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津先生自選集序

沈津先生自選集序

祝童

沈津先生囑余為其自選集作序,余居黔中僻壤,雖有向學之心,然述作浮淺,更乏名望,非使珠玉增色,徒蔽先生光輝。然轉念之,自為學以來,先生文字,舉長著短章,余幾遍覽,雖未得先生學說一二,然於先生極廣大而盡精微之旨,體悟不少,似欲有言。更自甲午仲秋花溪河畔聆教以來,蒙先生不棄魯愚,忝列受業,時時請益,頗得寸進。是故陳以陋辭,輔以俚語,於先生之學行,聊補學界之所鮮發,以裨全面評述先生成就,權為一備。
先生師承顧廷龍、潘景鄭、瞿鳳起三先生,治目錄版本之學,於斯道早得盛名。又先後主上海圖書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哈佛燕京圖書館之務,獲睹善本佳槧無計,益以揚鞭自奮,為學日趨專門精微,至著《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書志》數百萬言,洵為首幟,環顧海內漢學界,流略一道幾無出其右者。事實上,先生專攻之優,世有定論,先生博涉之美,抉微者鮮。蓋先生「以磊落人書細碎事」,流略造基,於輯佚之學、年譜之學,皆所發覆,更游於辭章書藝,故能博大閎深。
先生儒閒謙和,雅人勝士,論學不以資歷作短長,惟以學術斷是非,不隨俗俯仰,磊磊然古君子之風。初識先生,在甲午仲秋。其時先生講學黔中,余亦自東北入黔未久,應盧雲輝館長之協調,得面晤先生。溪聲泠泠,星疏月明,先生興致正高,暢談家世淵源、先輩風流、學界逸聞,月至中天而不倦。先生交遊極博,余則多所啓問。就余記憶所得,先生於余英時先生甚為高許,有天賦異稟、曠世奇才之評,此未見先生行諸文字,或他日另撰刊見亦未可知。先生居港數年,同饒宗頤先生過從甚密,余曾見先生撰文回憶之,時有博瞻之譽。饒宗頤先生為學界北斗,頗精流略,與先生互為同道,一九七零年著《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藏善本書錄》,於館藏孤槧秘本揭櫫甚夥,二零零三年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增訂付梓,頗嘉惠學林。先生不為饒公世名所囿,二零零八年徑撰文指誤兩例,雖屬短札,然措辭嚴正,理據詳明,洵為不刊之論。蓋先生之立於學林,以風度相高,無文人相輕之陋習,更兼胸中有道義,不隨俗低昂,是鮮有真性情之學者。余向以為,真學問常有,而真性情不常有,先生有此真性情,方能有此真學問也。
先生之為學人,以流略之學為世所矚,汪洋宏肆,然不為域所限,於輯佚之學、年譜之學,尤所致力,創獲至巨。先生受乃師起潛先生之點引,著力清儒翁方綱四十餘年,為學界研治覃溪難以逾越之高地。先生嘗輯《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百萬言,凡零什殘篇,短翰長箋,靡不羅備,煌煌大觀,然其中苦辛成就,非經歷使用者,實難道之。先生另著力年譜之修,著《翁方綱年譜》《顧廷龍年譜》行世。曾述年譜之要云:「蓋以一人之道德文章、學問事業關係史學甚巨,而其焜耀史冊秩然不紊者,則有賴於年譜表而出之。」年譜之作,史料蒐集當為首務,尤近三百年來年譜,更賴箋牘志乘,而多藏之名山,不易獲觀。民國間,起潛先生「俯而孳孳者垂六年」,修《吳愙齋先生年譜》,「博稽遺聞,咨詢故舊,偶見先生片紙隻字,彌不備錄」,是知年譜之纂,非兀兀窮年,無以成之。先生修譜,承起潛先生之後,既精流略,復處群玉之府,故二譜之撰,不獨體例愈加嚴明,於史料之宏富、辯證之精微,皆能超越儕輩,誠一時翹楚之作。尤以翁譜,爬梳剔抉,重部要帙,為發揚翁氏學行,厥功至偉,誠翁氏異代知音。先生知余治翁方綱書學,嘗以翁譜見贈,並囑余當於翁晚年行跡用功,定有一番評議,可謂諄諄導育,惜余學力不逮,尚未完成此任,頗負所托。自翁譜梓行後一載,先生即修《顧廷龍年譜》,期年而畢,博貫詳明,然先生自覺屬「急就」之作,近聞增訂已達百萬余言,付梨可待,晚跂予望之。
先生之為才人,發乎性情,游以藝文,故能運刃有餘。先生工辭章,「三錄」而外,尚刊印文集多種,談版本,敘逸聞,記偶得,懷先輩,簡暢平實,不作古奧佶屈。尤以紀傳之文,筆不加點,倚馬可就,情感充沛,至真至切,讀之不覺倦怠。先生早歲成名,不獨得上圖三先生親炙,先輩任繼愈、冀淑英、昌彼得諸先生亦皆獎掖有加,其點滴交誼亦多為先生一寓於文。是集收先生所懷乃師文章四篇,篇數萬言,非獨有闡揚起潛先生學行之功,行間字裡,如父如子之師生情誼,直令人羨煞!而「三十年來,他對我的諄諄教誨、循循善誘、耳提面命,都是我銘感五內的」,哲人已萎,悲慟何極,讀之更覺潸然。先生與趙萬里先生僅一面之緣,然形諸文字,私淑之情,亦足感人肺腑。香港林章松先生,庋藏印譜兩千餘種,媲以公私所藏,不啻眾星北拱,長扶紫極之尊,然為人清和蕭散,觀夫先生走筆,則幽默打趣、輕鬆活潑,同懷徐森玉、潘景鄭先生沈鬱渾深之文風相較,別具韻味。余晚先生四十餘載,然先生從不以年長自居,亦不好為人師,重身教而少言傳,是古君子之風綿延不絕者也。蓋先生之真性情,多自先輩學人熏染而來,尤以隨侍起潛先生最久,相知最深,故每覽諸賢傳記,常覺與乃師有相合處。餘生既晚,惟好啓卷慢讀先生文章,勵以學問,品以文藻,更借以遙接先輩風流,使不忘書生本色耳。
先生善書,亦知書。其論書主「氣」,而以書卷之氣為上。先生深明古典書學流變,於劉熙載、馬宗霍諸家之論,尤所諳熟,自《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書志》《中國珍稀古籍善本書錄》諸志書畫之屬觀之,先生於《大瓢偶筆》《分隸偶存》《未谷題跋》《書畫涉筆》諸書,非獨考鏡版本源流,於學術嬗變亦多所闡教,決然知者所道。先生飽讀墳典,於書跡之評,多旁徵博引,而終以人品學養二端立論。先生嘗言:「寫字神似,說明臨池之勤,然而拘泥於一家,只是一人之面,如能在遍臨百家的基礎上,求諸發展、創新,而有自己的面目,那才是難得之事。」對亦步亦趨、欲夢見右軍腳汗氣之書奴,嗤之以鼻。起潛先生精研書藝,芳播四域,先生嘗評其書「謹嚴綿密,古淡閒雅」,繼曰:「對於顧老來說,他的書法作品,正是他抒情達意、暢懷自娛的過程,也是他修身養性的重要手段。」又評饒宗頤先生書有「金石之氣、學者之風」,而揭櫫其由:「蓋先生數十年貫穿六經百史,染翰臨池,冥心窮討書畫之趣,自成一格。」皆是知者良言。所謂「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學富,則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於行間。」先生以此論先輩,余亦以此論先生也。
先生早年入上圖,得乃師言傳身教,浸淫《孟法師碑》《伊闕佛龕碑》《倪寬贊》有年,頗得河南神理。余嘗見先生弱冠抄本,乃日課之作,全篇小楷為之,不拘成法,點畫精絕,書卷之氣溢於行間,睹先生此跡,始知天分由人,不可強違,末有起潛先生批語,持評甚高。先生善書,鮮有妄作。余忝知書,幾不索書。丁酉夏,先生二赴黔講學,余亦自贛回黔,再次相晤先生於花溪。先生常年往來波士頓與上海,尺素殊遠,既無緣隨侍左右,惟冒然遞上籤條,請先生書「渡海山房」四字。先生黔中之行,不意留墨,未曾隨身攜印,允諾回滬另書寄下。不日,快遞自滬來,封有先生圓珠筆手書名諱,意欲留存,與快遞員爭執而無果,直有片紙鴻寶淪為卑物之嘆。待速啓視之,先生翰墨赫然在內,款落「祝童先生雅屬」,鈐「宏燁齋」引首,鈐「沈津之印」壓尾,紙墨精善,持中秉正,不激不厲,隱隱然魏晉風規。旋即請良工裝繕,高懸芸台。每抱膝獨坐,爐靄氛氳,玉楮銀鈎,若與燈月相映,助余清吟之興不淺。而往來佳士,不屑時下書壇之鄉愿孟浪,得睹勝跡,頓還舊觀,常流連寒齋而忘返。
先生著述宏富,就余所見,已逾八百萬言。出經入史,又不斤斤規模藝文,初出無意,不工而工,反能平添樸拙之趣。嗟夫!學人易得,而才人不易得。先生以學人風貌示人,然世豈知先生亦為才人耶?蓋先生致力廣大,免於沈耽藝文而已。東坡跋山谷書雲:「魯直以平等觀作欹側字,以真實相出遊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可謂三反。」以余度之,先生本不屑以諸末技博得聲名,然人格誠高,學問誠博,先輩風流沾溉既多,隨意製作,皆得自然,備其古雅。是援東坡語以喻先生,或可得其要義。先生此自選之集,多所見刊,播傳久遠,然以先生之廣大,此卅篇豈能囊載耶?夫先生之專攻,或有時而可商;先生之博涉,或此時而應彰。惟願時時聆教,冀承先生之學說,更揚先生之行教也。
己亥初夏晚學祝童敬序於渡海山房


《沈津自選集》(蕭鵬編,深圳出版社2022年)目次
千元百宋隨緣了 只作煙雲過眼人—「國寶」徐森玉先生
張元濟與《涵芬樓燼餘書錄》
學術事功俱隆,文章道德並富—回憶先師顧廷龍先生
顧廷龍與合眾圖書館
顧廷龍先生在「文革」中保護文物圖書二三事
顧廷龍與中國書法家代表團第一次訪日
一片冰心在玉壺—懷念潘景鄭先生
記鐵琴銅劍樓後人瞿鳳起先生
一掬笑容何處尋  千秋矩矱仰前型—懷念昌彼得先生
天奪老成  風淒雨泣—悼念田濤先生
方寸之間天地寬——記印譜收藏家林章松先生
鄭振鐸和「文獻保存同志會」
校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殘稿的一點新發現
翁方綱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杭州雷峰塔及《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
珍稀之品—北宋寫金粟山大藏經
論新發現的孤本小說《出像批評海陵佚史》及其他
重華宮藏本《欽定古今圖書集成》
明清兩代的書價
「梨棗燦春雲」—說雕版書的版片
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概述
上海圖書館的古籍與文獻收藏
美國所藏中國古籍善本述略
哈佛燕京圖書館訪書記
「書中自有顏如玉」—也說女子抄書
「靈隱書藏」與翁方綱《復初齋詩集》
藏書印及藏書印的鑒定
再說古書殘本殘頁
古籍書志及書志的寫作
《翁方綱年譜》序
《顧廷龍年譜》前言
《中國大陸古籍存藏概況》緒論
《永樂大典》的前世今生
《萬篆樓藏契》序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