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晦廬主人王孝慈家世考

鳴晦廬主人王孝慈家世考

勵雙傑


鄭振鐸曾在《劫中得書記》一書中慨嘆:「孝慈生前,亦嘗從琉璃廠文昌館某肆,得開花紙初印本三冊。余出全力與之競,竟不能奪之。」並說,「家藏版畫最多,精品尤夥。年來頗有散失,然精品尚多存者。他愛之如性命;其好之之專,嗜之之篤,我輩實所不及。」這位讓鄭振鐸自嘆不及的「孝慈」,就是鳴晦廬主人王孝慈,名立承,廣西法政學堂畢業,曾任大總統府秘書、國務院秘書廳僉事等職。因官運不濟,遂致力於古籍收藏,尤重版畫及通俗小說,是民國時期很有成就的藏書大家。
後來鄭振鐸複製影印的《十竹齋箋譜》《金瓶梅詞話》等珍貴古籍,就是從王孝慈處借得。窺一斑而知全豹,可以想象王孝慈的藏書層面有多高。而且他在文學、史學上也很有天分,所著如《聞歌述憶》《仙麗餘沈》《英秀集》等,均為極難得的戲曲史料。
與他爭購古籍時的豪舉不同,王孝慈在處世上又顯然是低調的。這應該是與他的家庭、社會環境及他的身體狀況和個性有關,以至於後世的名聲並不響亮。姜德明先生在《餘時書話》中曾說:「《魯迅全集》的有關注釋,僅僅說王孝慈是一位古籍收藏家,也是不知底細而為之,等於不注……多年來關於王孝慈的史料無人顧及,我求教於史樹青先生,他也不知鳴晦廬主人是王孝慈,卻查出王原名立承,字孝慈,河北通縣人……據史先生說,以上他抄自民國九年七月北京敷文社編輯出版的《最近官紳履歷錄》一書。」沈津先生在《王孝慈抄的戲曲書》一文中也說:「說實話,也是恕我無知,剛見到王立承這個名字,很是陌生,真是不知何許人也。王立承的小傳,在很多查找民國以來人物的工具書中都沒有記載,諸如《現代支那人名鑒》《現代中華民國滿洲帝國人名鑒》《最新支那官紳錄》《清末民初中國官紳人名錄》以及前些年出版的《辛亥以來人物字號別名索引》《民國人物索引》等都付諸闕如。後來竟然在《最近官紳履歷匯錄》第一集(北京敷文社,1920年)中查到了他的簡歷。」可見,除《最近官紳履歷匯錄》外,很少有收錄王孝慈生平的工具書。
但畢竟王孝慈的時代離當下並不遙遠,他的兒子如王達津、王達弗等也均是著名高校的教授,要瞭解他的生平經歷應該並不太難。相對來說,最不為世人所熟知的,是王孝慈的家世源流。思綏草堂藏有《太原王氏支譜》鈔本一冊,恰好是王孝慈家族的家譜,故對王孝慈的家世略作鈎沈,或能為研究者所用。

《太原王氏支譜》記事最遲至民國五年,即發生過「洪憲」復辟的一九一六年,其時王孝慈三十三歲。《支譜》中,關於王孝慈第四個兒子的世系是這樣記載的:「達義,乳名□□,字□□,行十二,民國五年六月二十五日(舊曆丙辰五月二十五日)吉時生。」乳名和字都還沒取好,空闕待補。而今人趙季在《憶王達津師二三事》中有這樣的一句話:「一九一六年袁世凱圖謀復辟,燒了北京鐵珊先生的家,於是舉家避住天津法租界。六月二十五日,達津先生誕生於天津,故名‘達津’」。因為生日相同,可以看得出家譜中的王達義就是後來的南開大學教授王達津,說明其時尚處名字待定狀態。所以,有理由認定,這部《太原王氏支譜》修纂的時間,就在民國五年的六七月間。
這裡提到的鐵珊先生,就是王孝慈的父親王芝祥(1858~1930)。王芝祥字鐵珊,光緒二十三年舉人,宣統三年任廣西布政使,在辛亥廣西獨立中曾起重要作用,被推為廣西副都督。民國元年任南京臨時政府第三軍軍長及南京留守府軍事顧問。三月唐紹儀組閣,經與國民黨協議,於六月推王為直隸都督,但被袁世凱拒絕,改任南方軍宣慰使。袁世凱當政時期,王參加統一共和黨,任幹事。後該黨與國民黨合併,他任國民黨九大理事之一。民國十三年十一月任京兆尹,十二月任僑務局總裁,任至翌年七月。此後離開政界,致力於社會慈善事業,任中華紅十字總會會長,並創辦分會數十處。晚年寓居家鄉,民國十九年七月二十一日在家鄉通縣病逝,享年七十三歲。
如果往前推,一直推到清初,這個直隸通縣王家,是從浙江的山陰縣遷來。《支譜》載,王氏一世祖王雲登,字路公,世居浙江山陰縣麗江岸,康熙初年北上至於直隸保定府,游於通州,傭書自給,以布衣終。康熙六十一年壬寅覃恩以子者臣貴貤贈修職郎。配薛氏,浙江山陰縣籍薛琮子旗公之女。
山陰縣,就在現在的紹興地區,是因其地處會稽山之蔭而得名。南朝永定年間,原山陰縣分設山陰、會稽兩縣,包括郡城在內,西部為山陰縣,東部為會稽縣。分界線是貫穿紹興府南北的府河,故又稱界河。其上橋梁甚多,皆連接山、會兩縣,河西是山陰縣境,河東是會稽縣境。故同處一城,世居小江橋北筆飛弄的蔡元培自稱山陰人,世居都昌坊的魯迅自稱會稽人,原因就在這裡。這種局面一直到清宣統三年因山陰、會稽兩縣合併為紹興縣才結束。
在王雲登的世系中,有「傭書自給」四字,「傭書」,《漢典》解釋為「受雇為人抄書。亦泛指為人做筆札工作」,其它亦有「中國古代受人雇傭以抄書為業者」的釋義,意思都差不多。這是一個很古老的職業,在魏晉、南北朝時稱經生,唐代稱之為鈔書人,這是因為在雕版印刷術發明以前,書籍全靠人工抄寫。沈津先生在《王孝慈抄的戲曲書》中說:「二種戲曲圖書是《環翠堂新編投桃記》《譚友夏鐘伯敬先生批評綰春園傳奇》。皆藏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這二部書端楷謄寫,一筆不苟,極工整,筆墨勻稱。格子全部手畫,凡寫錯的字皆有挖補。封面灑銀臘箋,包背,裝幀考究。不僅抄得精美,而且《投桃記》的圖更是描繪得美妙至極,說實話,圖摹得如此完美者,可謂絕無僅有。」王孝慈鈔書工整而一筆不苟,筆墨勻稱,想來就是他老祖宗傳下來的鈔書絕技了。
范鳳書先生《中國私家藏書史》一書對中國藏書家省區分布作了統計,浙江省共有藏書家1139位,佔到全國藏書家的22.58%,排名各省市第一。而中國藏書家數量最多的十個市縣,紹興列第六。王孝慈成為一代藏書大家,莫非跟他的浙江紹興血統也有一定的關係?
王雲登雖「以布衣終」,但能傭書自給,說明也是「知識分子」,對教育也肯定重視,所以他的子孫一直都能做個小官。如二世王者臣,「原諱者師,字相周,行五。康熙三十四年乙亥十二月初五日子時生,六十一年壬寅任江南江寧府上元縣縣丞,覃恩敕授修職郎,貤贈父封母。」三世王永,「字觀成,行十,雍正十二年甲寅十月二十八日戌時生,由供事議敘候選布政司經歷。」四世王愉,「原諱恕,字道村,一字庶懷,行六。乾隆二十三年戊寅十月初七日寅時生,以順天大興籍由三通館供事議敘從九,嘉慶五年選授江蘇江陰縣主簿,十年調陽湖縣主簿,十四年升奉賢四團鎮縣丞,覃恩敕授修職郎,十九年調署金壇縣縣丞。」王愉做官很是清廉,據家譜載:「聽斷畏用刑威,久之民感咸愛戴之,曰王青天,任奉賢時有自撰聯語:百戶人民觀政績,一堂風月聽松聲。潔己愛民,猶可想見。」
王愉這個人有著非常嚴重的故鄉情結,三個女兒中有兩個嫁回到了紹興,「次女適浙江紹興府傅鈞蘊山,三女適浙江紹興府會稽縣錢成之。」
五世王中和,也就是王孝慈的曾祖父,「原諱廷璋,一諱鋐,字香谷,號巽齋」,出生於乾隆四十九年,做過江西清江縣典史,弋陽縣縣丞,東鄉、興安、信豐、安遠、太和、上饒等知縣。咸豐五年太平軍攻陷廣信府城,王中和巷戰陣亡,家譜世系中所載上諭稱:「陣啓邁奏逆匪由興安入廣信,旋經克復,一折署上饒縣知縣,死尤慘烈,深堪憫惻,著交部從優議恤,並著於郡城地方予建專祠,經吏部會同禮部、兵部議奏,請加贈知府銜,給予雲騎尉世職襲次完時,以恩騎尉世襲罔替,賜祭一壇,恤銀一百五十兩。七月初七日奉旨依議,欽此。」咸豐五年的時候,王中和已經是七十二歲的高齡,雖城破而不屈,猶率部組織巷戰,慘烈可知。
王中和只有一個兒子,名「光縉」。不詳何故,家譜中對他的記載僅只有一個名字。查不到他其它的信息,只好暫付闕如。
王光縉有兩個兒子,即王芝瑞和王芝祥。王芝瑞,字豫生,一字夢蘭,優廩貢生,道光二十八年戊申二月十五日卯時生,光緒五年己卯六月初五日卯時卒,只活了三十二年。有一個兒子王蔭曾幼年即殤,以王芝祥的長子王孝慈承嗣。
從世系中可以瞭解到,從王孝慈的曾祖父王中和開始,到王孝慈的父親王芝祥,其實都只有一苗獨傳,也就是民間所謂的「三代單傳」。只有到了王芝祥這兒,有四個老婆,六個兒子。「妻沈氏,同邑歲貢生河南候補知縣沈維垣師齋公之女,咸豐五年乙卯六月初六日吉時生。長子立承繼豫生公為後。側室張氏,順天大興籍,同治十二年癸酉十月初九日吉時生。次子立庸。側室陳氏,河南光州籍,光緒十七年辛卯五月初五日吉時生。三子立贊。側室梁氏,廣東南海縣籍,光緒十九年癸巳六月三十日吉時生。四子立襄、五子立藩、六子立通。」
關於王芝祥的兒子,在勸善書《印光大師文鈔續編•覆德暢居士書(民國二十三年)》中有這樣的描述:「民國八年,北通州王芝祥,字鐵珊,一子很聰明,很孝順。大子有神經病,鐵珊心中望此子承繼家聲。二十一二歲,已娶妻,生一女。一日,病重將死。鐵珊痛極。呼之曰,某某,汝既來為我兒子,為何此刻就要去。其子瞋目,作廣西口音曰,我那是你兒子,我就是第十四個人。說畢,即死。先鐵珊在廣西作兵備道時,計殺降匪頭首十三人。先用極厚愛之法以安慰之,請其吃飯,尚請有大名之人作陪,每人犒洋二十四元。云,日間甚忙,來不及與汝詳談,到晚間來,當與汝等各安職務。此十三人,不知是要殺他,反拉其厚友同去,意欲以己之情面,求其亦派彼一好差事。至晚去,則進一門關一門,伏兵於華廳。其人既來,鐵珊抽佩刀砍,則伏兵同出殺之,得十四個屍首,亦不知是何姓名。豈知其人即為其子,徒用二十餘年教育之勞,至死反瞋目呵斥,不認鐵珊為父。大率世之兒女之因,總不出討債、還債、報恩、報怨之四義。此子系汝宿世欠彼債者,債清即去。若還債及報恩者,則可得其孝養耳。」
這裡說「大子有神經病」,確是跟王孝慈的病情相同。魯迅在1934年11月8日給鄭振鐸的信中說:「王君生病,不惟可憐,且也可惜,好像老實人是容易發瘋的。」鄭振鐸在《中國版畫史》中也提到:「與余有同好者,在滬有魯迅、周越然、周子竟諸氏;在平有王孝慈、馬隅卿、徐森玉、趙斐雲諸氏,搜訪探討,興皆甚豪。有得必以相視,或一見奇書,獲一秘籍,則皆大喜。孝慈竟因書發癇死。」王孝慈的病當然不是先天性的,據紀維周先生在《魯迅與王孝慈軼聞二三事》中記載,就跟他的藏書有關。而且這件事的過程是王孝慈的幼子、南京師範大學王達弗教授提供,應該是比較可信的:「當王孝慈五十歲左右的時候,他要去天津任河北省政府秘書。北京的住房是租來的。因為藏書較多,一時難以攜帶,就在北京找一個朋友。將書暫存朋友那裡。事後哪裡料到,人心不測,這個朋友看到這麼多的珍貴寶貝,就把珍籍侵吞己有。一再拖延,不肯歸還。你想,一個愛書如命的人,怎麼能忍受這種巨大打擊,王孝慈竟為失書而精神失常。據說,大約得了一年多的病,除精神病外,後來又兼有其他的病,經醫治無效,終於在家鄉離開人世,年僅五十三歲。難怪魯迅先生為他的死惋惜不已。」
至於這位「朋友」究竟是誰,王達弗說:「他還是較有名氣的藏書家。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必再提他了。」仁厚如此,真是做人處世,高下立判。
雖然如《印光大師文鈔續編》中所說,王孝慈確有精神上的疾病,但王孝慈出生於光緒九年,即1883年,到民國八年,已是36歲了,根本不是「二十一二歲」。只有王孝慈的二弟王立庸,字君時,生於光緒二十五年,至民國八年正好是二十一歲。《印光大師文鈔續編》中稱之為「某某」,顯然也並不知曉他的名字。所以象這樣的善書都是穿鑿附會、道聽途說而已,是認真不得的。
王孝慈妻林氏,是「福建侯官籍常鎮道海關監督林景賢梅貞公次女」。這位林景賢,與當下曾熱播的電視劇《殺虎口》也有關聯。光緒三十年,清朝實行改良主義和緩解滿漢間的民族矛盾,戶部派福建省侯官縣的林景賢來殺虎關(殺虎關於順治七年設立於山西省右玉縣殺虎口)擔任監督,並打破一年一換的慣例,讓林景賢在監督任上一乾就是五年,據甘雲鵬崇雅堂所刊《殺虎關監督署報告書》中載:「嘉、道以前,每歲不過一萬,咸、同以後增收至三四萬兩或五六萬兩,然無過八萬兩者。林景賢始達十一萬。」可見林景賢是很有點手段的。溫席如在《我所經歷和瞭解的殺虎關》也說:「林景賢是我親眼見到的第一個監督。林從北京來殺虎口時帶著大小男女六七十口子,留在監督衙門的還有三十多人,其中包括太太、少爺、小姐、四五個老媽子、三四個廚師、一個剃頭梳辮子的、一個管家、兩個賬房先生、一個書啓師爺、一個教書師爺。還有幾個小當差和其他方面的鋪排。派頭比清朝的宗室還要闊綽,比貴族還要奢華。」這豪華陣容中那位二小姐就是王孝慈的結髮妻子,她比王孝慈年長二歲,到修譜時已給王孝慈生了四個兒子和五個女兒。四個兒子分別是達文、達武、達仁和達義(達津)。幼子王達弗要到民國七年才出生。現在提倡晚婚晚育,那時候卻流行早婚早育,多子多福,才三十四歲的林夫人,已經是九個孩子的媽,在當代人眼裡看來,真是不可想象。
《太原王氏支譜》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家譜。一般家譜的內容,有包括序言、凡例、家規、傳記、墓圖、世系等等在內的文字資料,而《太原王氏支譜》除了世系以外,並無其它的內容,卻顯然又是一部完整的家譜,並不是因為後世保管不善而缺失其它的內容,而是本身就是這樣。其次是家譜本身與王孝慈有莫大的關係,這主要表現在世系的記載上,基本上是以王孝慈這一支為主要承載對象,如王孝慈的子女輩中,除了王孝慈的四個兒子記載有「乳名」外,其它族人均沒有這樣的例子。試想,若非王孝慈至親的人物參與修譜外,再無其它的理由可以解釋。其三,本譜鈔寫的字體非常秀逸。舊家譜雖屬古籍範疇,但與古籍不同的地方很多,比如鈔本,古籍中要比印本的經濟價值高。但家譜恰恰相反,一般來說,印本的經濟價值遠遠超過鈔本。以收藏的理念來分析,古籍是因為傳世稀少,很難獲得,不得不用鈔寫的手段來擁有。而家譜,只有沒有什麼經濟來源的家族,才不去考慮花大成本用印本的方法傳世,不得已用鈔寫的方法來傳承。所以,古籍的鈔寫,都是讀書人的活,而家譜的鈔寫,往往是粗通文墨的村夫所為。所以在舊書鋪中,鈔本家譜一般是賣不出高價來的。但這冊《太原王氏支譜》在2006年初就已花了我610元,而當時同時期的印本家譜,不過一二百元一冊而已。這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鈔寫的字體實在是太過精美了。但這是否王孝慈本人的手筆,因為沒有親眼目睹過他的手跡,不敢妄斷。

本文原刊《圖書館研究與工作》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