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序

 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序

沈津

有清一代,學術文章之盛,莫如乾嘉。這個時期,人才輩出,涉及各領域的重要學者不知凡幾,諸如戴震的經學、趙翼的史學、段玉裁的文字學、王念孫父子的訓詁學、錢大昕的金石學等,都是屈指可數的大家。而其他深究經史小學,旁及諸子百家,邃於考據校讎者也可舉出不少。然高壽在八十五歲以上的重要學者,僅有錢載、翁方綱、阮元(皆八十六),鮑廷博(八十七)、趙翼(八十八)、王念孫(八十九)、程瑶田(九十)、梁同書(九十三)八人而已。

翁方綱,這位乾嘉時期極為突出的學者,無論是在經學、詩學、書志學、金石考據學以及書法藝術等方面都有很多貢獻。但是,近百年來的學術界中却很少有專門的論文去對他作一個深入的評價。即使有,也僅僅局限在他的「詩論」上,實際上,翁氏著作等身,他留下的著作,包括他的文集、詩集以及散在各處的題跋、序文、筆記、提要、手札等都極為豐富,他的一生和貢獻都很值得研究。

方綱精心績學,宏覽多聞,故乾隆帝嘗說翁氏學問甚好。蓋翁氏學問,皆有根柢,其以古人爲師,以質厚爲本,而又自成一家。法式善云:「予於并世士大夫中所見讀書好古無片時自暇者,先生一人而已。」(跋覃溪先生臨文待詔書)方綱于乾隆十二年舉鄉試,年僅十五。十七年成進士,改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其間曾一任江西副考官,一任江西督學,三任廣東督學,一任山東督學。在山東任內,因得罪權相和珅同黨,未滿任即調京供職。所歷官,中經降革,嘉慶九年,以鴻臚寺卿原品休致。十二年,重預鹿鳴宴,賜加三品銜,十九年,又重預瓊林宴。

乾隆間,京師學者多以宏獎風流爲己任,此中重要人物首推朱珪、阮元,而翁方綱則鼎峙其間,幾欲狎主齊盟,互執牛耳。翁氏耽吟咏,隨地隨時,無不有詩,其詩宗江西派,出入黄庭堅、楊萬里之間。論詩又以杜、韓、蘇、黃、元遺山、虞道園六家爲宗。其謂王士禛拈「神韵」二字,固爲超妙,但其弊恐流爲空調,故特拈「肌理」二字,蓋欲以實救虚。又純乎以學者爲詩,自諸經傳疏以及史傳之考訂,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貫徹洋溢其中。清張維屏《聽松廬文鈔》云云「復初齋集中詩,幾於言言徵實,使閱者如入寶山,心摇目眩,蓋必有先生之學,然後有先生之詩。世有空疏白腹之人,於先生之學曾未窺及涯淚,而輕詆先生之詩,是則妄矣。」近人袁行雲又云:「其詩雖有近文之弊,爲姚鼐、洪亮吉所譏,然深厚有得,語不襲人,究爲清中曳一大宗。」其「生平爲詩,幾與乾嘉考據學派相始終,同時及後世以填實爲詩者,無不效之」。

翁氏的《復初齋詩集》六十六卷,爲門弟子吴嵩梁等校訂,又有《詩後》四卷,門人李彦章補刻,共古今體詩五千一百三十八首。近人劉承幹又刻其《集外詩》二十四卷,爲繆荃孫從稿本中抄出,又得二千一百餘首。此外又有不少佚詩。故清人詩作所存之多,或非翁方綱莫屬。方綱之文詞采精潔,才學富瞻,其學術文章,力崇程朱。《復初齋文集》三十五卷,爲序、記、論、說、書札、贈序、傳、贊、銘、志、祭文、雜考等,餘皆跋書籍、碑帖字畫之文。李慈銘說翁氏之文「頗有真意,議論亦有佳者。惟于經學甚淺,而好詆訶,往往謬妄」。此僅為一家之言。《文集》是在翁氏沒後由其門下士於道光間始爲開雕。

從乾隆三十八年開始編纂的《四庫全書》,到四十六年《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完成,翁方綱始終是重要參與者,「四庫全書館」當時數十位纂修官,中如戴震、邵晋涵、周永年、姚鼐等人均爲海內積學之士,而翁氏的具體職務是校辦各省送到遺書纂修官。在那樣的環境下,翁氏和鴻才碩學們在一起切磋學問,真可說是賢俊蔚興,人文鬱茂,這也推動了清代乾嘉間的學術研究風氣。當年的「提要」,現今流傳下來的僅有邵晋涵《南江文鈔·四庫全書提要分纂稿》、姚鼐《惜抱軒書錄》、余集《秋室學古錄》以及翁方綱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其中邵氏僅存三十七篇,姚氏存八十八篇,余氏僅有七篇。而翁氏所存竟達九百九十六篇之多。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藏上海圖書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翁方綱手稿本,藏澳門何東圖書館,原爲一百五十册,後析為二百四十一册)、《蘇齋纂校四庫全書事略》(稿本,藏南京圖書館)中得到證明。

可惜的是,過去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幾本重要的關於《四庫全書》的著作,如《四庫全書纂修考》、《四庫全書纂修研究》等都没有見到翁氏參與編纂四庫的第一手材料,而僅以「直隸大興翁方綱之擅長經學、金石學」一言略及之。現在,澳門所藏《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已經由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影印出版,足以使人們看到翁方綱在編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大型工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和貢獻。

方綱乃金石學中之正軌,其嗜古成癖,學識兼到,而又不憚煩勞,使節所至,殘幢斷碣,必多方物色,摹拓以歸。後代學者多將翁氏列入金石家之列,蓋其有關金石學著作甚多,諸如《兩漢金石記》、《焦山鼎銘考》、《孔子廟堂碑唐本存字考》、《化度寺碑考》、《漢劉熊碑考釋》、《題嵩洛訪碑圖記》、《蘇米齋蘭亭考》、《痙鶴銘考補》、《九曜石考》、《漢石經殘字考》、《粵東金石略》、《海東金石文字記》等。這些著作考證金石碑版甚多,或究其原,或正其失,言簡而賅,皆於本文互相發明。至金石諸文,訂訛辨異,尤足以資經史參證。

清代書法家代不乏人,然人稱則謂之翁(方綱)、劉(墉)、梁(同書)、王(文治)四大家。翁方綱書法初學顏平原,繼學歐陽率更,於《化度寺碑》尤所得力。隸法則得古鐘鼎款識及以《史晨》、《韓敕》諸碑之法,行書也得《蘭亭》神韻。其書法臨碑,不盡求形似,而含蓄頓挫,寧斂毋縱,直令觀者不得不凝神靜氣也。其金石碑版外,酷愛蘇東坡書,凡力所能購者儲之於齋,而名之曰蘇齋。其不能致者,則假而臨之摹之,鈎而拓之,自唐以後嚮拓之法絕,而方綱復爲之。津嘗見翁氏《宋拓化度寺碑響拓真本》,點畫之間,一絲不苟,真正之絕藝也。方綱短視,一切皆須借助眼鏡,惟作書則去之,且能作蠅頭細楷,嘗為人作《蘭亭序》,紙不盈寸,而筆畫鋒芒,備極其致。其八十歲時,猶能作小正書,細如菽米,點畫皆備,此也可見其稟賦厚而功力之深。劉承幹序《復初齋詩集》序有云:「大興覃溪翁先生,以碑版題跋之學震爍當世,藻鑒家倚爲斗極,今尚流風未沫也。工書法,尤足奔走海內,雖諸城之雄厚,丹徒之華潤,錢塘之秀挺,藝林次其高下,稱翁劉王梁,翕然無歧聲。」

雖然這僅僅是一本《集錄》,但是,爲了這本書,從開始運作直到今天,前前後後竟然費了整整四十年之久,這是我原來怎麼也想不到的。所以,回首往事,細說從頭,也算是一個交代。那是1960年的冬天,我從上海圖書館館長顧廷龍先生研習流略之學。顧師是一位著名的目録版本學家,也是書法家(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他是中國書法家第一次訪日代表團的成員)。工作之餘,每個星期天的上午,他都會像平常上班一樣到上海圖書館長樂路書庫去看書,這個書庫過去是合衆圖書館,一九五二年改名歷史文獻圖書館,一九五八年併入上海圖書館。而在1939年時顧師即為合眾圖書館的總幹事,所以他對那個地方有着很深厚的感情。我在徵得他的同意後,也在星期天的上午去那裏,整理他的藏書,聽他講目録學的源流、版本的鑒定,以及清末及民國老輩學者們的掌故。總之,無拘無束,話題很多。有一次,他很慎重地對我說:你每天都和古籍版本接觸,這可以在工作中提高你的業務能力,但是你應該做一個題目,以後還應該做一些研究,不能把自己框在一個圈子裡。他又說:有一個人很值得研究,那就是翁方綱。翁方綱,是乾隆、嘉慶時期很重要的一位學者,又是書法家,很多有名的碑帖都經過他的鑒定,他的題跋在文集裏有一些,但大多數都没有收入。你可以細查館藏的各種善本、普通古籍以及金石拓本、尺牘,將有關翁方綱的題跋和尺牘抄錄下來,數量一定很可觀,將來有條件,再寫一本《翁方綱年譜》。為翁方綱作譜是值得的,而且有關翁氏的背景、時代及他所涉及的上司、同僚、友朋等等你都可以了解,這對你的工作也有好處。

自那之後,我就在業餘時間裏開始抄錄各種影印本、石印本碑帖中的翁跋,繼而又擴展到拓本,包括宋拓本、明拓本,以及各種尺牘,只要看見就抄。直至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前夕,我大約抄録了二百多篇,并把能反映具體年月日或大體時間的事情作了記錄。十年「文革」,雖然懾于「破四舊」形勢,但我還是將抄件和資料大部分保存了下來,没有被「處理」掉。然幾經搬遷,當年做的筆記和一些資料,却再也找不到了。「文革」後期,此項工作又得以繼續進行下去,潘師景鄭先生為了鼓勵我繼續此一工作,送了一首詞給我,那是調寄「贊成功」。詞云:「盛年奮志,點檢琳琅,書城長護作梯航。廿齡精業,明眼丹黄。幾多錦字,紛留篇章。徙倚圖府,晨夕相商,多君才智證高翔。蘇齋碎墨,收拾珍囊。摩挲老眼,欣看騰芳。」

尤其是八十年代前後,我利用去北京、南京、杭州等地出差的機會,又收集到一部分。而「臺北中央圖書館」珍藏的《復初齋文稿》二十卷、《詩稿》六十七卷、《筆記稿》十五卷、《札記稿》不分卷(臺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是極為重要的手稿,也是研究翁方綱生平、寫作、著述以及編纂《翁方綱年譜》時不可或缺的著作。此手稿中的許多手札、序跋、記事等多爲《復初齋文集》和《復初齋集外文》所失收。多年來,由于原稿字小且密,又多行草,不易辨認,故從中探索者多望而却步,而整理引用者鮮見其有。我在閱讀并作抄錄時,耗在辨字讀句上的時間實在是很多的,有很長一段時間,差不多每天晚上和休息日都用在這上面。直到1990年,基本上告一段落。

現在《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中收集了翁方綱就其所見歷代碑刻、圖書、字畫以及鼎彝金石文物所作的題跋及致友朋手札,計一千三百八十六篇,五百餘通,約一百餘萬字。翁氏爲有清一代金石大家,其致力校訂金石文字,博證詳稽,確然有據。凡金石碑版,苟具點畫,到眼即知時代,故海内孤本名刻,藏家不遠千里,皆欲登其門,而求其鑒定。方綱復於所醉心者一題再題,而心猶未已,嗜好篤而發為性靈。翁氏所撰題跋之多,在宋元明清眾多學者中推爲第一,没有任何學者可以與其抗衡。這些題跋之價值,不僅對於今人從事文物鑒定、考證字畫源流以及古籍整理等均可提供重要佐證,而且對於已湮没不存之文物,,研究者也可借此以窺原物之一斑。當然,翁氏所見、所跋,在某種方面也有他的局限性,甚至有鑒定上的錯誤,在這一點上,我們或許不必苛求於他。就像著名的清代版本學家、藏書大家黄丕烈,自詡為「老眼」,但也有看走眼之處一樣。而現代有些博物館內所藏歷代珍貴文物(包括器物、字畫等)中,也有極個別或少數尚有争議之品,而專家之鑒定,判斷各異,也會有所保留。

翁氏的《復初齋文集》、《復初齋集外文》,所收題跋四百五十篇,遺漏甚多。近代以來,也有學者進行輯補,但所得有限,且爲稿本,不能廣為流傳。如張廷濟輯《復初齋文》一卷、民國間楊寶鏞輯《龍淵爐齋金石叢書》內有《復初齋文集補遺》一卷、潘師景鄭輯《題跋彙鈔》一卷、佚名輯《蘇齋題跋》二卷等。此集所輯,乃於一般人不易得見的各種稀見善本、珍貴拓本、作者稿本以及字畫碑帖的影印本中進行搜求。歷年所得約九百餘篇,較原來刻本多出二倍,其中部分爲第一次公開,這是已刊行的翁氏著作之外最重要的輯佚,也是翁氏題跋之集大成者。

翁氏數十年間,輕車頻出,勝友如雲,和其來往之學者不可悉數,且又一生勤奮,故所書手札甚多,但今僅輯得翁氏致黄易、阮元、石韞玉、程瑶田、張廷濟等著名學者數十人之書信,計五百通。嘗讀姚文田《邃雅堂文集續編》跋「趙味辛前輩所藏翁覃溪先生書札卷後」云:「先生没後數年,武進趙味辛前輩取先生手札六十五紙,付裝成入卷,屬文田跋後,所言率不離考證,亦間及長安侍酒之會。」然津所輯翁氏致趙懷玉手札僅十八通,爲錄自《國朝名人書翰》,而姚文田所跋之札則湮没不存。

翁氏手札涉及乾隆、嘉慶之際社會生活、歷史文化、藝術品鑒以及學術活動等,是第一手文獻資料。諸如翁氏在四庫全書館之活動、其子樹培(清代重要錢幣學家)患病乃至去世之詳情等,尤其是翁氏六十歲以後之書札,更是研究京官晚年生活的重要史料。至於他和韓國學者的交流,更是傳爲中韓文壇佳話。手札多爲原件,為北京圖書館、上海圖書館、浙江圖書館等館之珍藏,向未對外披露,研究乾嘉學派的學者,過去很少利用書札,蓋因不易得見,此書若能為研究者所利用,可以提供不少鮮為人知之史實,以利學術研究。

如今《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和《翁方綱年譜》都即將出版。《年譜》將由臺北「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籌備處出版。我不能免俗,還是要說一點我的心裏話。首先,我要特別感謝我的導師顧廷龍先生,四十年前是他引導我進入了目錄學、版本學領域,没有他的悉心指導,我是不可能在這個領域中有所成長的,更不要說能在美國哈佛大學這座殿堂內作進一步的研究了。如今,顧師已經御鶴西歸,他再也看不到我編的《集錄》和《年譜》了。然而我相信,顧師九泉有知,他也會擊節快賞的。潘師景鄭先生,今年高壽九十有六,他曾將所輯翁氏《題跋匯鈔》全部借我抄録,并助我看了部分稿子。沈燮元先生,這位南京圖書館資深研究館員,是我的老朋友,也是目録版本學家,他爲我審看了幾乎全部的稿子。我也要感謝我的內人趙宏梅女士,她始終如一地支持我在上海、香港、美國圖書館工作時所作的各種研究。我也謝謝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他們毅然决定出版這本《集錄》,這是我所感激不盡的。

2001年8月於美國波士頓之宏燁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