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叢老蠹魚自序

書叢老蠹魚自序

沈津

深秋的波士頓,天曠雲高,湛藍明淨。每天走在去「哈佛燕京」的路上,望著那新英格蘭的紅葉,真覺得秋天才是最富有詩意的。樹上的葉片由綠變黃,各種橙黃、淺絳、殷紅、楮黑、深紫的葉子,在光線的作用下,遠遠望去,明媚撩人,層次不一。短短的一個月裡,校園的路徑和草地上,已覆蓋了大小、色澤不一的紅葉。或許在水彩畫家們的眼裡,這是一次風華絕代的色之綻放,也正因為秋天的短暫,所以才更加無與倫比。而在最後一陣秋風冷雨過後,最後一撥葉片,極不情願地飄落於屋前宅後和街道兩旁。然而,秋天也是收穫的季節,春天播下的種子,經過各種艱辛的勞動,那就必有「秋收」的情景呈現。又要為書寫序了。序不好寫,但自己的書卻沒有理由推卻,所以只得勉力為之。

這本小書以「書叢老蠹魚」作書名,蓋取自我在新浪博客上的網名。「書叢老蠹魚」這個詞,緣於張元濟先生《贈靜嘉堂藤田昆一君》詩:「我是書叢老蠹魚,駱駝橋畔自欷歔。羨君食盡神仙字,守靜含嘉愧不如。」當年讀張先生的詩文,對這首詩的印象很深。以「蠹魚」入詩的還有如秦峴為知不足齋主人鮑廷博作《壽鮑淥飲七十》,有云:「名山事業老蟫魚,萬卷琳琅重石渠。」而宜興任東閬室徐畹芝的《借書》詩亦云:「玉剪堂前萬卷儲,一編許讀樂何如。浮生願向書叢老,不惜將身化蠹魚。」我以為自己這五十年書叢生涯,也堪稱是「蠹魚」的歲月。用清唐孫華的話來說,現在就是「衰年彷彿燭光餘,猶向殘編作蠹魚」(《再迭隨庵韻》)。

波士頓,是美東麻州的重要城市,這裡有聞名世界的高等學府,如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等等,每天有來自四方的遊客,用他們的眼睛欣賞著這座文化名城。我以為,波士頓的魅力,在於它的寧靜,它沒有如上海那般城市的喧囂,這裡沒有無謂的應酬,卻有心情的愉快和寫作的自由,這對一個很想「寫我所想,寫我所知」的草民來說,無疑是適合的。我這輩子都是和古籍善本打交道,想做的事無非有三,一是將所見善本書的部分寫成書志;再是將一些難得之本寫成書話之類的小文,盡可能寫出點所以然;三則想把五十年中目之所接、耳之所聞,與古籍版本有關的人和事,或自以為有點心得的感想寫出來,或可補文獻學史、印刷史、出版史之所遺。而要想做到這三點,也頗不易,十多年來,寫成的善本書志似有三千之數,凡三百餘萬字,且早有罷手之念,人入老境,力有不逮,盡力而為的小文權作是對社會的回饋。居美東一十八年,惜見聞寡陋,耳目所及,囿於片隅,雖日覽哈佛燕京圖書館所藏,亦不能廣所見聞。

「哈佛燕京」創始於1928年,藏棄素有盛名,蒐集東亞文獻甚多,中日韓善本古籍即達八千餘種,而中文古籍(含善本)達二萬二千種,善本書中有二百餘種為國內各大小圖書館所不見。進入該館善本書庫,琳琅萬卷,如登群玉之山,入萬花之谷,有奇必露,無美不呈。收在本書里的文章,是從我的博客中選出的,所寫大多是我經眼的古籍善本和較為難得的舊書,且多為「燕京」所藏,還有就是關於版本鑒定的文字。

這幾年,即使如宋元精塹、明清佳本、名稿舊抄,對我來說,好像亦沒有多大吸引力了,看不看無所謂。或者是即使看到,也只會說句「難得」、「不錯」的話,而不會產生相見恨晚的感嘆。與之相反的是,在普通書中時可「撿漏」。小書中的某些小文,所據的底本較之重要版本有另外一層意義,或者說,是一些有意思的書。我以為我的責任之一,或許就在於尋覓機會去揭示「哈佛燕京」所藏的罕見之本。事實上,如延安出版物《嚴氏兄弟》、范長江簽名本《中國的西北角》等,都是我從普通書庫中挑出來的。即使如清光緒刻本《人壽集》,也是稀見之書,那可是哈佛大學第一位中文教授戈鯤化的著作,並鈐有戈氏小印,乃為自藏之本。小文中也有應朋友之邀而寫,如《傅斯年圖書館的鎮庫之寶》等。

版本鑒定,實在是一門學問,沒有長期而大量的實踐,是不可能獲得真知的。我深知這幾十年來有些許長進,無疑是拜先師顧廷龍、潘景鄭、瞿鳳起三先生之賜教,其次則是經眼了那兩萬種的中文古籍善本。由於人們生活水平與文化素養的不斷提高,近些年來古籍圖書的收藏與拍賣持續升溫,隨之而起的一些版本鑒定專著,有些作為撰者的真知,經驗值得借鑒,但是,其中也有一些似是而非或重複別人的觀點,甚或沒有實際的舉例。老友沈燮元先生時常掛在口邊的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所以《史記版本鑒定的故事》、《聰明反為聰明誤》等數篇,算是呈給初習版本鑒定者的幾則「注意事項」。

近些年來,國內出版的書話類圖書,少說也有數十種,包括各種介紹中國文學、外國文學,甚或解放前出版的圖書、期刊、報紙等的著作,但寫善本書或珍稀版本的並不多。至於文章長短,不拘一格,而寫作手法,自是見仁見智,各有千秋。我喜歡書話這類文章,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鄭振鐸先生的《劫中得書記》、唐弢先生的《書話》等,我是把它們當作小說去讀的,而且都不止一遍。那個時候,我曾夢想,將來或許我也能追隨大家之後,嘗試學寫這類文章的樂趣。我發在博客上的小文,大多每星期一篇,一個題目醖釀確定之後,於星期六、日完成,工作餘暇,寫自己想寫的東西,無人干擾,也是人間一樂。忽然想到「封官許願」這個詞,因為哈佛燕京圖書館的門前兩旁,各立有一座六米高的石獅,左雄右雌,外觀大氣,雕琢質樸,前額突出,目圓瞪,口露齒,有一種強悍威猛、守門壯威的感覺。國內訪問「哈佛燕京」的學者或旅遊者,多以此為一景,立其旁攝影存念。我每天上班進館,總覺得那二位被賦予神力的「百獸長」在對我微笑,似乎是認識我,並有一種默契。據說雕刻石獅始於印度,隨著佛教傳入中國,成為中國傳統建築中經常使用的裝飾物。兩座石獅不知何時舶載美東,我過去的同事張鳳曾說過,這對石獅是波麗•柴爾•斯達太太(Polly Thayer Starr)為紀念母親柴爾太太(E.R.Thayer),特地從中國買來的。但前些年,程煥文教授為撰寫哈佛燕京圖書館第一任館長表開明先生的年譜,曾將「燕京」積年舊檔翻遍,似乎也未查知石獅是如何報進哈佛戶口的。我寫石獅,意在為它「封官許願」,即擬「封」其並不存在的官名—「燕京鎮守使」,「願」上蒼佑我「燕京」,使這座「藏古今學術,聚天地精華」的歐美漢學資料重鎮,永遠為傳播中國傳統文化而盡其所能。是為序。

2009/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