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陸存藏古籍概況概論(四)

中國大陸存藏古籍概況概論(四)

沈津

肆、私家藏書對於古籍的搜集與整理

私家藏書,是一種有別于公家、學校、寺廟藏書的私人收藏。根據史料考證,中國的私家藏書起源于公元前770至221年的春秋戰國時期,比古希臘的私家藏書早一百年左右,又比古羅馬的私家藏書早五百年左右。《莊子·天下篇》即有「惠施多方,其書五車」之記載。人各有嗜好,有些人爲陶情養性之舉,意在收集各式各樣的藝術品,因爲可以涵濡其情性。也有人所嗜在詩書文學之倫,則意在典章文獻,以修養其身心。收藏圖書,和廣搜古董一樣,都是一種高尙嗜好。私家藏書是中國社會藏書事業的主流,它是在一定的歷史和經濟條件下,社會文化及文明的積累、保藏和傳播的重要一環。不論是從藏家數量、藏書數量,還是從社會作用和影響來看,私家藏書都遠遠超過公家藏書。中國從宋元以至近代,大大小小的私人藏書家、各省都有一些專門敘述藏書家的專著,如清代有鄭元慶著有《吳興藏書錄》、丁申著有《武林藏書錄》。民國葉昌熾的《藏書紀事詩》,倫明的《續藏書紀事詩》、《辛亥以來藏紀事詩》,王佩諍的《續補藏書紀事詩》。直到洪有豐的《清代藏書家考略》,楊立誠、金步瀛的《中國藏書家考略》(命運之校補),近人吳琀根據江蘇、浙江兩省的方志以及其他的一些資料,編有《江浙藏書家史略》。鄭偉章、李萬健的《中國著名藏書家考略》,蘇精的《近代藏書三十家》,李玉安、陳傳藝的《中國藏書家辭典》等。從宋元到民國,全部相加,藏書家人數幾達一千二百人之多。

」《魏書》卷90〈李謐傳〉有云:「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南面者,指地位之崇高;百城者,指土地之廣大。此用以喻藏書家藏書之多。從歷史上看,凡藏書家集中的地方,多是文化昌盛、人文薈萃、交通發達(不管是水路或陸路)的富庶地區。大凡地方愈富,教育就愈振興,所出人物愈多。江浙兩省,自南宋以後,一躍而爲中國文化之中心,與兩省之經濟有絕大的關係,這也必定孕育出藏書世家。有人做過統計,據說清代的私人藏書樓有五百餘座,其中半數以上位于江浙兩省。

確實,江南地區因經濟文化的繁榮而人才輩出。科舉制是當時的讀書人通過科考試而進入仕途的必要途徑,也是古代行政人才的主要來源。據統計,明代自洪武四年(1371)至萬曆四十四年(1616)的245年間,每科的狀元、榜眼、探花和會元共244人;江南地區的人士有215人,占88%。清乾隆元年(1736)詔舉博學鴻詞,先後被舉薦者267人,南方地區人士爲201人,占75%,而江浙兩省竟有146人,超過全國的半數。如果再據《明史》中的宰輔年表,可得189人,其中南方占了三分之二強。學而優則仕,讀書人離不開書,而江浙兩省的藏書也是這些榜上有名者成功的必要條件之一。以浙江來說,浙地山川清麗,地靈人傑,久爲文化之邦。藏書之士,櫛比相望,元明以來,浙中大儒、藏書舊家,亦連延不絕。而浙之學風,在顧炎武、黃宗羲等大儒的倡導下,求是返古,崇尙漢學,因之士大夫有志于學者,多以廣儲書籍爲務。又如浙江之湖州,歷史悠久,山水清遠,人文薈萃,素以「魚米之鄉、絲綢之府、文化之邦」著稱,清代至民國,出了好幾位重要的藏書家。

作爲藏書家,不僅要花費大量的精力,也要有足夠的財力作保證。尤其是後者。劉承幹(1881-1963),字貞一,號翰怡。湖州南潯人。當地老百姓有「劉家的銀子、顧家的房子、張家的才子、龐家的面子」之說。他的父親劉錦藻,爲清光緒甲午進士,因家擁巨資,不樂仕宦。承幹博學能文,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考秀才,後因廢科舉,故未得功名。他曾投資于實業,用賺得之錢大買古書,並築嘉業堂以藏之。其最盛時,共費銀三十萬兩,購書60萬卷。計藏有宋刻本77種、元刻本78種、地方志書1,200種、叢書220餘種,並有大量明刻本、抄本、稿本。是東南地區的著名藏書家。

近代以來的幾位大藏書家幾乎都是以從商起家,或繼承祖上遺書再在原有基礎大加發展的。李盛鐸的木犀軒藏書,部分是從他父親手上承接下來的,部分爲他隨父官湖南時購買袁芳瑛臥雪廬的藏書,大部分則是他自己幾十年來收集起來的。清末的四大藏書家瞿氏鐵琴銅劍樓、楊氏海源閣、陸氏苗宋樓、丁氏八千卷樓,都是靠自己的力量,且是數代人所精心積聚的。如陸心源(1834-1894)字子稼,一字剛父,號存齋,晚號潛園老人,浙江湖州人。自幼聰慧好學,被譽爲苕上七才子」之一。咸豐九年(1859)中舉,曾以知府銜任職廣東,後爲南韶兵備道、福建鹽法道等。因故告官隱退,回鄉養息。陸氏學識淵博,酷嗜藏書,其購書始在廣東、直隸為官時,所得俸金,大量購書。值丁父憂,由京城歸里時,所攜物中有書百圓。同治十一年,其到福建任職,又去各書坊選購。辭官後,求書之志更勤,經過幾十年的辛勤搜集,到光緒八年,不計普通坊刻本,已達15萬多卷,其後又不斷收集,遂達20萬卷,約4萬餘冊。陸氏的藏書,主要購自上海郁松年宜稼堂、歸安嚴元照芳椒堂、河南周星詒勉熹堂、福建陳徵芝帶經堂、楊浚雪滄冠悔堂、烏程劉桐暝琴山館等。所藏多宋元舊版。據說宋元版本在二百部左右,故有「皕宋」之稱。他的藏書樓「皕宋樓」專藏宋元刻本、而「十萬卷樓」則藏明刻本以及精抄、精校本。二樓均在湖州月河街陸氏居室的樓上。此外又有「守先閣」,專藏普通線裝書。陸心源的祖父和父親雖爲國學生,但藏書有限。但陸的曾祖景熙在湖州經商,開陸集成煙店,生意頗好。陸氏本人在上海開辦了繅絲廠,並經營錢莊、當鋪。其家的當鋪,最盛時,曾發展至六家。其藏書不似有些藏書家那樣,視爲秘藏不供借閱,他將守先閣的藏書先向公眾開放,並向湖州府提出申請立案,其目的在讓更多的學子充分利用藏書。而善本書也有目錄,親朋友好故舊等也可開單借閱。

藏書家有兩種,一種是專收宋元本以及佳繫精抄,這主要是從收藏文物的角度去搜集的,,另一種是藏書求備而不求精,與世之專尙版本者不同。前一種如潘宗周(1856 – 1939),字明訓,廣東南海人。幼入私塾,讀四書五經,十八歲赴滬經商,與張元濟、徐森玉、朱疆村諸人結交,耳濡目染,漸有收藏古籍善本之念。其藏書先是得自袁克文(寒雲)。袁克文藏書美富,自號後百宋一廛,其藏宋刻《禮記正義》、《公羊經傳解詁》、《韋蘇州集》、《曾南豐先生文粹》、《六臣注文選》等,皆爲清宮中之珍本秘籍。二十年代初,袁克文由北京南下,卜居上海,以日用不繼,急以所藏善本求售。潘宗周不計高價,悉予收購。潘氏藏書處曰寶禮堂,蓋因所得《禮記正義》爲宋紹熙三年(1192)兩浙東路茶鹽司刻本,該書原藏曲阜孔府,爲海内孤本,日人曾欲圖謀購之,後爲潘氏以巨資購得。潘氏歡欣之餘,即以「寶禮」名之。十餘年中,潘氏旁搜博採,共得宋本111種、元刻6種,共計1,088冊。張元濟先生爲之編有《寶禮堂宋本書錄》,舉凡各書卷帙分合、版本源流、文字異同、版式行款、刻工姓名、各家题跋以及收藏印章等,無不詳加著錄。張元濟〈寶禮堂宋本書錄序〉云:「每個人挾書登門求沽,輒就余考其真贗,評其高下,荀爲善本,重值勿吝,但非宋刻,則不屑措意。十餘年來,旁搜博採,與北楊南瞿相頡頑。」1951年,潘氏所藏悉數捐獻北京圖書館庋藏。

後一種如吳引孫測海樓藏書。吳引孫序《測海樓舊本書目》云:「自赭寇亂後,散佚幾盡,宋元以前奇編異帙爲希世寶,懸價購求,所遇輒鮮,即明以後精刊舊繫暨國朝殿版各書,亦復昂值居奇,艱於購置。余惟視力量所及,耳目所周,不拘一格,凡元明刊本、舊家善本、尋常坊本、殿刻局刊各本,隨時購貸,意在取其完備,不必精益求精。」吳氏自宦游浙粵十餘年中,廣購儲藏,共得8,020種、計247,759 卷。

又如王孝箴序《博野蔣氏寄存書目》云:「往者,吾祖與諸祖析居,所得書籍不過千百卷,泪先父潛心著述,搜羅購置,不遺餘力,日漸月累,爲數滋多。先祖舊有洗心精舍,先父遂承之闢爲藏書之館,且曰購書爲便讀也,非直爲收藏而已,宋元珍本價恆千百,吾力有所不逮,節吾之力,多有所聚,子孫獲益良多。更嘗示孝箴等曰余所購書,皆讀書人不可須臾或缺者,子子孫孫世守不失,則祖業可從不墜。」又如徐恕(字行可),武昌人。其所儲皆實用書,大多稿本、精校本。南北諸書店,每得一善本,必爭致之。暇則出游,志不在山水名勝,而在訪書,聞某家有未見書,必輾轉錄得其副本而後已。一切仕宦聲,悉謝不顧,日汲汲於故紙,版不問宋元,人不問遠近,一掃向來藏書家舊習,其以清代學術著作爲多,明刻本也收藏不少。

藏書家中不少人本身就是讀書人,,如甘鵬雲,自幼別無嗜好,惟好書,朝斯夕斯,非書莫適。其少時,有以《史記》求售者,值僅二,然甘氏囊中空無有, ,「謀之先太夫人,以衣物付質庫乃得之,其艱如此。」顧其家貧,不可必得。每閱市,,輒流連不忍去,如聞人有秘籍,即輾轉假抄,刻期歸還無爽以爲常。中年後,嗜書之癖更甚,凡足以輔德業、資治理、廣知識、備參考者,必審其緩急後先,次第搜集之。自清光緒十四年(1888)至二十八年(1902),凡十五年,計得書10萬卷,藏于潛江將廬。自光緒二十九年(1903)至民國6年(1917),又十五年,再積書20萬卷,藏諸北平息園,蓋四部要籍略備。對于甘氏來說,「以書求己,以書養心。處境之困,以書慰窮愁:拂逆之來,以書煩惱;恨古人之不可作也;,以書爲師友;欲周覽四海九州之大也,以書當臥游。守官以書經世務,垂老以書娛暮年,蓋終其身不廢書冊,無一日不與書爲緣焉。」

再如四川藏書家嚴谷孫(1889-1976),祖籍陝西渭南,累世僑居成都。其嗜書成癖,酷愛收藏,擅鑒別,對金石、書畫、古籍版本頗有研究。他畢生致力於搜藏古籍,整理精刻善本,旁及金石書畫,家有「賁圍書庫」,所藏甚豐,經、史、子、集,四部皆備,以奇書、精刻善本、孤本馳名。全部藏書,於1949年以後全部捐獻,共計30萬卷(善本書約5萬卷,藏書總數較其先父原藏11萬卷多出三倍)。自刻木板3萬多片,珍貴書畫碑帖文物多件。嚴谷孫父岳蓮先生,購置書籍5萬卷,並開設書坊「鎬樂堂」,晚年志在興學建祠、校勘古籍。谷孫輯有《渭南嚴氏孝義家塾叢書》、《音韻學叢書》。嚴氏藏書,經傳版本最豐,史部類多而雜,醫書較爲整齊集中。又其收集的地方志約有2,000餘種,大凡各地之著名縣志,賁園均有收藏。清顧炎武《肇域志》抄本,雲南、上海、四川各一,以賁園所藏爲最完整。其收集古籍、地方志的渠道,除由他經營的鎬樂堂書坊外,還四處託人搜羅。另又所藏歷代碑帖拓片十大箱,其又整理古籍約百餘種、500多卷,雕版3萬多片。于右任曾爲賁園寫下谷孫先人自撰書庫楹聯一副云:「無爵自尊:,不官亦貴;異書滿室;,其富莫京。」

藏書家和圖書館不同,在選擇圖書時,可以顧到自己的癖好,不旁鶩,不雜取,不兼收並蓄。其中有一些是專心致力于某一個專題的,如地方志、醫書、小說、戲曲、佛經等等。如地方志的收藏家中在民國年間最著名的有王經珊九峰舊廬、劉承幹嘉業堂以及張國淦、任鳳苞等。任鳳苞,字振探,江蘇宜興人,銀行家。家有天春園,爲其藏書之所。後因又獲抄本《大清一統志》、武英殿本《方輿路程考略》、《皇輿全覽》三書殘本,又題其室爲「三殘書屋」。任氏雅好文史,嗜書成癖,尤致力于收集各代地方志書,聞有異塹珍籍,必百方鉤致而後快,瘁其心力,共積至2,500餘種。如明弘治刻本《八閩通志》,明嘉靖刻本《南畿志》,明隆慶刻本《雲南通志》,明萬曆刻本《鎮江府志》、《徐州志》等等,從而成爲北方地區藏地方志之巨擘。謝國楨序《天春園方志目》云:「舟車所至,通都名衢,荒江冷肆,探奇攬勝,恣意搜尋。宋元佳槧,固所必收,而零圭斷羽亦所不棄。」任鳳苞序瞿宣穎《方志考稿》中對他刻意收藏方志作了敘述:「鳳苞少小粗解文字,即好聚書。長隨宦轍,獲奉教于當世賢達,始稍關學問之藩,而頻歲奔走,學業漸荒,將欲收視返聽稍尋墜緒,則歲月侵尋,已鄰炳燭之境。竊念方志一門,爲國史初基。典章制度之恢閎,風俗土宜之纖悉,於是焉備。……邇年謝事,杜門卻掃,發篋中所藏諸志先爲編目。所未見者,百計訪求。友朋馳訊,必以相屬。北極窮邊,南屆海噬,郵裏釋,浸以日多。生平所見,已公布之志目,學部圖書館所藏倬乎不可及矣。」

再如收藏戲曲的藏書家,近代以來齊如山、周明泰爲最。齊如山,是戲劇界大師,眾所周知。而周明泰,爲安徽東至縣人。東至縣係東流和至德兩縣合併而成,是明末徽池雅調盛行之地,也是清代徽班的搖籃。周氏出生在官宦世家。幼年隨宦居京師,中年入仕,久官部曹,暇輒去市廛聽戲,癖之既久,習聞掌故亦多。他在北平時的書齋爲幾禮居。歷年搜羅的梨園載籍甚富,精本頗多,如最難得的版本有明刻本《昔昔鹽》、《怡春錦》、《夾竹桃掛枝兒合刻》。而明刻本《寶晉齋明珠記》、明師儉堂刻本《鸚鵡洲》、明繼志齋刻本《重校紅拂記》、明倘湖小築刻本《兩紗》、明刻本《僧尼共犯》(與《不伏老》合冊)等也不多見。又有大量的清代南府和昇平署的抄本和精抄本。其中有較大一部分係周向合肥方氏出重價收得,方氏先人曾供奉內廷,故所得頗有精品。此外各種特藏資料也多,如從清光緒三十三年至民國三十六年止,每年都有各種戲班的戲單(包括北京、天津、上海,以及堂會的戲單、民初北京各戲園海報)等,共2,861張。周氏的收藏是中國戲劇史料的一大寶庫,總共爲2,876冊、3,983張,其中雜劇、傳奇、單齣抄本50餘冊;單齣崑弋譜一百數十冊;抄本戲詞總講280種;內庭戲曲之類、崑弋亂彈的承應戲、燈戲、壽戲、誕生承應、月令承應、開場戲、戲曲提綱等500餘種,都是很珍貴難得的本子,後來都捐贈上海合眾圖書館保存(今在上海圖書館)。周氏中年居天津、上海、香港,後移居美國加州,悉心著述。他的著作頗多,如《幾禮居雜著》、《讀曲類稿》、《明本傳奇雜錄》、《續劇說》、《幾禮居隨筆》、《枕流答問》、《幾禮居戲曲叢書》6種(《都門紀略中之戲曲史料》、《道咸以來梨園系年小錄》、《五十年來北平戲劇史料》、《清昇平署存檔事例漫抄》、《近百年的京劇》、《楊小樓評傳》)等。

再如傅惜華,字仲涵,原名寶泉,別字涵廬、曲庵,滿族富察氏。會爲國劇學會編纂主任、華北國劇學會理事長,平生喜研究古典文學,尤嗜藏書,著重于戲曲小說的搜訪,數十年中從未間斷,其兄芸子(原名寶珍)由日本所收善本也歸其收藏,所藏戲曲小說多罕見之本。如明萬曆刻本《荊釵記》、《紅梨記》、《千金記》;明繼志齋刻本《旗亭記》、《義俠記》;明金陵唐振吾刻本《七勝記》,明天啟刻本《博笑記》,明崇禎刻本《花筵賺》、《四大痴傳奇》等。傅氏曾編《西廂記說唱集》,內中曲類繁多,約140餘種,版本皆其所藏明、清刻本,或珍貴抄本。

藏書家中也不乏專收鄉邦文獻者,如無錫人孫道始,精通法律,見善勇爲,劬學不倦,其篤好鄉賢遺著,歷時十數年,費貲萬餘金,各方蒐羅,近600種。其中孤本、稿本與不經流傳之本約百種,曾編成《無錫先哲遺書目》。民國初年,無錫縣圖書館由邑人創辦,其時即以搜藏鄉賢著作爲職志。侯鴻鑑序《無錫先哲遺書目》曰:「避難來滬,晤孫君於玉鑑堂,左圖右史,,滿目琳瑯。其尤可敬佩者,鄉賢遺籍竟搜羅至590餘種,與邑圖書館藏本重複者220餘種,不同者370種,內有稿本、抄本及罕見印本百餘種。此孫君以個人之嗜好及表揚先哲廣傳遺籍之意,殊爲鄉人中不可多得之士也。」又如柳亞子,爲江蘇吳江人,吳江自古以來就是文學淵藪,人才輩出的地方。清末民初,吳江有識之士即致力于收集吳江鄉邦文獻,柳樹芳輯有《分湖詩苑》、《笠澤竹枝詞》,陳巢南有《松陵文集初編》等,但僅收輯了吳江文人的少量作品。柳亞子大力購求吳江文獻是在1917年間,他發狂的收買舊書,凡是吳江人的著作,從古代到近代,不論精粗好歹,一律收藏。柳亞子序《靈蘭精舍詩選》云:「棄疾復以狂臚鄉邦文獻,盡耗其金。」一年後,他收集的吳江文獻已達650餘種。其中部分是從友人處借,或友人餽贈。附近書賈如得吳江文人著作,即託人送至柳處。由于柳亞子的刻意收集,「保存其故有,而更搜求其未有」,並著眼于「一家一卷一首之叢殘,吉光片羽亦當掇拾收藏,俾無放失」,使得許多有價值的重要文獻得以保存。

私人藏書家的藏書不少都是流傳有緒的。寧波李氏萱蔭樓藏書有宋元刻本26種、680冊,明刻本556種,抄本189種,清刻本2,109種,總共2,945種、30,494冊。萱蔭樓藏書主要得自蔡鴻鑾(字菉卿)墨海樓,其家有書十萬卷。而墨海樓藏書大部分得之于鎮海姚燮(字梅伯)之大梅山館及盧址(字青崖)之抱經樓,盧氏書中又多全祖望(字謝山)之雙韭山房藏書。又如馮貞群(1886-1962),號孟顓,一字曼孺,號伏跗居士,晚號妙有子,浙江慈谿人,後遷居寧波。年輕時,繼承祖先遺業經營錢業,生平好讀書,精于目錄版本之學,1932-1941年間,曾任鄞縣文獻委員會委員長。其父有「求恆齋」,遺書2,000冊。貞群苦于藏書不足,即摒棄嗜欲,節衣縮食,搜訪古籍。其時,爲民國初年,軍閥混戰,政局動亂,又因廢科舉、興學校,社會上不少人認爲古書用處不大,致使一些故家藏書流散,如趙氏種芸仙館、董氏六一山房、柯氏近聖居、徐氏煙嶼樓、趙氏貽谷堂、陳化文則樓等。馮氏深以國家文物古籍毀失爲慮,出資專收有用之書。經過六十年之積累,所藏古籍已達十萬餘卷、碑刻400餘種。其藏書處曰「伏跗」,出自《文選》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中。有「伏處鄉里不求顯,而致力于學」之意。其藏書中重要者有宋刻本《名臣碑傳琬琰之集》,元刻本《春秋屬辭》、《樂府詩集》,明刻本《劉隨州詩集》等,而名人手稿尤多。

私家藏書,多有書目傳世,然詳簡不一。曾見《粹芬閣珍藏善本書目》,目錄前有經、史、子、集、叢五類版本詳細統計表,最後再製作「全部統計表」,自「宋紹興」至「清光緒」,計書數、卷數、冊數皆有統計。更有甚者,對于藏書之用紙也作了詳細的統計,如白棉紙、桃花紙、白紙、太史紙、東洋紙、竹紙、抄本紙等。粹芬閣主人姓沈,名知方,早歲治商,後嵌力于出版事業。生平無它好,惟雅好藏書,于孤本精刊,尤爲神往,訪貸搜羅,不遺餘力。其先世沈復粲鳴野山房所藏在清嘉慶、道光間已聲播東南,而復粲後人藏書亦富。粹芬閣所藏不在繁浩,,但求精雅,首重書品寬大,精刊初印;次則楮色古雅,如白棉、桃花諸紙,亦時入選。否則均摒棄不顧。自民國初年至二十年代初,搜羅甚富,較著者爲秀水王氏信芳閣、會稽徐氏鑄學齋的舊藏,多世所罕見之本。

藏書家們不僅僅是藏書、收集,而且校書、刊書,對于傳播文化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如董康之《誦芬室叢刊》、劉承幹之《吳興叢書》、張壽鏞之《四明叢書》、劉祝群之《括蒼叢書》、黃溯初《敬鄉樓叢書》等等。

清黃梨洲有言,藏書難,藏之久而不散則尤難。湖北崇雅堂主人甘鵬雲于此而有感,其云:「予每誦其言而悲之,古今書籍之厄,蓋悉數之而不能終矣。但就予所知者言之,歸安陸氏宋樓、聊城楊氏海源閣,藏傳至有名,一流入東瀛,一爲駐軍席捲而去。常熟瞿氏、錢唐丁氏,亦藏書家表表者,聞其後人亦不能守也。潘吳縣、翁常熟兩相國,王廉生、盛伯羲兩祭酒,在光緒初亦侈談收藏,身後楹書皆散如雲煙不可問。江陰繆筱珊、武昌柯遜庵、長沙葉煥彬,皆富藏書,身沒以後,散落廠肆殆盡矣。宜都楊惺吾,藏宋元本極多,其後人以七萬元屬之他氏矣。黃岡王洪甫、漢陽周退舟、江寧鄧孝先,所藏頗不寂寞,乃及身而售之。黃陂陳士可精于鑒別,頗多海内孤本,其後人以賤價售之廠估,並不問篋內何書也。然則梨洲所云久而不散之難,豈不信然也耶?」

古往今來的藏書家,有不少人怕身後藏書散佚,往往在給子孫的訓誡或是遺書中,都要約定如何保管圖書。明代山陰人祁承漢淡生堂藏書逾十萬卷,他寫有《淡生堂藏書約》,要求子孫們永遠珍惜藏書,不將藏書瓜分變賣。名揚四海的寧波天一閣,垂世四百年之久,它的主人范欽,立下家規,書不借人、不出閣,凡閣櫥鑰匙,分房掌管,不是各房子孫集齊不得開鎖,家規甚嚴。正由于范氏後裔恪守范欽遺訓,天一閣藏書竟歷四百年,而將大部分的圖書保存了下來。但是,藏書家中鮮有百年長守之局,能把書籍保存到第二代、第三代的罕之又罕。清查慎行《人海記》云:「義烏虞氏,藏書萬卷,,署曰樓不延客,書不借人。迨虞氏父子歿後,胡應麟以賤直得之。然胡氏之書,旋亦散佚。」一般說來,私人收藏,多在身後爲兒孫所流散。明楊循吉既老,即散書與親故,曰:「今蕩子炊婦無復著手。」

藏書家精心所聚之書,不能傳之久遠,也是有多種原因的。就以清末四大藏書樓來說,浙江陸氏宋樓因後人經濟不支,變賣藏書,而後竟爲日人全部捆載而去,這是國人最爲引以爲恥的。丁氏八千卷樓後人也因經商失敗而破產,全部藏書賣給當時正在籌設的江南圖書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山東一股匪患占據聊城,楊氏海源閣藏書因此遭到洗掠,匪亂之後,海源閣第四代傳人楊敬夫將精善本裝了十幾箱帶到天津。由于楊敬夫揮金如玉,在天津住了不到十年,就把這些古籍出售換錢了。再如王經珊是一個具有才識的藏書家,但他去世後,他的哲嗣不善保存遺書,陸續予以出售,致使藏書全部散出。朱遂翔會說,王氏購買舊書從普通書而能識宋元版,才識聰明,曾不可及。但他的兒子均未深授教育,這是他的短處。當時雖在鹽務場所掛名,,月可支薪,眼光不遠,只度日前,故後人無一技之長,坐守家園,百無聊賴,生活雜艱,不及商人、工人有一技之長,能敷衍度日。王氏聚財共有七百萬元,抗戰之前該財何等值錢。王瞑目後,財產均爲兒女瓜分,所購之書原付値四十萬元,皆陸續分散出售,實為可惜。朱遂翔于此而慨嘆說「故子孫賢,要財何用?子孫不賢,要財何用?余閱世太深,故有此感慨耶!」

為了不使書籍遭受到流失損壞的命運,並且讓它發揮更大的作用,國家收藏就比私人收藏要好得多。實際上,不少開明的藏書家早就看出了這一點,並爲之作了實踐。三十年代初,王孝箴家故居為軍士所駐,遂將其家洗心精舍藏書870餘種,移皮北平圖書館保存。促使他作出這樣的決定還因爲:清末之際,「先父棄養,國家愈盆多故。鼎革之後,世變頻仍,新學聿興,舊業都廢,孫曾多負籍京津,從事於所謂科學者。聖賢墳典,反視同芻狗糟粕,莫或考究。內憂外患,更迭覆起,顯沛流離,迄無寧歲。於是洗心精舍諸書,求其如石鼓之自閑於興亡百變之間,而爲鬼神所護守,蓋不可得矣。嗣後,變端日福,渡假而波及吾縣,洗心精舍亦一變而爲萬灶貔貅之所,殘毀盜賣之端見矣。余聞而忿焉傷懷,以爲累世之澤不應自我而斬。乃遂謀之國立北平圖書館館長袁君,將盡我所有存斯館,,既獲保存,又與社會人士同其用焉。」

私家藏書委託公共圖書館代爲保存,這在歐美各國並不鮮見,但在中國最早者當爲梁啟超之飲冰室藏書,梁氏遺囑中即有將藏書永遠寄存北平圖書館之說。後繼者又有紫江朱氏、善化瞿氏、深澤王氏等。在北方,和李盛鐸、傅增湘齊名的是周叔弢。周叔弢(1891-1984),名暹,以字行,號弢翁。原籍安徽省東至縣,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的仕宦家庭。1914年移居天津,幼年在私塾念書,一生學問全憑自學。他立志創辦實業,振興中華,是北方民族工商業的代表人物。周氏是一位精敏通達、博學多才的人,他博覽群書,涉獵佛典,精于版本,以收藏宋、元、明三代的經、史、子、集善本書名揚海內外,他爲收藏中國古籍,幾乎花了一生心血,經營企業所得,大部分用來購買圖書,其中不少善本,都是無價之寶。周氏歷年來收得海源閣楊氏書凡55種,其見于《楹書隅錄》及《海源閣書目》者,凡50種,目外者5種。他收得的第一部書即是宋刻本《南華真經》,于1931年以前從文在堂魏子敏處購得。周氏藏書齋名爲「自莊嚴堪」,取《楞嚴經》「佛莊嚴,我自莊嚴」之意。周氏又藏敦煌寫經250餘卷,這在私人收藏中也是少見的。這批藏經大多是從方地山(名爾謙,別號大方)手上購得。而且,在他晚年又收集了400餘種清代活字本。1952年,周叔弢把自己多年所積宋、元、明代的刻本、抄本、校本715種、2,672冊,全部捐給北京圖書館保存。1954年,又贈給天津南開大學中外圖書3,000餘冊。1955年及1972年,又二次贈與天津圖書館清代善本書11,000冊。

有盛就有衰,有聚就有散,這是一切事物都難以逃脫的規律。對于藏書家來說,他們的所作所爲,我們應該充分肯定。許多藏書家節衣縮食,傾囊購書,或四方搜訪,借抄不綴,不論是爲讀書治學,或是賞鑒把玩,沒有他們的刻意保存,設法流通,許多珍貴的歷史文獻就難以流傳後世。即使是極少數人藏書是爲了借此炫耀、標榜和附庸風雅,在客觀上也起到了保存文獻圖書的作用。因此,藏書家最大的貢獻莫過于對古代歷史文獻的保存,這種對于中國文化傳統的延續,使我們的祖先對人類文明的遺產能借藏書家的力量而傳至今日。但是,由於歷史的演進,從四十年代以至六十年代,大陸社會的變革和歷次的政治運動,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蕩滌,私人收藏古書者百分之九十九都受到無情的衝擊。其中的小部分甚至連進入造紙廠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紅衛兵付諸祝融了。1967年初,筆者會參與上海地區文物圖書清理小組的籌備工作,故對文革間的抄家圖書略有所知。實事求是地說,大部分的被抄圖書都爲圖書館或舊書店的有關人員集中清理,而最後分別歸諸這些單位。我們可以說,浩劫之後,私人藏書家就再也呈現不出1949年以前的情勢了,他們辛苦收集的古舊藏書基本上都進入了國家收藏單位或流通單位,就是文革後期落實政策而退還的部分圖書,也由于後人的愛好或專業不同,以及住屋的陋小而不能收藏,而轉讓于各地的圖書館或舊書店了。而如今在大陸,新出現的能稱得上古書收藏家的,也僅北京、上海地區的數人而已。以藏書規模和藏書質量來說,那和過去三十年代的藏書家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不可以道里計了。


本文摘自潘美月、沈津編著中國大陸存藏古籍概況(臺北市:國立編譯館,2002年12月)第一章概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