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蠹魚札記(一)

老蠹魚札記(一)

沈津

「名重天下」的《針灸資生經》
去年某拍賣公司有蘇州顧氏過雲樓藏書拍賣,宣傳造勢了得,後以2.2億元人民幣之天價成交,其事在社會上影響甚大。藏書拍賣宣傳中,稱之為「名重天下」者,有作元廣勤書堂刻本的《針灸資生經》七卷目錄二卷。津按:是書非元刻本,應為明正統十二年(1447)葉景逵廣勤書堂刻本,國內中國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浙江圖書館均有入藏。早在1978年,浙館何槐昌先生曾在江西南昌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輯工作會議上,發言指出浙館所藏《針灸資生經》,原作元廣勤書堂刻本,後改為明正統十二年葉景逵廣勤書堂刻本的過程。
葉德輝《書林清話》卷四「元建安葉氏刻書」中載有:「正統十二年孟夏三峰葉景逵刻《針灸資生經》七卷,有墨圖記,云『廣勤書堂新刊』,見《瞿目》、《陸續志》、《丁志》。誤作元刻。又有『峰葉景逵謹咨』牌記,見《森志》、《陸志》、《陸續跋》。」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著錄的即是顧氏過雲樓本,作「元刻元印本」,那是看高了。那個時代,條件沒有這麼好,沒有那麼多的書目可以核查,可以比對,鑒定中有此訛誤,也不算什麼。但將此書誤成「元刻本」,明顯升了一個檔次。
此書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裡,清楚地著錄為明正統十二年葉景逵廣勤書堂刻本。最妙的是,既然「名重天下」,那國圖、上圖、浙圖三館所藏理應進入《國家珍貴古籍名錄》才是,然第一、二、三批《名錄》竟沒有入選。
這批書中列名「名重天下」者還有題為元刻《皇朝名臣續碑傳琬琰集》,作者是宋代杜大珪。不要說過去從沒有人提到過這部書,怎麼會一下子冒出個「名重天下」呢?津曾專門研究過杜大珪的《新刊名臣碑傳琬琰之集》,此書多作「宋刻元明遞修本」,這個本子流傳居然有十餘部之多,分別藏於北京、南京、上海、浙江、臺北、美國、日本等處,這個所謂的宋本極可能是「明刻本」(津另有專文論述)。我的幾位擅版本鑒定的朋友告訴我,此作元本的《皇朝名臣續碑傳琬琰集》中有挖補、描筆、染色等問題,都涉嫌後人作偽。又書中的清鮑廷博跋,非是,而是廷博子正言之筆。

葉恭綽跋《醫籍考》
前幾年,寫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書中的醫家類圖書提要時,曾參考過日人丹波元胤撰《中國醫籍考》,那是1956年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印的本子,最近在中山大學圖書館又得見許寶蘅校、葉恭綽跋的《醫籍考》八十卷,二十七冊,是葉先生在1928年至1929年初時,出資請人在日據稿本傳抄之本。
丹波元胤,字奕禧,一字紹翁,初名安良,後改安元,號柳辨。文化二年(1805),謁將軍家齊,八年三月續家長權而為醫師,又承父元簡之後而為醫學館督事,另賜俸米三十八。文政五年(1822)被敘為法眼,十年六月三日歿,年僅三十九歲。又有《難經疏證》、《體雅》、《疾雅》、《藥雅》、《名醫公案》等。
是書成於1819年,乃據各種有關文獻廣泛收錄中國歷代醫籍三千餘種,部署井然,勾玄提要,搜採惟勤,蓋作者以畢生心力,覃精是事,對研究中國古代醫學文獻有重要參考價值。書仿朱彝尊《經義考》之體,每書先揭其名,次示卷數,再言存佚及未見,又錄諸家序跋並撰者履歷,後附作者按語。
葉恭綽跋云:「此書為日本漢醫秘籍,向未付印。廿年前,余訪知在日本富士川博(醫史專家)游所,因介人往日過錄,一如原書,丹黃篇幅,不失舊狀,計糜日幣八百元。歸後,擬加以精校,設法付印,未果。旋聞滬上有宋某者,不知從何亦得一本,將付印行,介丁仲祜來商,欲取以互校。余未及應,而宋所印已出版,且對余加以指摘,余置之不理,蓋仍擬相機校印,以副初志也。嗣轉徙流離,所藏盡散,僅輓許君寶蘅粗校一過,今卷中墨筆所書者是。衰年睏乏,已無印行之望,聊志其緣起經過。此本雖未與宋印互勘,然或有其勝處。至日大盛行漢學ㄝ時對吾國典籍鑽研如此,與比年攻究西學相同,深足畏惕。邦人君子,欲持空談救國者,其鑒諾。三十六年秋日,葉恭綽志。」丁仲祜,即丁福保,醫學書局主人。宋某者,即宋大仁,湖南長沙人,,上海中西醫研究社主持人。許寶衡,字季湘,號巢雲,又號墓齋,浙江杭州人,張元濟內侄。學者、詩人、書法家。光緒舉人,,任學部主事、軍機章京。民國時先後任總統府秘書、國務院秘書長。1927年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副館長,兼管掌故部。1949年後,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醫籍考》最早有1935年日本東京國本出版社據日本北里大學白金圖書館藏本影印本。1936年又有上海中西醫研究社石印本,四冊,為《無患室叢書》之一。石印之底本,乃丹波家舊藏,明治末年時,範行准得之於日本書賈淺倉屋。無患室本收有葉恭綽致中西醫研究社三函。1975年,臺北大新書局又予排印,1983年人民衛生出版社再次排印出版。2007年北京學苑出版社有郭秀梅及日人岡田研吉校釋本。
按,《許寶蘅日記》1929年4月5日,載「闞霍初來,《醫籍考》已由日本抄補來,計十八冊,可喜之至。」4月17日,抄《醫籍考》目錄。4月20日,抄《醫籍考》目錄訖。4月25日,抄《醫籍考》三頁。此後至7月23日,時抄時輟,每日抄書少則千餘字,多則六千字。11月18日,「闞霍初來,知《醫籍考》下半部已校回,現有人願出資刊印,須另抄一份(份)余允任抄。……八時到闞子貞寓訪霍初,取回《醫籍考》,校閱一過,原四十一卷,改為四十五卷,第分卷不同,所增者不過數事耳,欲編一簡目先發表」
闞霍初,,即闞鐸,字霍初,號無水,安徽合肥人。畢業於日本東亞鐵路學校。後任北京政府交通部秘書,全國煙酒事務署秘書,臨時參政院參政,國民政府司法部總務廳廳長,東北鐵路局技師、奉天鐵路局局長兼四洮鐵路管理局局長。

明代書法範本《鐫古今名筆便學臨池真跡》
今人愛好書法,想臨池習帖,可去書店購求各種古代書家字帖,唐宋元明清,乃至近現代,書家多多,正草隸篆,大字小楷,這碑那帖,應有盡有。然古人要窺晉唐宋元大家書跡,卻非易事,真品要麼貯入內廷,要麼流落豪門或士大夫府中,即使是明清重要書家的真品,一般民眾也難睹廬山真面。人們喜好書法,想覓得前人或當代書家手跡者,只能通過交易或饋贈。竪石為碑,橫石為帖。民間又有將原跡雙鈎摹刻於石或木之上,而後偌大的一整張碑拓,通過剪裱,方能成經折裝的拓本。看來想化身千百,也只有靠石刻(或木刻,如叢帖)拓本(拓片)來流傳了。那時沒有影印、石印,而想得到難得的墨跡或佳本,只能靠借得原件去雙鈎保存了,我見到的清翁方綱雙鈎本《熹平石經》 《劉熊碑》等即如是。
我以為,除了法帖的流傳外,還存在著另一種流傳方式,即書本式的流傳。二十年前曾翻過一部明代末年的本子,書名是《鐫古今名筆便學臨池真跡》,書沒有分卷,計三冊,或可得見明清兩代的一般市井百姓,如興趣所至,是怎樣去選得範本而去臨池的。
第一冊收梁武帝、唐太宗;三國鐘繇;晉山濤、衛夫人、王羲之、王獻之;唐歐陽詢、褚遂良、虞世南、柳公權;宋米芾、蘇軾;元趙子昂;明文徵明、陳繼儒、沈度、董其昌、徐賁、張瑞圖、王淑民。附俞汝忠仿王羲之《聖教》體,郭況仿王羲之、趙子昂二家行書,台仲仿歐陽詢《九成宮》,穆四維仿米元章《天馬賦》。第二冊收宋拓十帖、暝雨山房上下(蘇軾、米芾、黃庭堅、蔡襄四帖)、趙子昂書《赤壁賦》。第三冊收鐘繇四表、舊拓蘭亭真跡(附蘭亭圖)、舊拓聖教真跡。我相信,這些內容都是從明代的法帖中輯出來的。由此想到的是,書法為中國獨特之藝術,有著悠久的歷史。即使是帝王的字寫得一般,也會放在頭裡,這大約是尊崇的原因吧。字寫得漂亮,也能討人喜歡,甚至可以階梯乃至做官。黃佐《翰林記》云:「國初令能書之士,專隸中書科,授中書舍人。永樂二年,始詔吏部簡士之能書者,儲翰林,給廩祿,使進其能,用諸內閣,辨文書。」
《鐫古今名筆便學臨池真跡》當為明末坊間所刻,亦推進書法臨池之範本也。然於書中並可窺見明人普遍重視書法之審美價值,古代書法中,大約晉人重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人尚態,而明人書法,多標舉魏晉風格,於前代惟重趙子昂一人,明代初年的刻本,字體多趙書,蓋趙書清真俊逸也。
《臨池真跡》第一冊末收當代書家僅七人:文徵明為「吳中三子」之一,董其昌、張瑞圖為「晚明四家」中人,三人皆為大家;陳繼儒與董齊名,書法蘇、米,刻有《晚香堂帖》;沈度為明成祖所賞,凡金版玉冊,用之朝廷,藏秘府,頒屬國,必命之書,書法婉麗飄逸,雍容矩度;徐賁為明初長洲人,累官河南布政,工詩善畫,小楷法鐘兼虞,秀整端慎,草書雄緊跌宕,出入旭、素,無不淋灕快健;王淑民則不知其人。此書所謂「古今名筆」,可見目錄頁附註:「以上諸帖俱係古今推重翰墨,及近日海內膾炙名筆彙為一編。」「便學」,也可算是廣告語,是吸引顧客眼球的話。明代書家雖多,然由此也可推見編選者選擇當代書家之標準。
此本有扉頁,然失去部分,僅存「鐫朱批古今名筆臨池真跡。刻墨字□□□□」。另頁刻有翰墨林主人識語,云:「此帖擇古墨刻並近日名筆剪裁成篇,構良工刻以黑字,凡十餘種,彙為一編,以便置案頭,時常把玩。且字跡較墨刻絲毫不差,而更□□易臨,其中有點划不全,亦悉依原刻,不敢增以至失真。翰墨林主人識。」「翰墨林」應該是一處書鋪。從紙張看,不應是福建地區的出版物,似是江浙地區的。所附的《蘭亭圖》,計九頁,鐫刻頗精,若覆印後粘連起來細細閱看,必滋味多多。
宋代以來,乃至清末,屬於叢帖者,約有五六百種,今天的書法愛好者鑒賞,多有選擇。不過,這部書可是和我們平常所見的碑帖不同,如文徵明刻《停雲館帖》、邢侗刻《來禽館帖》等各種書法拓本,給人最直接的視覺印象,乃為強烈的黑白對比。而此《臨池真跡》為書本形式的木刻本,也因為它是明末書坊店裡的出版物,是通俗的流通品,即一般知識分子及市民百姓在得不到拓本(拓片)的情況下,他們可以買這種本子去應付臨池。在當時的民間來說,人們可臨池,可臥游,雖比不上拓本的價值(叢帖多私家藏石),但因價格便宜,也是老少咸宜的。總之,說「翰墨林」的生意經也好,或通過某種形式(這也是一種)去傳承中國書法藝術傳統也好,流傳到今天,這個本子卻是難得一見(雖說國內各大圖書館未有存藏,我也不敢說它是孤帙)的流傳中國書法的一件佐證。

「民國第一善本」《校注項氏歷代名瓷圖譜》
此《校注項氏歷代名瓷圖譜》,1931年北平解齋書社印本,一冊。書後有云:「本書係以郭君所藏舊摹本明項元汴原譜為依據而印,書之紙由郭君本其經驗指授方法,就原產地江西鉛山縣與福建崇安縣交界之分水關內外選匠督造,其料為新發嫩竹,紙簾按書頁大小特製,係依南唐澄心堂造法,研花於上下端,並標明『觶齋制』字樣。紙質無論在何氣候中,皆能歷數百年而不變,且研印若干次,而紙面愈見光澤,一無損傷,故於彩印最為相宜。
是書用紙均為西式水印特製,水印中有「觶齋製」字樣,有如紙幣、西方信箋內暗紋水印圖案,此與中國傳統木版水印方式不同,故製作此書,可謂不惜工本,為民國間豪華出版物之一。
觶齋,為郭葆昌(1879-1942)齋名,蓋因郭氏藏有稀見青銅觶,故號。葆昌,字世五,號解齋主人,河北定興人,瓷器鑒賞家和收藏家。十七歲至北京,為西四羊市大街古玩鋪學徒,後為袁世凱「陶務總監督」。郭氏府邸在北京安內街秦老衚衕十一號,府內設有觶齋印書社。
有關郭氏製作鮮齋紙的記載甚少,多為零星點滴,津嘗讀《許寶蘅日記》,1931年1月1日載及「郭世五來,以所印《校注項氏歷代名瓷圖譜》見贈。項氏原譜系彩畫,英人得李氏摹本,曾經影印,世五亦有李摹本,加以校正,以彩色印之,首列釉色名品表,其所用顏料雖多取外國,而亦參以中國之品,惟白色以硨磲研粉和以珠粉製成最為精美。其紙亦於贛閩間定製,不知者或認為外國品,而外人則以為彼所不及。此冊經歷二年有餘始印成,靡款十八萬元有奇,購機製紙,教授工作,皆世五精心獨選,可謂中國印刷開創者,外人頗重視之,恐國內尚少知者,每冊售價叄百元,余以題寫封面,得享此厚饋」。
又津編先師《顧廷龍年譜》時,讀先師1940年1月29日日記,云:「接邵銳函,知所書書衣已收到,並告其所用紙係郭葆昌所定製,以印《瓷器圖譜》者。即函托購盡其所有以收之。紙質在連史、毛邊之上,惜花紋須裁損耳。同年2月24日又接邵銳函,郭葆昌處紙已購定廿四刀。3月4日再接邵銳信,知郭葆昌自製紙已漲價,邵代顧所購一簍現存松濤閣。先師云:民國以來製紙印書者兩人,一為關百益,印《河南金石圖》、《伊闕石刻志》;一即郭葆昌,印《中國瓷器圖譜》,,此紙即為印剩者也。
觶齋紙是依古法還原澄心堂箋之製法,過程極為不易,當年所制必非大量。此紙不僅用來製作箋紙、印書,而且也有用來作為襯頁,色呈象牙白,滑如春冰密如璽。津所見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書中,有數種之襯紙用的即是觶齋紙,如《葫頭集》、《草聖匯辯》、《劉雪湖梅譜》等。傳至今日,自是珍貴,多年前嘗見某拍賣圖錄,觶齋紙以一萬八千元起拍,二萬五千元被人投得。前人有云:如郭葆昌這樣既經瓷道又懂製紙的專門家,百年來都屈指可數,信然。

本文原刊藏書家第17輯,第84-89頁,201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