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自有顏如玉』—說女子抄書
『書中自有顏如玉』—說女子抄書
沈津
歷來都是「物以稀為貴」,古籍版本中之抄本亦然。好的抄本定然是字體秀麗、紙墨瑩潔,開卷即有悅目之感,至於精校影寫,名家手筆,那更是不言而喻,故抄書中之風流文采,亦照映一時,後之學人,或未可及也。
明清兩代,古人為學,多有以抄書為功者,顧炎武即自述其先祖之教,云:「著書不如抄書,,凡今人之學,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見之書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之唯讀書而已。」在現存的各種抄本中,似乎抄書者多都是藏書家本人、藏家家中所雇抄手或文人學者等,至於抄書故事,指不勝屈,而家貧力學,平生好古書,手鈔數百卷藏於家者又多得去了。昔毛氏汲古閣有僮僕抄書,黃丕烈家門僕張泰善抄書,有「入門僮僕盡抄書」一印,大約是重要藏家之童奴青衣,亦能抄錄。近人王欣夫先生為保文獻不使湮滅,還身體力行,出資請人或自己動手抄錄。如《水經註疏證》四十卷條下曰:「斥巨金錄副,多傳一本,庶幾免於刀兵水火之厄。」
但要說女子抄書,那就比較新鮮,甚而變得稀奇起來。傳世最早且最重要的女子抄書,當推唐女仙吳彩鸞了,據葉德輝《書林清話》「女子鈔書」一節引各種圖書,知彩鸞嘗抄有《唐韻》、《玉篇鈔》、《龍鱗楷韻》、《佛本行經》六十卷、《法苑珠林》一百二十軸。彩鸞抄書乃為生活所迫,,《宣和書譜》云:「其書《唐韻》一部市五千錢,為糊口計。然不出一日間,能了十數萬字,由是彩鸞《唐韻》世多得之」。所云每日能寫十數萬字,也為「神手」之誇大之詞。
前人於吳氏書法多有溢美之詞,元虞集嘗見吳書《唐韻》三四本,有云「皆硬黃書之,紙,素芳潔,界劃整齊,結字遒麗,神氣清朗,要皆人間之奇玩也」。又梁清標《蕉林詩集》七言絕四有「舟中觀吳彩鸞書唐韻」,云:「酸丹印彩鸞書,曾駕文狸上碧虛。誰向人間收拾得,琅函重出劫燒餘。」
吳彩鸞寫本當年或有不少流傳,但千年之後,僅存《切韻》一卷,那可是「國寶」級的藏品。20世紀之1980年,津在北京參與編輯《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時,曾隨主編顧師廷龍先生、副主編冀淑英先生,又沈燮元先生在故宮博物院見過。前幾天,沈燮元先生電話中告訴我,說他還記得看《切韻》時的情景,那是用紅細繩定住,只能看不能翻動。我印象中則是楷書端莊,出於自然,對於唐代吳彩鸞所抄《切韻》,實在是很難得見其,廬山真面,不僅如此,津以為即使是清代紅袖所抄之書也不多見。前讀《鄭振鐸日記全編》,1943年5月26日記有清沈彩書事,云:「予前歲嘗從羅子經許,得沈彩手寫《春雨樓集》一本,為雜文及詞,即蟫隱廬影印之底本也。後子經又以殘本《春雨樓詩》一本歸予,亦彩手寫。今獲此集,乃得見全本面目矣。彩字虹屏,本吳興故家女。年十三,歸陸煊。煊妻彭玉嵌,授以唐詩,教以女誡,稍知文義。瀏覽書史,過目不忘。學右軍書,終日凝坐,常至夜分。故書與詩,皆能入格,小文亦有佳緻。予所見彩書,於手寫集外,有《斜川集》(今在平湖葛氏)及煊撰《尚書□□》(今在朱某許)。《尚書□□》凡口鉅冊,皆出彩手書,一筆不苟。」「又得《春雨樓集》二本,乾隆四十七年刊本,尤罕見。卷一為賦,卷二至七為詩,卷八至九為採香詞,卷十至十一為文,卷十二至十四為題跋,都為彩手書上板者。彩詩詞多閨房戲謔語,蓋以身既為綺羅香澤之人,故不能脫綺羅香澤之習。詩根乎性情,彩固不欲故作蒼老高古之調,以為怪誕也。」(《鄭振鐸日記全編》120頁)
按日記中「《尚書□□》」□□者,非二字,當是一「義」字,書名應為《尚書義》。又「朱某」者,即朱嘉賓。「凡口鉅冊」,應為十二冊也。陸煊,應為陸烜。是書舊為劉氏嘉業堂所藏,,後歸朱嘉賓,再轉入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
據《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藏善本書錄》,馮館藏有《尚書義》五十八篇,為清陸烜撰,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沈彩抄本,十二冊。陸序末署「大清乾隆五十一年平湖陸烜制、侍史沈彩書」。卷末題「平湖陸炬子章學」「女史沈彩手書」。彩乾隆五十二年臘月跋云:「彩受主人命,校眷《尚書義》。一日。玉嵌夫人謂曰:婦人之事,精五飯、幕酒漿、縫衣裳而已,今爾乃如此,雖屬難得,終為廢業。且煌煌大典,出簪裾膏沐手,毋乃近褻乎?彩因告主人,主人即呼夫人,謂曰:《關雎》化本,始於房中,堯舜大典,亦先釐降,道本夫婦與能也。天象紫微垣北極帝星後,即為尚書五星,其星主天下,道明則見,道不明則晦。《尚書》之名,聖人蓋取義於此,非先有《書》而後有星也。至後代以「尚書」命官,則又在其後,皆以星為朔也。其尚書星左即為女史星,故今文二十八篇,亦以伏勝女傳,若無今文,則古文亦無由考而傳也。今眷校之役以授虹屏,是亦天道也。夫人諾之,因命彩書於後。時乾隆五十二年臘月廿四日,女史沈彩識。」下鈐「沈彩」、「虹屏」二印。
據《書錄》,知其為未刻稿,小楷娟秀,分篇不分卷,堯典後有題識云:「主作《書義》,皆命彩手抄,故嘗贈彩詩有『傳經可有粲花舌,請屈聲牙記伏生』,又『妙筆簪花非玩物,藉傳皇極答蒼生』之句。此三易稿也,始寫於乾隆丙午十二月十七日,為立春日,時連朝雨雪,江梅初包,天寒手顫,僅免呵凍云。胥山蠶妾沈彩識。」又每卷之末,彩皆有詩詞系之,其《咸有一德》末為《望江南詞》,有云:「晨妝罷,端坐展瑤函,紅日半簾風旖旎,紫藤一架燕呢喃,天色正蔚藍。」「書寫畢,細校不辭三,筆誤已知無一字,鐫時應附我同參。聊識《望江南》。」丙午為乾隆五十一年,也即此書十二冊抄了一年之久。
再每篇末多題「侍史沈彩書」、「沈彩繕寫」、「沈彩書」、「女史沈彩虹屏鈔」、「女史沈彩寫」、「沈彩手書」等。彩於所書後皆有印,若「沈彩」、「沈採」、「虹屏」、「某谷掌書畫史」、「虹屏翰墨」、「希衛」、「繡窗餘暇」。又是書有「飄香手裝」一印,「飄香」者,疑彩之侍女。彩有「跋未央宮瓦殘字」,內有「暇日偶用撲墨法拓成此紙,小妹飄香即取裝成冊」句。又《春雨樓書畫目》末彩跋云:「壬子之秋,主人以病瘧廖後,余與飄君日侍奇晉齋,進茗添香之次,日展法書名畫為消遣。」
沈彩,字虹屏,號青要山人、胥山蠶妾、梅谷侍史、慶雲侍史、芷汀散人,浙江長興人。讀書處曰春雨樓,蓋乾隆三十一年,彩始算,拜夫人彭貞隱(字玉嵌),夫人以釋智永書春雨帖真跡為還贄者,彩遂易樓名為「春雨」。沈彩的《春雨樓集》稿本,存世尚有二種,一為《春雨樓集》三卷,清羅莊輯詩附錄並跋;一為《春雨樓詩集》五卷,存三卷,為卷三至五,有民國羅振常跋。二種俱藏中國國家圖書館。《春雨樓集》的刻本並附題詞一卷,為乾隆間所刻十四卷本,國圖、上海圖書館、復旦大學圖書館、華東師大圖書館、山西省文物局、江蘇鹽城市圖書館、泰州市圖書館等七館入藏。此外,國圖又藏另一部清乾隆刻本中有鄭振鐸跋,當為鄭氏捐贈者。以上均見《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著錄。
2012年由黃山書社出版的《江南女性別集》三編的第一種即為沈彩的《春雨樓集》,據整理者彭國忠云:「民國十三年(1924)羅振常輯《轉隱廬務書》,內有《春雨樓稿》抄本,據羅氏所言,乃據沈氏手稿影印,恐不可信。」惜彭先生未能說出「恐不可信」之依據。
歷史上女史抄書之記載鮮有得見,津孤陋寡聞,只知袁寒雲妻劉梅真也有抄書,不過她所抄乃為影寫,這就更為難得,劉之影寫本為南唐李建勳撰《李丞相詩集》二卷,一冊,底本為宋臨安陳宅書籍鋪刻本(末頁刊「臨安府洪橋子南河西岸陳宅書籍鋪印」一行),舊藏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寒雲跋有「假得原本,屬內子影寫一過,蒼茫齋王人摹鈎諸印」。卷末有「己未二月梅真影寫宋本」一行,並鈐「劉」、「梅真景寫宋本小印」、「裁衣不值緞子價」。寒雲另有題識云:「甲子浴佛日,與無隅師拜讀一過。克文。」劉梅真,即劉她,梅真為其字,安徽貴池人,父原為鹽商,因經銷長蘆鹽有方而發,又花巨金捐班直隸候補道。梅真能詩善文,書法尤為時人所稱道。無隅,即方爾謙,字地山,一字無隅,別號大方,寒雲拜之為師。此本書品寬大,紙潔如玉,字劃精細,幾下原本一等,原為周叔弢先生珍藏,後贈於天津圖書館。該館善本書目原著錄為「清影抄宋臨安陳宅書籍鋪本」,不確。蓋因「己未」為民國八年(1919),「甲子」為民國十三年(1924),影抄者為劉梅真,似應作「民國間劉梅真據宋臨安陳宅書籍鋪本影抄本」。津圖於2007年為節慶事曾據之影印,以為贈品云。
如今,除了《尚書義》和藏在國圖的《春雨樓集》稿本外,我們無法再能看到沈彩的手跡了。然而經沈氏手書上版的本子還有流傳,津所見沈彩主君陸烜《梅谷集十種》(清乾隆刻本),中有《夢影詞》三卷,即為彩手書上版者。卷三末有「乾隆丁亥浴佛前後日慶雲詩史手寫於春雨樓,重付欹側,計增十闋,校正十一字」。彩工書,嘗臨寫右軍《樂毅論》、《黃庭經》、鐘繇書、虞世南《破邪論序》等。其嘗有詩作《呵凍作書因題書後》,云:「凍筆臨書十指僵,熏爐暖手更添香。不成小字簪花格,淡墨欹斜有數行。」其楷書古雅娟秀,圓熟妍美,氣靜神閒,書名遠播,曾有日本人湛如聞彩能書,因踵門請書,彩「為書戴《記》明堂位、《周書》王會篇」。並作《有日本人索余書者戲作》,云:「簪花妙格幾曾慳,萬里鯨波到海山。不似唐宮一片葉,只隨溝水向人間。」又其主君陸恆藏書畫處奇晉齋之額名,也出自彩筆。明清時,閨閣名媛中之書畫家不乏其人,晉之衛夫人、唐之薛濤、宋之王英英、元之管道升、明之葉小鸞、清之曹貞秀,皆以書名,然並無手抄之本傳世。然而彩儘管有書名,但其非書法家,《書林藻鑒》及《書林紀事》裡無彩一席之地,蓋作者亦不知彩其人也。而沈彩工書擅畫,亦閨稽之雅流也。又知臨桂況桂珊,,字月芬,況周頤(夔笙)之仲姐,能詩且工小楷,仿歐陽率更,秀勁娟潔。曾手書《爾雅直音》全部,授夔笙讀。後嫁同邑刑部主事黃俊熙,可惜天不憐美,桂珊年二十四郎卒。
繆荃孫的《雲自在龕隨筆》在述幾位收藏家雇有西席為之抄書後,又有「友人葉鞠裳嘗興嘆曰:安得沈虹屏、張秋月耶?荃竊笑,我輩寒儒,焉得有此艷福,但想得一張泰耳」。張秋月者,為清代學者並藏書家嚴元照之妾。元照,字修能,號久能,又號晦庵、蕙枕,浙江歸安湖州人。秋月,安徽祁門人,年十九歸於嚴。嚴以《十六觀經》「戒香熏修」之義,字之曰香修,並為鐫小印一,長箋短札、帖尾書頭,往往用之。仁和宋茗香有一詩云:「頭銜合署校書郎,小印紅鈴助古香。從此流傳增愛惜,美人親手為評量。」張秋月雖為才女,卻非抄書之女史。
還是羅振常對沈彩的評價最為中的,他說:文人而得才媛為之偶,則倡隨之樂,逾於常人。在昔如德甫、易安,尚矣。至近代藏書之家,每夫婦同攻鉛槧,並鈐印章,遺籍留傳,資為佳話。且有以侍姬而司典籍者,則沈虹屏、張秋月,皆其倫也。虹屏以媵婢待陸梅谷,身世與秋月同。然秋月無才名,虹屏則能文能詩能詞。……文多遊戲小品,而用筆犀利,詞亦解用意,語復清新,與尋常閨秀纖弱膚淺之作不同,然後知其受寵於主君,見憐於大婦者,非偶然也。」
沈氏是閨秀,又與津同姓,蓋「五百年前是一家」。女史抄書極罕見,或亦可視為版本學上的「書中自有顏如玉」之另一種詮釋吧。
原刊於藏書家廿一輯,第87-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