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聰明 雷霆精銳—說潘博山
冰雪聰明 雷霆精銳—說潘博山
沈津
提起潘博山這個名字,恐怕現在很多人都很陌生,即使知道《明清藏書家尺牘》、《明清畫苑尺牘》這二部書,也不會去記住輯藏者的名字。這大約是潘博山英年早逝,後人也很少提及的原因。潘博山是我的老師潘景鄭先生的兄長,但是我和潘先生在一起的三十年中,他卻很少說起其兄的往事。
潘博山(1904-1943年),名承厚,字溫甫,號博山,別署蘧盦,江蘇蘇州人,吳門望族潘氏之後。年未及冠,復遭父喪,孝性篤至,佐理家政。性好學,少學詩詞於吳霜崖,與鄉先輩結社聯吟,罔不推重,但隨作隨棄,什不存一。博聞強記,嗜古成癖,所藏手澤與彝鼎圖籍金石書畫之類,苦心保存,不遺餘力。而於古今藝術源流,及其真偽精粗之別,覃思渺慮,剖晰毫芒,為當代專家所傾服,曾任故宮博物院顧問及故宮書畫在滬鑒審甄選之役。
博山生長世家,故蓄彝鼎典籍、法書名畫甚富。他也是一位博學多才的學者,酷嗜典籍,藏書甚富,精於版本目錄之學。其祖父祖同「竹山堂」遺書四萬卷,他與弟景鄭(承弼)共讀,並繼續蒐集,二十年後,藏書增至三十萬卷。為學之暇,恣意探討,積久通悟,異書間出,一見能辨其真贋。尤留心裒訪逸典及名人手校之帙,其區明雅俗,別裁真偽,頗具隻眼。其明眼善鑒之最典型之例是1929年秋,蘇州故家出大字本《陳後山集》二十卷求售,然紙經染色,見者輒疑明代翻刻,故無人問津。博山一見,雲:「此必宋蜀刻大字本,毋失交臂。」遂與潘景鄭併力收之,並顏所居曰「寶山樓」,以志藏籍之冠。鄭振鐸《西諦書跋》下冊云:「頃過博山寓廬,承以此書(《明清藏書家尺牘》)貽予。博山收藏金石書畫至多,滂喜齋物皆在其所,宋刻本《東觀餘論》、《補注蒙求》,其尤精者也。博山博見廣聞,鑒別至精。嘗以二百金得宋蜀刻大字本《陳後山集》於蘇肆。即指此。
1940年至1941年,張元濟、鄭振鐸等人在滬秘密組織文獻保存同志會,為在重慶的中央圖書館購得大量古籍善本。他們的工作曾得到不少愛國志士的幫助,潘博山就是其中的一位。不少有關藏家圖書散出的信息,以及居中和南北書賈討價還價等,多為潘氏默默而做的。鄭振鐸《求書日錄》中有:「1940年1月15日午餐後,至潘博山先生處。談起暖紅室劉氏藏書事,說,中有元刻元印《玉海》(劉世珩得此書,名其居為玉海堂),又有劇曲不少。惟書賈居奇,恐不易成交。但他必力促其成。又談起群碧樓鄧氏書,亦欲出售,中多精鈔名校本。他想,將為此事赴蘇一行。他說,意在不任中國古籍流失國外耳。」
潘氏所藏舉凡明末史料、清人文集、鄉邦文獻、明清尺牘、金石碑拓以及名人書畫,無不兼收並蓄。抗戰期間潘書也有售出者,如明文俶繪《金石昆蟲草木狀》二十七卷,為稿本,十二冊。今藏臺北地區的圖書館。此為40年代初,由鄭振鐸代中央圖書館購得者。我在臺北時曾見其書,又讀到其時鄭致蔣復璁 (央圖館長)札云:「又由潘博山處購入明文俶彩繪之《金石昆蟲草木狀》,十二巨冊,計價二千元。此書內容之類,淵源之久,不可殫述,且係怡府舊藏。價雖昂,卻不能不忍痛收下。」
潘博山不以書名,而好搜前賢名跡,所得明清兩朝尺牘數千通,而於晚明忠烈暨鄉賢遺墨,羅致尤力。藏明清尺牘之私家,無有出其右者。區區尺牘,片紙副墨,其中之文獻信息往往它處不可得。大凡尺牘真偽之鑒定較版本更難,尤其是上款僅有字號,下款也只寫有名,或不具名號。如此,則審定為書信者何人及其真贋,似需多方考訂,方可定奪。故潘氏於明清尺牘辨別真贋,考訂故實,窮析毫釐,不爽錙黍。其所藏明賢遺札,大半為陳良齋 (吉雲居) 舊物,其它故家所遺流在市廛者,見輒羅致。零珠散玉,似無足觀,但集中起來,則蔚為大觀。所藏尺牘絕無贋品,其收藏之富且精,於此可知。
這批尺牘可謂吉光片羽,彌足珍重,若傳諸士林,也為研明清史者提供史料之佐證。為使化身千百,嘉惠學林,潘氏最早印出的是《明清藏書家尺牘》,計四冊,藏書家之重要者,手跡具載於斯。繼為《明清兩朝畫苑尺牘》,凡著名畫家手書,原貌多可窺見。潘景鄭跋《明清兩朝畫苑尺牘》云:「先兄自幼喜集名賢手翰,於家藏先世遺札,裝褫標識,卷帖精好,蓋童齡已具夙契。弱冠後,閱肆蒐羅,見聞益廣,暇居輒以自娛。偶得一箋,玩索考鏡,窮及毫芒。吳江沈氏古華山館藏明季忠賢尺牘最多,兄所得幾逮十之七八。由是博稽晚明史傳,於遺聞逸事了如指掌,雖殘編嚙簡,或帖尾僅具一名者,必考其文辭,鈎稽載籍,想象觀摩,得其人而後止。精神所寄,望氣立辨,自非心領神會,曷克臻此。以視藏家之競趨時好,等賞玩物,蓋未可同日而語矣。兄寢饋於斯殆二十年,所得簡牘,上起元代,下迄清季,無慮數千通,積篋盈箱,攸待部次。丁醜浩劫,幸免六丁之虐,息影海濱,從事搜討。嘗謂前人摹刻,殊失真傳,而趨時捨僻,尤失闡幽之道,爰是有志傳布,暇輒檢理,擬分別部居,次第授諸墨版,其已經部次者曰忠賢、曰儒林、曰文苑、曰金石、曰藏書、曰畫苑、曰方外、曰閨秀,而於吳郡先賢別為一類,以崇鄉邦文獻焉。忠賢遺札,得先編傳,事經中輟。去歲手輯《明清藏書家尺牘》一百四十八家,勒為初編,斥資影印,歲暮幸得蕆事。今春續選《明清畫苑尺牘》,凡二百四十六人,點檢編目,附錄小傳,約以生年為次,世澤則相附系,俾覘家學之淵源,而以釋氏殿焉。目成,才付手民,而兄已病作,倚枕指授,不忘汗青之業。」
明季忠烈之盛,軼漢晉而超唐宋。忠烈者尚氣節,重名義,趨義如流,視死如歸,踵相接而肩相摩,令人敬佩之至。再如東林諸人,喋血誓死與權閹抗爭,慷慨捐軀,百折不回,從容就義,志節凜然。博山藏札中即選取忠烈及東林多札編為《明季忠烈尺牘初編》一冊,為蘧盦所藏尺牘之六,收周順昌、李應升等二十六家都三十開。二編為《明季東林諸賢尺牘》一冊,為蘧盦所藏尺牘之七,收薛敷教、沈思孝等二十二家,都二十四開。雖殘編斷簡,但珍若琳琅,炳若日星,不可湮沒。蓋博山景慕遺行並重,搜求唯恐不備,以使忠臣義士之氣能以獲伸。
潘先生還蒐集到繆荃孫輯的《藝風堂友朋書札》。繆是清末民初重要文獻學家,那是繆氏同時代知名學者一百五十七人與之論學的翰牘,光、宣名流畢萃於是。凡關於搜書刻書、訪碑摹拓,以及清史之編纂、各省方志之重修,以及朝政時事、社會活動,多屬學術商兌,而遺聞軼事、清季民初掌故,讀之頗資談助異聞。1940年6月,顧廷龍先生在潘先生處見到此批書札,認為自清末至民初四十年間之學術動態、版本流傳、文人交遊,皆得於此觀其大略,於是「孤本流傳,慮有萬一,乃為本館(合眾圖書館)乞假錄副。」而今,潘先生所藏原札已不知下落,只得靠當年「合眾」錄副之本而存其一脈(後《書札》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潘先生善丹青,自幼喜習繪事,山水初學石谷,近習麓台;花卉宗南田,設色尤工致,蟲鳥亦各擅其勝。潘景鄭嘗雲:「先兄繢事之業,取冶性情,不與世俗爭短長,其高逸在元鎮、子久之間,生平所作,寥寥僅存,間有酬應之筆,亦復景星慶雲,幾難掇拾。」1930年秋,潘在蘇州發起組織「鳴社」畫社,將家藏歷代書畫名跡供同道觀摹,切磋藝事。1933年冬,又與吳湖帆等組織「正社」書畫會,匯集藝壇名流如於非闇、溥心畲、錢瘦鐵、葉恭綽、張善孖、張大千等。還先後在蘇州、北京、南京舉辦書畫展覽。
潘博山 白雲紅樹青山 立軸
1943年新年除夕,潘博山偶咳微血,他過去多病,故略知醫術,並不介意。但入春以後,體溫增,脈象數,醫生疑為貧血,或云病在心房。然投藥無效,熱度愈熾,脈博愈促,竟至不起,而於是年5月6日以癆病卒,病只九旬,年僅四十。薄海知交,同聲悼嘆。鄭振鐸聞潘博山噩耗,也為之驚駭不置。其跋《明清兩朝畫苑尺牘》云:「此書在博山故世後方始裝訂成冊。閱之不勝有人琴之慟!憶博山貽予《明清藏書家尺牘》時病猶未深,不意一月之別,遽成古人。人生誠若朝露也,哀哉!」
先生英年有志,閎覽多能,遽沒於滬,知者無不痛惜。潘景鄭悲痛之餘,寫道:「顏介有言,江左貴遊子弟,跟高齒屐,駕長襜車,烹衣剃面,目不知書。吾家自高曾以來,鼎盛未及百年,回憶先人即世,門庭寥落。兄年十五,弼才十二,群季皆在襁褓,藐藐諸孤,棲依重闈,追維祖澤,恐及我斬,每讀顏訓,未嘗不以此相勵。二十年來考德問業,同命相依;兄支外內,任其艱巨,使弼得優游文史,不以外騖相馳逐,而今不可得矣。」讀之感人,手足之情,可窺一斑。
潘博山卒後,潘景鄭托葉景葵為之作傳,又請張元濟撰「潘君博山墓誌銘」。《葉景葵雜著》中有「輓潘博山承厚」一首,云:「冰雪聰明,雷霆精銳,此清才非濁世所能容,只宜玉宇瓊樓,長共飛仙適風月;門有通德,家承賜書,幸群從與阿兄為同調,可卜牙簽錦贉,不隨急難付雲煙。」1943年7月3日,張元濟有潘博山像贊:「金張世胄,王謝門風。幼克歧嶷,舊爾童蒙。靈椿乃隕,萱草猶榮。逮事重闈,羞膳潔豐。惟孝友於,其樂匯融。食德服疇,舊業恢宏。廢著鬻財,貨殖稱雄。百城斯擁,六法尤工。修文忽召,傃幽告終。長才短折,天胡夢夢。」
可惜天不假年,其擬輯印《元明書翰》、《明季忠烈尺牘》、《楊忠烈公(漣)左忠毅公(光鬥)遺札合璧》、《瞿式耜侯峒曾尺牘》等,均由潘景鄭繼其遺志為完成之。在《忠烈尺牘》中潘景鄭云:「我心能無疚痛,爰忘其俴拙,謀為影印之舉。」其時「物力維艱,求備非易,假以時日,次第成編。」「後死之責,雖拮據所不辭耳。」博山的遺著尚有《沈石田年譜》、《文徵明年譜》、《毛子晉年譜》及《蘧盦書畫錄》等,俱未刊。《鄭振鐸日記》1943年5月11日曾有「三時半,至森處,玄伯亦來,偕往湖帆處,談博山遺著事。景鄭亦在」的記載。
博山的畫作《蘧盦遺墨》是在1943年8月影印出版的,那是潘景鄭與博山子家嶸、家多,篤念桮桊,搜檢遺篋叢殘,徵訪親友所藏,集輯遺作,付諸墨版,計二十幅,也算是對潘氏的紀念。
本文原刊收藏家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