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家身後蓋印
藏書家身後蓋印
白化文
盡人皆知,藏書家愛蓋藏書印,有的藏書家遠不止一顆印章。藏書印的內涵五花八門,字數多的有如一篇短文。研究書史特別是搜求善本書的人,鑒別書籍真偽,考鏡收藏源流,常自識別藏書印鑒出發,以之為指路明燈。於是,有人為此編成專書。亡友林申清先生生前所編的一部《明清著名藏書家藏書印》,在改革開放後的此類書籍中出版較早,有如報春燕子,頗受重視。國家圖書館分館由孫學雷、董光和主編的《中國國家圖書館古籍藏書印選編》則是煌煌巨著。可見,有關藏書家與藏書印的事情,已成專門之學。我是外行,於斯學不敢尋究探討。只能談談自己看到與聽來的一些情況,聊資談助。
且說,我過去是北大學生,現在是北大信息管理系(舊稱「圖書館學系」)退休人員。理所當然,要對最蜚聲海內外的北大圖書館作些瞭解啦。北大圖書館號稱當代國內第三大館(前兩位是國家圖書館與上海圖書館),高校中第一大館。其憑藉,除館史老、藏書量大等因素外,善本特藏多是一大特色。我已經在另外幾篇拙作中,對北大圖書館善本特藏的一些特點略抒己見,於此不贅述,只談談與本文有關的李氏書罷。
「李氏」是李木齋(盛鐸),其「木犀軒」藏書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甲於京津諸大藏家。李氏生平及其藏書的內容,以及1939—1940年之間轉讓給北大圖書館的經過,知交原北大圖書館善本特藏部主任張玉範女史《木犀軒藏書題記及書錄》(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書中言之甚詳,請有興趣的讀者自行尋覽,亦不贅引。
且說,李氏書雖然進了北大圖書館,他的藏書印卻沒有隨同進館。1951年「三五反」運動中,有人揭發說:在隆福寺街近西口處路南一個舊書鋪內(書鋪牌號我已忘記了),買到一部明版巾箱本《老子》,書中蓋有李氏藏書印章。書鋪老闆還故作神秘地推銷說:這是從北大散出的,用以堅定買主的搶購信心。這次買主拿出此書,一看,果真如此,借來與北大人藏的李氏書對照,藏書印分毫不差。當時,北大的李氏書正在緩慢地編目,如出現此種盜賣漏洞,肯定是大問題,於是嚴查。結果是:抗戰勝利後,李氏的不肖子孫將一錦匣約十多個李氏印章(多為藏書印)賣與這間書鋪。書鋪已利用這批藏書印給若干明清版書籍加蓋,借以抬價。此事為北大一位講師所知,他正有一部《老子》想賣,又知道自己認識但非知交的另一位學者正托此書鋪代為搜尋此種書,於是講師與書鋪合謀,借用李氏藏書印加蓋,以博善價。這位學者果真上套。這次他親自揭發,板上釘釘。當然,首先調查的是書庫管理和編目人員,他們大受其累。幾經校內打虎隊內查外調,水落石出,那位老師變成老虎,「八魔煉濟顛」,大為狼狽,1952年院系調整時被逐出北大。我當時是學生,擔任過幾次不重要的外調任務,取回《老子》查對並送回,並在書鋪中目驗那一錦匣藏書印,「旁聽」過對講師的審訊,至今記憶猶新。這一匣藏書印今歸何處,我就不知道了。我從而學到了一招:加蓋名家藏書印的舊書能多賣錢。近年來,由於工作需要,我經常閱讀拍賣資料,這些資料中的每一條都標明原書中加蓋了什麼印章,或有哪些名家簽名,等等,其中包括非藏書家而為其他領域的名家的印章和簽名。我對現在流行的售書簽名的舉措有點明白了。
且說,藏書家和某些其他領域的大名家的印章,特別是其中的藏書印,向來追求刻工精細,要是鐵筆巨匠所刻才好,最低也得是書卷氣十足的行家經心之作,才配得上自己那些藏書呢!老師諄諄教誨我:「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幹我們圖書館這一行的,不可購買收藏1840年以前的文物書稿,更不可買某些圖書館散出的圖書。因此,寒舍所有,全是近現代出版的書,加蓋印章以示並非攘竊。我也附庸風雅,請人刻過幾顆藏書印,滿意的只有兩三顆,全是書生所刻,至少沒有匠氣。加蓋名章、藏書印等的圖書,極可能比個人生命長得多。爭取給後來人留下點美好印象吧。寄語欲刻印章的新進:萬勿輕易叫刻字鋪的匠人執刀。至於到郵政局領包裹、信匯等用的印章,倒是請刻字鋪的匠人刻成清楚的楷體字為宜。
世事變幻,新奇疊出。我聽說,某位大名家身後,子弟售書。原來沒有蓋印,加上再要是缺乏簽名和書中題跋等,是不是他的書,買主無從知曉。從來是「玉在匣中求善價」吶,於是身後刻印(包括名章與藏書印,特別是藏書印,以及若干「閒章」),蓋印,家屬忙得不亦樂乎。聽說,書店往往鼓勵這麼幹。藏書家與名家身後蓋印,早不是什麼秘密了。如果這些印章將來落入他人之手,那些位北大講師的私淑弟子將再度施展身手矣。任又之(繼愈)老師有一次問我:聽說某人的閒章是你給刻的。我說:決不是。我從不進刻字鋪。可能有人聽我說過這類事,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他們就照此辦理。
此等事與我絕對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