本《新鍥全像大字通俗演義三國志傳》全書二十卷、與前北京圖書館京都帝國大學所藏同一版本的《金瓶梅詞話》一百回。王古魯去了兩次,攝得了《水滸志傳評林》和《唐三藏西遊記釋厄傳》二書全書,其他則因為時間和經濟關係,只攝得了書影[4]742。
除了上述四個書庫外,其他地點的訪書也費了很多功夫。例如《全像三國志傳評林》(殘本),早稻田大學把它列為善本書籍之一,就是該校教授亦不准借出。因為王古魯同早大中國歷史系主任教授清水泰次博士是多年老友,為蒐集學術上資料,時常互相幫忙,所以他替王古魯幾次奔走接洽,才允許借出,既要由清水博士擔保,而且當天必須送還[5]。
在實際拍攝時,也經歷了很多困難和挫折。拍攝一開始用的底片奇貴而且不易購得,後來使用了東京文理科大學某教授新發明的方法才解決這個問題。每天拍攝時,要在暗房中工作至少七個小時以上,連續好幾個月在一明一滅拍攝用的電燈下工作。每天拍攝完以後,還要去授課,授課之後,夜以繼日地整理底片,將拍攝失敗的詳細記錄下來,第二天再重新拍,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為此而消耗的時間、精力以及拍攝失敗後的沮喪,是很難用言語形容的。
除了上述經歷和周折之外,還因為種種原因使有些藏書沒有拍攝到,留下了遺憾。例如,有幾位私人藏書家,如德富蘇峰、長澤規矩也,最初王古魯認為很容易去借攝書影,等到他去接洽的時候,德富氏本人因病入院療養,長澤氏家中亦有病人,不好驚動打擾。後來實在苦於抽不出時間去接洽,失去了拍攝藏書的機會;還有因為藏書易主而未能攝到的。例如文求堂的《牛郎織女傳》已售與上海某氏,千葉掬香氏藏書已經分散(一部分歸長澤氏收藏)等;再就是因為王古魯擬攝影的書籍不多,結果失去了一些機會,如水戶彰考館、京都帝大、東京帝大圖書館、帝國圖書館等[5]。
四、訪書的成果
王古魯在日本共攝得海內外孤本小說戲曲全書十餘種,手抄和校錄五種,其他明版等稀見小說書影照片共攝得一百餘種,共二千頁(每頁二面)左右[4]748,這些大都是稀見的珍籍,從中已經足以看出各種小說內容的演變和版本刻工的差異,並且還可以以此明瞭明代小說發達的情況。此外,在日光慈眼堂中拍攝的書,一向未經人注意過,其中有四十回本的《初刻本拍案驚奇》;有整本的《水滸志傳評林》,都可稱為天壤間孤本[5]。王古魯在《日光訪書記》《攝取日本所藏中國舊刻小說書影經過志略》《稗海一勺錄》等文中詳細記載了他在日本拍攝書籍時所遇到的種種困難,並將所拍攝書目和簡單的情況介紹列入文中,其中《日光訪書記》對崇禎尚友堂刊足本《初刻拍案驚奇》四十卷、萬曆雙峰堂刊本《增補校正忠義水滸志傳評林》二十五卷作了詳細的介紹。1950年8月,王古魯將在日本所拍攝中國小說、戲曲書籍的照片捐贈給文化部,受到文化部文物局的褒獎。
王古魯將在日本拍得的照片和得到的資料整理以後,交由出版社或影印,或排印,出版了多種。王古魯將內閣文庫藏初刻本和前田侯爵家尊經閣藏覆刻本《古今小說》都拍攝,將兩書照片參照補其殘缺,並與張元濟先生共同校閱,輯為一本,交由商務印書館1947年刊行,後來文學古籍刊行社於1955年、福建人民出版社於1980年重印。王古魯將在內閣文庫拍得的《精鐫合刻三國水滸全傳》中的精美圖贊編為《影印明崇禎本英雄譜圖贊》,由東西文化學社、金陵大學文學院1949年刊印。王古魯與豐田穰於日光慈眼堂法庫中發現的《初刻拍案驚奇》明尚友堂四十卷足本,由於「當時因為限於時間經濟,沒有能把全書或一般所缺四卷(即卷三十七至卷四十),拍攝或抄錄回來」[6],所以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出版署名「王古魯蒐錄編注」的《初刻拍案驚奇》,只是三十六卷本,但日本藏有四十卷足本這一重要的學術信息,卻因王古魯的調查而為世所知。後經章培恆等人努力,上海古籍出版社終於於1982年刊出足本。而《二刻拍案驚奇》與《初刻》在明末清初同樣流行,到了後來,不知何故忽遭佚失,知者遂極少。魯迅先生在初寫《中國小說史略》時,尚不知有此書,故將《今古奇觀》序中「爰有《拍案驚奇》兩刻」的「兩」字,在引用時改為「之」字[7]。王古魯從日本內閣文庫中抄回了明尚友堂四十卷足本《二刻拍案驚奇》,1957年即由古典文學出版社加註付印。王古魯還將在內閣文庫中拍的《張生彩鸞燈傳》《蘇長公章台柳傳》《馮伯玉風月相思小說》《孔淑芳雙魚扇墜傳》校注,合為《熊龍峰四種小說》由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出版;王古魯編著《明代徽調戲曲散出輯佚》所據的曲選《摘錦奇音》《詞林一枝》《玉谷調簧》《八能奏錦》等都是到日本訪書時所得的珍貴戲曲資料,由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出版;在日光慈眼堂拍得全書的孤本《京本增補校正全像忠義水滸志傳評林》二十五卷,於1958年由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出版。此外,王古魯還編著了《王古魯日本訪書記》,後由海峽文藝出版社於1986年出版。此書收錄了從反映上古社會生活的《盤古志傳》到反映三國時期社會生活的《新全相三國志平話》等古今小說凡15部。書中所提到的小說,作者都寫出了內容提要,記錄了版本的樣式、特點和收藏單位。考校了各種版本的異同優劣,摘抄了部分序、跋和全部的目錄,每一種書,還附有若干頁書影,這些材料都是日本訪書的收穫。
五、結語
王古魯勤苦搜訪留存於東瀛卻在中國亡佚的小說戲曲珍籍,將之影攝回國,並選擇部分善本影印出版。從以上出版的這些古典小說、戲曲的基本情況可以看出,王古魯的日本訪書是繼楊守敬、董康、張元濟、傅增湘、孫楷第等人之後收穫頗豐的一位學人。
參考文獻:
[1]王古魯,苗懷明.王古魯小說戲曲論集[M].北京:中華書局,2013:302-304.
[2]蔡毅.日本漢詩論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7:311.
[3]王古魯.攝取日本所藏中國舊刻小說書影經過志略[J].中日文化月刊,1941,1(5):157-163.
[4]王古魯.稗海一勺錄[M]//凌濛初,王古魯.初刻拍案驚奇(下).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741.
[5]王古魯.本書的介紹[M]//凌濛初,王古魯.初刻拍案驚奇(上).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1.
[6]譚正璧,譚尋.古本稀見小說彙考[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100.
本文原刊於《河南科技學院學報》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