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揚舲錄序

 書海揚舲錄序

沈津

除夕,深夜,不眠的我,仍然在為本書寫序。拉開窗簾的一角,廓落的街道是那麼的恬靜,對面幾幢屋宇的主人早已進入夢鄉,街道兩旁沒有行人,偶爾才有一輛小車亮著車燈疾駛而過,更深夜靜,正是我寫作思考的最佳時間。

看著前幾天大雪後還未融去的雪堆,我想到了祖國大陸南方的景色,唐李嶠的《鷓鴣》詩云:「可憐鷓鴣飛,飛向樹南枝。南枝日照暖,北枝霜露滋。」同樣是冬天,但廣州與波士頓的氣候卻是南枝北枝,迥然不同。

人的際遇永遠充滿了變數,不僅是年輕人,人老了,更會胡思亂想,新念也不時湧出。我原想自「哈佛燕京」退休後,隱於山林,靜下心來把自己尚未完成的幾本小書寫完。但是沒有想到的是,中山大學圖書館程煥文兄賜我機會,為我創造條件,邀去中大圖書館和一群年輕人相處,使我得入身心舒暢、優哉游哉的境地。所以我在中大時,很想將自己工作中的點滴經驗寫出來,也就是我寫我知,我寫我得,當然也希望對讀者有所裨益。

收在本書里的小文,都是這幾年在廣州和波士頓寫的,內容大多涉及人物、書話、古籍版本鑒定以及近年來媒體對我的訪談,有的曾經發表在《南方都市報》、《藏書》、《藏書報》、《藏書家》上,有的則見於我的博客(新浪網之「書叢老蠹魚」)。

五十多年前,我在上海圖書館從顧師廷龍先生習版本目錄之學,又得潘師景鄭、瞿師鳳起兩先生教誨,,其時善本組內文彥過從,其樂無極,追念前游,宛如夢境。工作之餘,我也很喜歡讀些書話一類的小文,尤其對唐弢的《晦庵書話》及鄭振鐸的《劫中得書記》情有獨鍾,因為他們不僅是大手筆寫小文章,而且文字活潑,信息量大,知識面廣,讓我受益無窮。

大約是六年前,我也開始學寫此類書話體,但我以為若以經眼的古籍善本為基礎來寫書話,極易寫成正襟危坐、凜若冰霜的文字,我沒有本事將難得之本寫得繪聲繪色,令人神往,但盡可能去寫情真詞切、如見如聞的性情之作。

書中《明代的書法範本—鐫古今名筆便學臨池真跡》、《有「民國第一善本」之譽的校注項氏歷代名瓷圖譜》、《「書中自有顏如玉」—也說女子抄書》、《說線裝書的書口》、《書也可為壽禮》等都是過去出版的《老蠹魚讀書隨筆》、《書叢老蠹魚》、《書林物語》之餘篇。

書中所寫徐森玉、蔣復璁、昌彼得、饒宗頤、錢存訓諸先生,都是我所景仰的學界重要人物,數十年來,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充滿著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熱愛,他們的貢獻及著作,也是傳之名山、有目共睹的。林章松、韋力、田濤是我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是民間收藏家中的翹楚,我寫他們,是因為他們為民族傳統文化典籍的保存及整理、研究、傳播,做出了卓越貢獻,所以他們也是這個時代社會文化的精英分子。

我在「哈佛燕京」時,除了管理善本書庫、回答讀者咨詢外,也寫了三百多萬字的善本書志,在經眼了眾多「燕京」館藏的善本外,還積累了不少過去一些文獻學者未曾注意及發現的重要資料,這也是我寫作書話及古籍版本鑒定的重要材料。顧頡剛先生曾說過:「凡是人的知識和心得,總是零碎的。必須把許多人的知識和心得合起來,方可認識它的全體。」就以版本鑒定來說,這是一門學問,難的就是必須有大量的實踐方能掌握,正因為此,我寫過一些有關書估作偽及版本鑒定的小文,集子中的《宋刻本新刊名臣碑傳琬琰之集版本質疑》、《元刻本的字體趙體乎?》、《從鑒定讀詩疏箋鈔而想到的》、《藏書印及藏書印的鑒定》皆是。

2013 年歲末,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書志》榮獲中國出版政府獎,獲此殊榮,實屬不易,十年前,我編的《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匯刊》出版後,反響還不錯,那時我不敢有其他任何奢想。我和我的同事共同完成的這部《書志》,是「哈佛燕京」的榮耀,也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驕傲,書中的幾篇文章都涉及《書志》的編寫過程,或許能為以後編寫書志者參考,所以我也收入此集。

有道是「擁百城之圖籍,作平地之神仙」。津曾在上海圖書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三館任職,三館皆是重要之館。我遊覽過國內的一些名山大川,夏秋之時,所見山光與蒼翠之色互相輝映,廁身其中,何異蓬壺閬苑?然游弋於各館之善本書庫,那版刻之美善、珍籍之繁富,盡入目中,較之各地名勝古蹟,別有另番意境。本書名為《書海揚般錄》,蓋因「書海」者,書之海洋也,也喻海之深也;「揚般」者,般指小船上的窗戶,此指揚帆。南朝梁劉孝威《蜀道難》詩云:「戲馬登珠界,揚般濯錦流。」唐杜甫《別蔡十四著作》詩又云:「揚般洪濤間,仗子濟物身。」此也指揭示所見圖書意。

時光荏苒,歲月如流。如今,津亦暮景飛騰,已入「古來稀」流,衰老之態日增月益,頗有「人生在世,來去匆匆,轉瞬即逝」之慨。但願新的一年裡,擯棄雜務,抓緊時間,去從事那些尚未完成的寫作。

這本小書的出版,離不開姜尋兄的鼎力,我記得第一次和他見面,是2001年在北京的潘家園,那次,他告訴我,買了一本上海辭書版《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並仔細地讀了。問他為什麼要買我的這本書,他說他這幾年來收藏了不少明代刻本,可用來參考。姜尋兄不僅是詩人、書籍裝幀設計家,而且還是一位明清古籍木刻雕版的收藏家,北京的文津雕版博物館即是他對傳統民族文化的貢獻。這本書,他是策劃者,費心勞時,沒有他的積極督導,小書是難以面世的。「醜媳婦總要見公婆」,津知其中謬誤難免,尚請方家學者指正為盼。

2014年除夕夜於波士頓之渥特頓

2015 年國慶前夕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