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出版社也出假書?

文物出版社也出假書?

沈津

前些時候,寫了一篇「海內竟有騙子書」,是希望善良的人們,在當今社會中能有點警惕性,不要被假商品騙了。假商品當然包括假煙、假酒、假藥、假發票、假文物、假字畫等等,也包括假話、假書。不少朋友曾建議我寫一些過去書估做假的例子,以增強對古籍版本的鑒別能力。我的筆記本裡也確實有不少事例,包括對刻本、抄本、稿本、批校本、藏書印等都有。七十年代末,在江西召開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委會的會議上,我曾受編委會的委託,講過一次關於版本鑒定的幾個問題。八十年代初,我還寫過一篇「抄本及抄本的鑒定」,那是因為很少有專家講抄本和抄本的鑒定。後來那二篇文章都收入到我的《書韻悠悠一脈香》中去了。我還想再做一些作偽例子的整理工作,或許對別人有用。
真是不巧,前幾日抽暇讀了一本《中國近代名賢書札》,那可是2006年北京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十六開的精裝大本,書價200元,沈甸甸的,有點份量。文物出版社也是五十年代成立的「老字號」了,幾十年來出版了不少有學術價值的好書,我過去也翻過一些。可是這本《中國近代名賢書札》,卻使我很失望,因為書中充滿著贗品。原來那是一位民間收藏家高金寶先生的藏品。高金寶是何許人,我不知道,也不想瞭解,大約也是一位對於傳統文化有愛好的收藏家,因為有餘錢,也就買了他認為有價值的收藏品。
書的前言是蘇士澍(文物出版社社長、《書法叢刊》主編,書法家)和黃偉利(遼寧省博物館)寫的,後記是中央美術學院教授錢紹武寫的,當然都是為此書保駕護航說好話的。蘇、黃二序和錢的後記有著不少錯誤,我們下面再說。
先說此書的書名《中國近代名賢書札》,顧名思義,這是一本中國近代以來有名的人的書信。但是打開一看,「近代」已擴展到了乾隆、嘉慶,什麼紀昀、袁枚也都延伸下限,報入了「近代」的戶口,就算是民主集中制,少數服從多數,馬虎一點就過去了。但是行書軸、花鳥屏、雅集圖、七言聯、山水卷、七絕詩、題識題跋、草書條幅、冊頁、詩稿冊、雜記等等,什麼都有。信也有一些,知名的、無名的、考不出人名的,魚龍混雜,良莠不齊。這等「大雜燴」統冠以「書札」,就有點看不懂了。或許是出版社想來個「混合編隊」,索性搞它個「敢為天下先」,以後凡是雜件都可作「書札」觀,這可是一個惡例。無論是在過去還是現在,這幾十年來在中國(包括臺灣地區、香港澳門特區)的出版界裡,還沒見過這般的「新鮮事」,這實在是不應該發生的,而恰恰又在出書一直比較嚴謹的文物出版社。
《書札》中的目錄反映出名人居多。要知道名人之效應、榜樣之力量,哪怕是片言隻語,都會引起我輩的敬仰之情。可是隨手一翻,紀昀、林則徐、陳鱣、譚嗣同,胡適、沈雁冰等人的字怎麼都變了味啦?怎麼和我過去所見的相去甚遠了呢?或許是我老眼昏花,糊塗得不成樣子了吧,想來又是不能「與時俱進」。人,有時還真會覺得不甘心,即使我錯了,也要接受一次「再教育」。「錯」,究竟錯在何處?所以只得打起精神,細細地看。但這一看,也就看出了「道道」,也悟出了點「理」來。
廢話少說,讓我們先來看看那些所謂的「中華民族的共同瑰寶,任何一個博物館都將視為鎮館精品」(錢紹武後記中的話)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我沒有按次序)
《書札》中第119為譚嗣同的「楷書古詩三格」。一看我就傻了,那完全是清末民初時哪位仁兄所抄的古詩,而非譚氏親筆。譚氏書法自有一格,行書也寫得不錯,他留下來的手蹟不多,那是因為譚於戊戌(光緒二十四年,1898,33歲)八月十三日,和康廣仁、楊深秀、楊銳、林旭、劉光第同時殉難後,和譚氏有關係者全數銷聲匿跡,藏有譚之墨跡者多毀去。而譚被捕前,也怕株連他人,曾把身邊一切文件信札付之一炬。鄧拓藏的那把光緒二十二年答宋恕詩書扇(見《小莽蒼蒼齋藏清代學者法書選集》),沈潛北魏,參以漢隸,造詣極深。您如把「文物」版的《書札》中所謂譚氏楷書(也是光緒二十二年)去作一較,那不僅是高下立判,而是所謂譚氏楷書實在是後來的小知識分子抄錄的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等人的詩,那有什麼價值嗎?這類的小抄本(也指這類的小楷,包括清中期以後至民國初年)多得去了,實在是不值得收藏的。只是別有用心的人去著意刻了二方譚氏的小印,鈐在書上,搖身一變,即成了譚氏手抄本了。這種伎倆,太小兒科了,也可憐真有人信。
蘇士澍序中云:「精整小楷抄寫的古詩三格確是關於他的意外發現。」又說他書寫的地點是在寧波天一閣。另一篇黃的序中,更是說「從其在寧波天一閣等地抄寫的大量書稿看」云云,實在是大錯特錯了,蘇、黃之所以這麼說,大約是看到了抄本《古詩三格》中有「譚嗣同於寥天一閣書」字樣,於是想當然地認為譚氏是在寧波天一閣抄的。這也不能怪蘇、黃,他們對譚是瞭解甚少的。譚的號有好幾個,其中一個是寥天一閣主,譚的書齋即為「寥天一閣」,他的文集也有《寥天一閣文》二卷。「寥天一」是指太虛之境,任其自然,入於寂寥,與天合一。所以《莊子大宗師》云:「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而不是什麼望文生意的「天一閣」,套一句俗語:那是「飛機上吊大閘蟹—遠開八隻腳」,是「黃牛角、水牛角,各歸各」。
譚氏何時又寫過章草了,天方又一夜譚。那章草冊頁見於《書札》第118。章草寫得一般,但非譚氏手筆,真不知道怎麼又按到譚的頭上了。您若認真讀一讀P.619所謂譚的跋,就會知道是佚名臨宋人葉夢得的跋,只是最後加上了什麼「歲在光緒二十三年孟秋復生譚嗣同識」一句,請仔細看,那都是一個人的筆墨。
我的小辦公室裡掛了三幅字,除顧師廷龍先生、韓天衡兄之外,就是譚嗣同的小行書立軸(600餘字),我雖不是天天看,但譚字應該是看得爛熟了。
第45號《林則徐戒煙良方冊頁》,說是林則徐的手書。此第一紙第一行就直書「林文忠公戒煙良方」,一看,我就笑了。
林是道光三十年(1850)11月22日病逝於普寧縣行館,一個月後,清廷贈林太子傅銜,照總督例賜恤,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復,並謚「文忠」,後人則稱之為林文忠公。哪有林卒後得到諡號後,再死而複生去寫「戒煙良方」的道理呢?一般的人只要稍微動一下大腦就可以知道的。可惜,收藏者和錢大教授雖有「共賞」,乃至蘇大社長寫序都犯了一個低級的錯誤,即把後人書寫的「林文忠公書戒煙良方」當作林的手書,這就有點兒說不過去了。林則徐是會寫字的,他的歐體寫得很好。此「良方」也形似,惜只印出一開。實際上,別人也沒有想要去做假,只是收藏者和做序者不懂而已,被別人送上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林則徐」,那還了得,「吃」進再說。
第69號是沈雁冰的日記冊,從1931年6月15日至9月21日(總共131頁),頁碼從P.352至375。收藏者及蘇氏等人確認作茅的依據即在日記末尾署有「辛未年日記第一冊沈雁冰(完)」一行。說實話,我只見過茅盾(和魯迅共同署名)三十年代初期的幾封親筆信,以及其它茅公信、文稿的影印件或出版品上的字。但從此冊的字體來看,決非茅公手筆,「沈雁冰」三個字,和茅公那時的簽名完全不同,更不要說內裡的字了。而且您仔細讀一下日記的內容,幾乎全是抄自當時報章上的新聞報道,什麼「蔣主席剿赤於贛」之類的話,甚至是社會新聞也照抄。但卻沒有一句話、一個字涉及全國乃至上海文藝界中的人和事,而那時茅公已經加入了「左聯」。一個人每日寫日記,不記自己每日的所見所聞所思,而是抄報紙上的新聞,那不是很奇怪嗎?換了您,您會每日抄報紙嗎?如果是我,那一定是被人臭罵一頓,「發瘋了」!
茅公是何等人物,他可是1920年8月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成員,1921年初參加中國共產黨發起組,是中共最早的五十八名黨員之一。《共產主義ABC》就是他早期的著作。他是偉大的革命文學家、我國現代進步文化的先驅者、卓越的無產階級文化戰士,這三頂冠銜可不是隨便可以送的。1931年時茅公35歲,6月份,他開始創作中篇小說《三人行》,到11月完成,連載於《中學生》第十六至二十號,12月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6-9月間,7月,茅公寫了評論《戰爭小說論》;8月寫了《「五四」運動的檢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會報告》、《關於「創作」》;9月寫了《「民族主義文藝」的現形》、《「黃人之血」及其他》。而十月他開始創作長篇小說《子夜》。您想想看,茅公會閑得沒事幹,去抄錄報上的社會新聞嗎?請注意,918事變爆發,左聯即有「告國際無產階級及勞動民眾的文化組織書」,抗議日本帝國主義暴行,呼籲革命人民奮起抗日。而這一天,那位佚名者竟未抄錄報章,也是怪事。
還有第70號沈雁冰錄時事文稿冊,說是1930年作,說明還寫道「所記奇聞軼事,為極其重要的新聞史料」。實際上全是抄錄《新聞報》、《申報》上的豆腐乾小文章,分為古蹟、遊記、古墓、古物、花草植物、果物、茶、補品、食品、魚、品物、記事、鳥獸、老人,蠻苖風俗等等,總共292頁。我瞪大了雙眼,還用了放大鏡,卻怎麼都看不出有重要的「新聞史料價值」,但卻看出了那是無名氏抄錄的掌故小冊子,而別有用心者在目錄頁寫上了「報章菁華庚午年桐鄉沈雁冰記於滬上」幾個字,就算是茅公的了。您想,茅公會這樣無聊去抄錄報章上的小品嗎?當然,如果換上別的名人,什麼郭沫若、鄭振鐸、曹禺等等,只要你想得出,都可以,一切都是開放的。造假的人什麼都可以乾,前提是:能從別人口袋裡騙到錢就行。由於這一年沒署月份,我也就不去說茅公做過什麼事,寫過什麼文章和小說了。
胡適「楷書百家姓字課註解等稿本冊」,說是「此為早年書課本教案」,己卯(1939年)春三月(原文如此)作。共四十頁。作胡適作的根據在「百家姓字課註解」下有「己卯春二月既望胡適」數字。說是「註解」,即是姓氏下作注。如「趙」,下注「官話念照。照,對白為—。灶,廚一。兆化。超群」。如此簡單,當是教孩童之抄本。註解之後為「十二月時令表」及「稱呼」、「賀壽句法」、「寫信總訣」,是教人如何寫信、如何用詞。還抄錄什麼「讀書為士人,耕種為農人,製造為工人,買賣為商人,唱戲為優人,一窮如洗為貧人,伶牙俐齒為說客」等等,大概胡適不懂這些童子時的知識,所以要彌補這方面的不足。又冊中的次序也是顛三倒四的,如第一頁應在第四十頁後,實在是錯得離譜。
「稿本冊」通篇字體和胡適平常所寫之字體完全不類。胡字最易認,數十年不變,完全是他自己的手寫體,別人沒有他這種寫法的。胡適是現代中國最具國際聲望的學者和社會活動家之一,他的集子和別人研究胡的著作很多,您只要翻一下台北胡適紀念館編的《胡適手稿》(1965年)及耿雲志主編的《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1993),就可瞭解「胡體」是怎樣用筆的了,您就會知道別有用心者是如何去欺騙善良的人了。
不是說那是胡適1939年作的嗎?胡那一年是在美國,仍為國民政府派駐美國的大使,年四十九歲。外交上的工作以及應酬使他極為忙碌,他會有心思去抄什麼給小學生看的百家姓之類的東西嗎?作假者實在是沒有知識。造假也要有點本事,花點心思,至少要和當時的背景聯系起來,要把被作假的對象稍微做點研究才是(不要「透」,也透不了),那還有點意思,因為那是哄人的資本。可惜,最愚蠢的作偽手法也能把人迷倒,可悲。
第32號是紀昀手書《集吳下俗語詩十五首》。那可是別人所抄,託名紀氏的完全沒有什麼價值的小抄本,卻被蘇序說成是可以「體悟到這位學術大師才華橫溢的幽默源自於何處。」之所以認為是紀昀,是這紙(僅一頁)之末有「二月十五日曉嵐紀昀記」一行。所以也就「奉若神明」,寫上「此卷所錄內容,足見其學養涉取之豐」了。(按,此紙第一行為:集吳下俗語詩十五首。實際上僅十二首。所以題目即寫錯。)
七十年代後期,我在研究《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稿本,涉及到紀昀,紀名聲很大,學問也淵博,但其書法不工,卻是眾所周知的。《嘯亭雜錄》卷十云:「近時紀曉嵐尚書、袁簡齋太史,皆以不善書著名。」在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中也有數處他對自己的書法不工和請人代筆的記載。卷四有一則云:「余稍能詩而不能書,從兄坦居能書而不能詩。」由於紀昀不是書法名家,又不喜替人寫字,因此他的書札墨跡傳世也不多見,且間有代筆和贗作。而《書札》中的紀書卻是寫得還可以的行書,很流暢,但這對於紀昀來說,卻是永遠寫不到的,那差得太遠了。《昭代名人尺牘》中有一通紀昀,那倒是真的,因為和上海圖書館藏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稿本中紀字相同。
葉聖陶《作文稿冊》是在第12號。每篇文章後,又賦詩一首,再塾師評語,共一百十六頁。所謂文章實是八股文章,和詩一樣,不知是哪位無名氏抄下的。認定葉翁的根據是:每篇文章題目下署「葉紹鈞」,最後一頁有葉跋,云:「近年執教甚懷舊情,鳳池夫子治學嚴謹,育人有道,含辛茹苦,無類可比矣。前重溫舊學,慈父可見,濃恩難忘。今吾亦教習,雖星燈寒齒當時,掛恩師教誨,不負其囑。育人也,乃百年大計耳。」署「民國九年秋葉紹鈞記於保聖寺」。說明中云:「此早年作文冊,其間多經老師評改,為研究葉聖陶及現代教育發展的重要史料。」我水平太低,實在是看不懂重要在何處?如確是葉翁手書,那似應在八歲到十二歲時,您信嗎?當然,葉翁少年時的手書很難再找到,但也不是說不可能會被發現,機率小得幾乎為零。就像您七老八十時,或是大學剛畢業,踏上工作崗位後,想再翻箱倒櫃找一下小學時的作業本,或也是「難於上青天」,即使是去廢品回收站也不會見蹤影的。名流學者的作業本被發見,還要看是在什麼情況下發現的,總是要有一點說得過去的說法吧,或者是編一段頗能吸引人的故事,如何被慧眼識寶。如現在還能發現某大名人少年時的習作,那有關報刊一定不會放過那麼有新聞性的機會。也奇怪,當年如即有發現,何不去請教葉翁或葉至善等人,還有專門研究葉老的專家學者?
葉翁是18歲時當小學教師的。民國九年(1920),葉翁26歲,仍在江蘇甪直第五高等小學校任教。此年他發表的文章有十六篇。細看「作文稿」中的字還算端正,但假葉翁跋的字就差勁許多了。這實際上是作假者自己或請另一寫字不甚好的人所書。跋中所云「鳳池夫子」者,當為吉城(字鳳池,號曾甫)。吉曾任山東沂州府書院閱卷、南京上江公學堂教習、安徽廬州府中學堂教習,後又講學於江蘇東台樂學館。但是1902年至1906年時,他卻似乎沒有在去過蘇州教過葉家私塾。筆者臆想,作假者因為此批假貨中也有真的,如吉氏,時間也差不多,於是假托葉翁的筆順手拉上一個「鳳池夫子」。真是什麼事都想得出!
第18號吉城信函。按此非信函,實為吉氏為朋友的著作做的序。信和序是兩碼事。您只要看文中的塗改和末行,末行云:「丁酉仲冬朔同學小弟制吉城頓首謹序」。所以也不必多說編者什麼了,反正就錯到底了。
第14號仲容(孫詒讓)信函。下款僅署一「仲」字,此信並不假,是一位叫「囗囗容」的人寫給他兄長的信,內容全是在蘭州買水菸之事,談及重量與銷售及墊款事。孫是鼎鼎大名的經學家,他的字根本不是這樣子的。又信紙用的是「西北衛生實驗院用箋」,計二紙,這顯然是40年代單位用箋,而孫詒讓卻在1908年就去世了,這能聯得上嗎?我很佩服鑒定者的「本事」,一個人的名字(三個字),或單名,僅署一「仲」字,就能知道是孫詒讓,真不知道是如何去「聯想」的。
第85號羅振玉《篆書論語冊》。蕭文立先生已有駁謬之文(見於新浪博客《羅振玉研究》),證據確鑿,說得有理。雖毋須我贅述,但我還是要多嘴一句:這件「書法精品」太假了,假得沒水平。
第17號劉銘傳外省年節賀稿。總共22紙,每紙一通,乃致沈葆楨、李瀚章、豐紳、王凱泰、楊昌濬等22人的年喜賀信。每紙之後有「愚弟銘傳頓首」、「愚小弟劉銘傳頓首」等字樣。於是有人就認為是劉氏手書。這真的是劉氏手書嗎?非也。實際上,一般做官者每逢年節都有這類年節賀信,這在清代中晚期官場所盛行。一般是幕僚或師爺起草,官員閱後無礙,批上「照繕」即可重抄後署名發出,起草的函札有時師爺會謄錄在本上。1986年時,我在芝加哥大學遠東圖書館看《趙烈文函牘稿》即如是。此稿中有致豐紳者,豐紳於同治十三年為黑龍江將軍,而其時,劉於同治十一年至光緒五年(1872-1879)間,清廷將劉交部議處,予以革職,十三年賞還原官,但居家賦閑或遊歷江南。劉怎麼可能再給各大臣致信?信中沒有任何有價值的內容,完全是抄自它書,再署上劉名。又這批書稿當是同時書寫,但「銘傳頓首」之「頓首」二字,作偽者在22紙中卻有二種不同書寫,一般情理是不會有的。舉例來說,如您是董事長,秘書送來的一疊函件請您簽署大名,您會將自己所熟悉的字形變來變去嗎?
「繆荃孫文稿冊」,見第114號。楷書,抄錄一些八股的文章,有的文章末尾有「歲在光緒二十年嘉平之月筱珊繆荃孫於藝風堂」、「丁酉」字樣。鈐有「江陰繆荃孫藏書記」印。說是光緒二十年、二十二年、二十三年所作。這真是閉著眼睛說瞎話。您去看一下《藝風老人日記》(原件在北京大學圖書館)第二冊、第三冊,就是那段時間。《日記》中繆氏每日做什麼事清清楚楚,繆字那也差得太遠了。還有,您見過清代或民國重要學者在自己的文稿上鈐上什麼「藏書記」之類的印章嗎?您或許只見過作者在自己的稿本上鈐上自己的小方名印或字號印,書賈無知,他也只有這點知識,隨便找人鐫若干個名人圖章,各取所需。所以說作偽者是無所不用其極,也實在是可惡。
「陳鱣詩稿冊」,也非陳氏手筆,當他人之抄本。說是有劉氏嘉業堂的收藏印記。劉氏的《嘉業堂藏書志》上當然是沒有的,在《藏書志》中清別集類中,僅著錄了十九種書。陳鱣的學問好,但字很平常,端端正正,沒有扭抳做作,沒有書法的韻味,反正就是那種做學問的老實人的字,用顧師廷龍先生的話來說,就是陳的字有點「呆頭呆腦」。可這個呢?無名氏的小抄本被利用了。
本想再寫下去的,不意昨晚打了二個電話給北京的友人,說起《書札》,一位朋友說,絕不可能有那麼多名人手札及稿本出現,並一下子為某人所買,因為他最為注意新出現的重要稿本了。另一位則說,知道這本《書札》,全是假的。問他何以知道?說剛去過無錫,無錫友人說某政府官員有一大筆錢。某君知某官喜風雅且不識鑒別,於是作假送去文物字畫書冊等。某官不容分說,全部納入。多少錢不知道。友又說,現在又出了印刷精美的圖冊,那不就「白」了嗎?我說不明白。他解釋了一下,我才知道這和黑社會洗錢一樣,由黑錢變白錢,假貨變真品了。
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原來我以為造假者作偽是為了錢,而喜好收藏者眼光不好而收進假貨,所以我真是有點同情收藏者。而現在,我卻在想某政府官員買入假貨的錢是哪裡來的?是正規途徑嗎?每月的工資大約只能買上面所說的一張紙,而數十百件所謂「精品」是人民的「公僕」、先進的「代表」能省吃儉用所能得到的嗎?我不敢想!
《書札》裡的問題太多了,集中所謂名人,還有朱自清、沈鈞儒、高二適、黃賓虹、吳梅、沈尹默、袁枚、陳獨秀、柳亞子、江標、潘祖蔭等等,全是假的。但我已經沒有興趣了。至於那些字畫,會真嗎?潘家園的地攤上賣的不一定比它差。這些書冊中大多是抄錄古詩,或者是「名人」早年所抄,你很難去核對,名人也早就去世了,兒孫們也是六七十的人了,也不一定有人去核對。所以作假者就抓住這一點,不費吹灰之力,幾乎沒有花工夫,還居然能賣個大價錢,所以做冤大頭的人還是有的。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但比就要去查,要花時間,還要有眼力,也不容易。收藏者如果連一點最起碼的歷史常識都不具備,還談什麼收藏呢?錢教授是畫家,不懂文物圖書的鑒別也是怪不得他的。但蘇士澍也算是京城裡的文化人了,幾個銜頭也很嚇人,一般出版社的老總不懂圖書版本的鑒定沒關系,但文物出版社的老總卻不一樣,他對「文物」應該懂點皮毛,不必精,您說呢?但話又要說回來,難道蘇「政協」一件都看不出嗎?沒有一點懷疑嗎?為何其它書都不寫序吹捧,偏偏找一本充滿偽劣贗品的地攤上的騙人書去寫呢?這裡面有沒有什麼交易呢?至於是不是,那當然是國家文物局的事了。
1995年,也是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小莽蒼蒼齋藏清代學者法書選集》,那是田家英費盡辛苦所得,所選書札、立軸、屏聯、卷冊、扇面,無一不真,精彩至極。然而此《書札》雖冠以「名賢」,卻是真品少而贗品多,而無名氏或小名頭的都真。打個百分比,是假貨佔了百分之九十五。這說明瞭什麼問題呢?我也不想再細細捉摸了。我寫此文的目的還在於如今拍賣圖錄很多,內裡的字畫真假都有,泥沙俱下,假的說成真的,真作假時假也真,假作真時真也假。一旦捐獻,或是出讓,圖錄上有印出來的,而且還是文物出版社出的,那還有假!
錢紹武教授的後記有云:「高金寶先生一貫熱愛袓國的文化,往往遇到一些斷簡殘篇就日思夜想以求入藏為快,而每有所得就必與不佞共賞。目前所集都為中國近現代史的第一流人物,如林則徐、譚嗣同、陳獨秀、沈鈞儒等。而文化名人更令人瞪目咋舌,如紀曉嵐、袁枚、阮元、蔡元培、沈尹默、胡適、茅盾、朱自清、高二適等。他們的片言隻語都是中華民族的共同瑰寶,任何一個博物館都將視為鎮館精品。」文雖不通,但說得動聽,我好「感動」,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可惜,全假!
但願文物出版社多出好書,再不要出那種丟人現眼、瞞天過海的偽劣圖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