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名振批點本《皇明資治通紀》
張名振批點本《皇明資治通紀》
陳智超、沈津
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所藏中文古籍之多,在美國各大學圖書館中首屈一指;其中有一些是珍貴的文獻,即與美國國會圖書館相比也不遑多讓。張名振批點本《皇明資治通紀》就是其中的一種。
兩朝禁書
哈佛燕京圖書館所藏《皇明資治通紀》是一部自明初至穆宗隆慶六年(1572年)止的編年史。原作者陳建,廣東東莞人,嘉靖時舉人,曾為河南信陽知縣,後以母老辭官歸鄉,著《皇明資治通紀》,記明開國至武宗正德十六年 (1521年)凡八朝154年事。書出版不久,在隆慶年間即因給事中李貴和的上奏而命毀版。李在奏中說:「我朝列聖實錄皆經儒臣纂修,藏在秘府。建以草莽僭擬,已犯自用自專之罪。況時更二百年,地隔萬餘里,乃以一人聞見,熒惑眾聽,臧否時賢,若不禁絕,國為是害非淺。」可見被禁的原因在於陳建以私人而修國史。但是禁令並未認真執行。由於該書有「文順義明」、「頗多直筆」等優點,作為一部簡明的明前期歷史,,在被禁之後,不但「海內傳誦始故」,而且不斷重刻行世。哈佛燕京圖書館所藏的這部《皇明資治通紀》,就是經嘉興岳元聲「訂合」的,書中嘉靖、隆慶兩朝史事為後人增補。除岳元聲「訂合」本外,此書還有其他版本。
清朝建立以後,此書再次被禁。原因完全是政治性的,即因其「語多違礙」。書中開篇就有「胡虜無百年之運」,「自胡元入主中國,人心痛憤」等話,雖是針對元明蒙古貴族的統治而言的,但清朝滿州貴族統治者卻不能容忍,於是在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經山東巡撫國泰奏請,列為禁書。
南天一柱
《皇明資治通紀》雖在明、清兩朝遭禁,但因為它在明朝時流行很廣,至今在北京、上海、臺北等地的19所圖書館仍有收藏。哈佛燕京圖書館所藏的這一部,因其有抗清名將張名振的410條批語而顯得特別珍貴。
張名振,字侯服,應天府江寧縣(今江蘇南京)人,約生於明萬曆二十九年 (1601年)。他少年時棄文習武,一度從商,後又棄商從戎,直至去世。
他一生最輝煌的時期是最後12年,即從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至清順治二十年(1655年)。 1644年,明崇禎帝在李自成起義軍的強大攻勢下自縊,隨後清軍入關,攻入北京,並逐步征服全國。崇禎死後,明朝的皇族先後在江南建立了五個政權,即福王在南京建立的弘光政權,唐王在福州建立的隆武政權,魯王在浙江紹興建立的政權(因魯王只稱監國,沒有稱帝,故無年號),桂王在廣東肇慶建立的永曆政權,以及只存在了兩個月的唐王之弟在廣州建立的紹武政權。
清順治二年(1645年)閏六月,幾乎與隆武政權建立同時,魯王朱以海在明朝遺臣張國維等擁戴下在紹興建立行朝,,自稱監國。魯王政權建立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組織錢塘江防禦戰,調集十餘萬軍隊駐守長達數百里的錢塘江南岸,阻截南下的清軍。這時張名振是台洲(在今浙江)石浦游擊。他堅決拒絕了清朝的招降,率領部下三千人,並新募義兵約萬人,自石浦北上參加錢塘江防禦戰,被魯王封為富平將軍。
順治三年(1646年)六月,清軍乘歷史上少有的大旱,涉水渡過錢塘江。魯王軍隊戰敗,紹興失守,魯王逃至南田(今浙江象山縣南田島),清軍繼續追擊。這時只有張名振以水軍保護魯王出海。張名振勸說自己的親家、舟山守將黃斌卿迎接魯王。黃以已奉隆武政權之命為理由,拒絕接納。張名振只好保護魯王漂泊海上,直至鄭彩來迎,才一同護魯王至廈門。魯王后又遷居長垣(今福建馬祖),重整政權,並收復了福建三府一州二十七縣。張名振晉升為定西侯,重返浙江,招集舊部,擴大隊伍。但好景不長,由於鄭彩專權跋扈,魯王政權內訌,,收復的諸府縣重被清軍佔領。順治六年(1649年)七月,魯王被迫離閩返浙,在健跳所(今浙江三門縣東)被清軍包圍。張名振率部再次保護魯王漂泊海外,於九月襲殺黃斌卿,進駐舟山,魯王才重有立足之地。正如黃宗羲所記,自錢塘江戰役之後,魯王即在海上漂泊,「以海水為金湯,舟楫為宮殿。陸處者惟舟山二年矣」。(《行朝錄》卷 4,載《黃宗羲全集》第 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出版)此時的張名振又因功而晉升太師,當國政。
順治八年(1651年)八月,清軍分三路進攻舟山島。張名振認為蛟關天險,清軍不可能猝然攻入,除分兵留守舟山城外,親率主力奉魯王出擊吳淞以牽制清軍。清軍乘大霧偷渡蛟關,包圍並最後攻陷舟山城。在十餘天激烈的舟山保衛戰中,明朝二十多名文武大臣殉難,居民死者萬餘戶,張名振老母、妻子、兄弟四十餘口闔家自焚。張名振率師回援已經無及。失去根據地後,張名振扈衛魯王再次離浙南下,到廈門投靠鄭成功。鄭成功奉桂王永曆正朔,只以宗人府府正的地位接待魯王。魯王事實上成為寓公,於順治十年(1653年)三月自去監國年號。張名振等人則繼續參加鄭成功領導的抗清戰爭,三次率領水師北伐。順治十二年(1655年)十二月,張名振死於舟山前線,臨終時「起坐擊床 ,連呼崇禎先帝數聲而絕」。(查繼佐《罪惟錄》傳卷12,浙江古籍出版社 1986年出版)遺言將所部軍隊歸戰友張煌言節制。
綜觀張名振的一生,不愧是一位堅貞不屈的抗清戰士,也是魯王政權(特別是後半期)的支柱。張煌言在《重到羊山,憶舊與定西侯維舟於此》詩中,用「海國天空一柱撐」來形容他,是恰當的。(《張蒼水集》第13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但他也是一位有爭議的歷史人物‑,生前就遭到不少非議。據記載,他扈從魯王到廈門投奔鄭成功時,鄭因收到許多張的謗書,有殺害之意。於是鄭、張兩人之間進行了如下一段頗富戲劇性的對話:「成功大言曰:『汝為定西侯數年,所作何事?』名振曰:『中興大業!!』成功曰:『安在?』 名振曰:『濟則徵之實跡,不濟則在方寸間耳。』成功曰::『方寸何據?』名振曰:『在背上。』即解衣示之,有『赤心報國』四字,長徑寸,深入肌膚。成功見之愕然,悔謝曰:『久仰老將軍聲望,奈多憎之口何?』 因出歷年謗書盈筐,名振命立火之。於是待名振以上賓,行交拜禮。」(翁洲老民《海東逸史》卷12,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但鄭成功似乎始終沒有解除對張的懷疑。有一種說法,張名振是被鄭成功毒害而死的。
名將墨跡
哈佛燕京圖書館所藏《皇明資治通紀》,除正文中有410條朱筆批語外,卷末有墨筆題詩一首。題為:「予以接濟秦藩泊師金山遙拜孝陵成賦」。(其中「孝陵」二字抬頭)詩文是「十年橫海一孤臣,佳氣鍾山望未真。鶉首義旗方出楚,燕雲羽檄已通閩。王師鼓心肝噎,父老壺漿涕淚新。松柏載陵兵縞素,會看大纛 龍津。」末題:「總督定西侯張名振題」。
全部410條批語都是明朝人的語氣,如稱「我明」、「我太祖」等等。從內容可以判斷,批語作於崇禎十七年甲申之前。經對比筆跡,批語和題詩出於同一人之手。問題是:卷末題詩者(也就是作批語者)是否為張名振本人?
簡捷的辦法當然是用現存的張名振筆跡與之比對。但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看到任何張名振的筆跡。這樣,我們只能通過其他途徑來進行鑒定了。
在鑒定文獻真偽時,我們遵循「有罪推定」的原則,即在未能證明其為真實之前,先假定其為偽品。
在本例中,所謂偽品,不外三種情況。第一,有意作偽:即作批語者有意假借張名振之名。第二,無心之偽:即作批語者敬仰張之為人,或欣賞此詩,隨手將它抄錄在卷末。但根據當時的歷史背景,這兩種情況都可以否定。因為有意作偽必有某種動機,即以此手段達到獲利獲名的目的。無心之偽也要受到各種制約。張名振此詩作於清順治十一年(1654年)正月,在《皇明資治通紀》上,題詩只能在此同時或之後。在當時形勢下,借張名振之名,並在詩中把矛頭直指清朝首都所在的燕雲,不但不會為作偽者帶來任何利益,而只會招來殺身之禍。即使無心作偽也只能得到同樣的結果。所以這兩種可能性都可以排除。
也還可能有第三種情況,即清代後期文網稍弛以後,坊賈作偽,以圖牟利。但假冒他人批校題跋,多取名人學者字跡加以摹仿。一筆一劃,因心態不一,總會露出破綻。《皇明資治通紀》是三十冊的大部頭書,批點非一朝一夕所能為,而是讀時有感而發之於筆端。我們看到的批語運筆自然,毫無造作之態,墨色也非百餘年之新色。 所以,這種可能性也可以排除。
除了排除作偽的可能性之外,我們還可以提出正面的證據,證明批語作者和題詩者就是張名振本人。這證據就在題詩之中。
順治十一年(1654年)正月,為了與永曆帝的反攻計劃配合,張名振率戰船數百艘,溯長江而上。十三日,抵鎮江,泊於金山。二十一日,張名振、劉孔昭 (誠意伯)等登金山,向南京方向遙祭明太祖孝陵,並在金山題詩。詩題中所說的「秦藩」指永曆所封秦王孫可望,實際指揮這次東徵的將領是李定國。因李部中途受阻,改攻廣東,這次合師計劃沒有實現,,張名振也在二十三日率師沿長江東下,回駐崇明島。
計六奇當時正在江陰候試,在江陰北門遙見張名振部「旌旗蔽江而下,彼此聲霹靂」。他後來在《明季南略》中記載了此事,也記錄了這首題詩。他所記錄的詩文是:「十年橫海一孤臣,佳氣鍾山望真。鶉首義旗方出楚,燕雲羽檄已通閩。王師鼓心肝噎,父老壺漿涕淚親。南望孝陵兵縞素,會看大纛龍津。」前云:「予以接濟秦藩師泊金山遙拜孝陵有感而賦」。後云:「甲午年孟春月定西侯張明正同誠意伯題並書」。(計六奇《明季南略》484頁,中華書局1984年出版)此書脫稿於康熙十年(1670年),但直至嘉慶、道光年間(1796至 1850年)才有木活字本刊行。除《明季南略》外,記載張名振金山題詩的還有徐的《小腆紀傳•張名振傳》。該書刻於光緒十三年(1887年)。《小腆紀傳》只載詩文,,無前後題詞,文字與《明季南略》同。
如果《皇明資治通紀》上的題詩與《明季南略》所載全同,我們還有理由懷疑題詩者抄自《明季南略》(但只能在康熙十年以後),但兩者之間有幾處差異。
1. 詩題:「泊師金山遙拜孝陵成賦」,《明季南略》作「師泊金山遙拜孝陵有感而賦」。
2. 詩文第二句:「佳氣鍾山望未真」,《南略》「未」作「?」。
3. 第六句「父老壺漿涕淚新」 ,《南略》「新」作「親」。
4. 第七句「松柏載陵兵縞素」,《南略》「松柏載陵」作「南望孝陵」。
5. 題名:「總督定西侯張名振題」,《南略》有時間:「甲午年孟春月」,無「總督」二字,「張名振」作「張明正」,並多「同誠意伯」及「並書」六字。
兩者誰正誰誤呢?(這裡所謂正誤,指是否符合原詩,而不是評價其優劣)因為兩者都有待證明,而在沒有被證明之前都沒有作為證據的資格,我們必須尋找第三種證據。幸運的是,我們找到了雖然是間接的、但卻是極有說服力的證據。這便是張煌言的六首詩。張煌言當時與張名振同登金山,並寫下了《同定西侯登金山,以上游師未至,遂左次崇明》及《和定西侯張侯服留題金山原韻六首》等詩。(見《張蒼水集》第110、107頁,中華書局1985年出版)後者明言「和」張名振詩「原韻」,所以詩中第二、四、六、八句末字必同原詩。我們且看第一首:「漢壇左授宗臣,飛翰傳來消息真。壁壘象橫開北極,流斷接南閩。雙懸日月旄幢耀,百戰河山帶礪新。從此天聲揚絕漠,還應吳會是龍津。」請注意第六句末字:張煌言和詩是「新」字,《皇明資治通紀》卷末題詩也是「新」字,而《明季南略》和《小腆紀傳》所載張名振詩則是「親」字。張煌言和詩有力地證明《皇明資治通紀》卷末題詩正確(即符合原詩),而《明季南略》所載有誤。這足以證明:《皇明資治通紀》卷末題詩者,也就是批語作者,確是張名振本人。
批語及題詩是現在所能見到的、一代名將張名振留下的唯一手跡,所以是值得珍視的歷史文物。
珍貴史料
不僅如此,這410條批語也是研究張名振生平、事業、思想的珍貴史料。
張名振是一員武將,後半生又是在動蕩的戰爭環境中度過的,留下的文字極少。過去所見,除這首金山題詩外,就只有致朱舜水的一封回信。 它因附於朱舜水去信之後收入《朱舜水全集》中而得以留傳下來。這萬餘字批語的發現和確認,為瞭解和研究張名振增添了珍貴的材料。
這些批語是批在《皇明資治通紀》上的,因而是針對明朝前期歷史而發的,但鮮明地反映了張名振的政治觀點,有助於人們深入地瞭解他的一生,特別是他在抗清鬥爭中的表現。下面舉一些例子:
對於明代諸帝 ,張名振最敬佩的是太祖朱元璋。如說: 「若我明者 ,不惟太祖為萬代之一君 , 即馬後者 ,亦為萬代之一後也。」又說: 「澤及朽骨 ,仁人用心真與天地同體矣。觀其降偽漢陳理 , 先令使慰諭友諒父母妻子 ,資裝悉令自隨。 方伐 [張 ]士誠 ,先戒諸將毋侵毀其母墓。 此我太祖 仁聖開基 ,所以遠過漢唐 ,超軼湯武而為萬古之一帝也。 至於定計於幃幄之中 ,決勝於千里之 外 ,指畫籌運 ,無不中綮 ,事定功成 ,皆出廟謨 ,在一時諸將之右 ,則又智勇天錫而非人力之所能 及也。」但是他也對太祖的某些措施不滿 ,如在「詔選高僧分侍諸王」條上批道: 「太祖聰明神聖 , 一舉一動無不洞悉利害 ,為萬世龜鑒。獨其度僧一節 ,殊出不解。至以高僧分侍諸王 ,遂貽靖難 之禍 ,豈以已嘗托身皇覺 ,故特為之崇禮耶?」
張名振最鄙視的皇帝是英宗,說「英宗之失德,亦屬本朝第一」。在《通紀》關於英宗被俘後在也先營中情況的記載上,他批道:「此時不能自盡,猶復逡巡虜廷,便是沒志氣的人。即僥倖乘輿南返,又何面目復見南朝父老乎?況乘景泰之崩即奪門攘位,顏南面,臨御兆民,亦足羞矣!」對英宗復辟後發佈的大赦詔,他幾乎每句都加以批駁。如詔中指責景泰帝「豈期監國之人,遽擁當寧之位」;張批:「不擁大位,宗社何以復安?」詔中指責景泰帝在他被釋歸來之後將他禁閉:「既無復辟之誠,反為幽閉之計」;張批:「初歸時良心猶在,亦曾遜讓幾次。即不然,景泰決意避位,難道俘馘之人遂可朝釋縛而夕登大寶乎?」詔中說景泰「矧失德之良多」,張批:「失德雖多,幸未辱及宗廟」。詔中宣佈:「復即皇帝位,躬理機務,保固國家」;張批::「也先之來,何以保之?」
張名振愛憎分明。他欽佩那些忠君愛國、直言敢諫之士。英宗時,,陸祚上言遼王不軌數事,觸怒英宗,下之詔獄。張批::「真好漢!真鐵漢!本朝惟楊椒山 (楊繼盛)可與比隆!」他高度評價于謙「鎮靜有謀」,「倉卒數言而天下事已定,真得隨時濟變之方。」他稱贊海瑞:「海剛峰固是近來第一諍臣,卓不可及。」即使是對敵方的忠臣,他也持敬意。如對陳友諒的部將張定邊,他說:「張定邊雖偽將,然忠勇二字確不可及。惜所事非其人,致不能成功,則其擇主之不明也。」他痛恨那些阿諛奉上的人。如對永樂時的禮部尚書呂震,他多次批道:「這個逢迎的小人」,「諂諛小人」等,並說:「震為大臣,且歷年多矣,未聞有一事建明,惟終日摭拾祥瑞,今日請表賀,明日請晏樂,阿諛取容,屢蒙聖斥而猶不自悛,未知何以顏朝廷也。」英宗復辟後,追復宦官王振原官,並塑像於智化寺北祠之,賜廟額曰「旌忠」。張名振憤慨不已,批道:「陷君於沙漠者謂之忠,復宗社於安者以譖死,萬世而下,持公論者以為何如?哀哉!」
全祖望在為張名振寫的墓碑中,開頭引用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原來,全的一位族母是張煌言的女兒。全祖望十六歲時,這位族母從避居地黃岩回鄞縣掃墓。祖望向她詢問前朝舊事,她說::「吾父與定西侯(指張名振)同事久,每言其志節之可哀而謗口之多屈」,並囑咐全祖望將來為張名振寫一墓碑。(《鮚 亭集》外編卷4,《四部叢刊》本)二張是生死戰友,張煌言對張名振瞭解最深。「志節可哀」而「謗口多屈」,道盡了張名振悲劇的一生。而且這些「謗口」至今還影響到對他全面、公正的評價。這些批語將有助於我們正確地瞭解和評價這位抗清名將。
原刊於中國史研究動態199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