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塵裡定緣,新語中談往

舊塵裡定緣,新語中談往
—記周叔弢先生舊藏《前塵夢影錄》
沈津

乙未深秋,津有北京之行,其間在孟繁之兄的帶領下,拜見了住在北大的周景良先生。景良先生為周叔弢先生第七子,雍容大雅,受家庭熏陶和影響,虛懷若谷,不露鋒芒。對新科技、新事物,他又表現出濃厚的興趣,能與時俱進;而對於版本目錄、金石書畫、國粹京戲等,他方寸海納,休閒時則以此為樂。是一位上交不諂,下交不驕的純正長者。那次見面,景良先生囑繁之兄將顧師廷龍先生早年過錄前人批注的《前塵夢影錄》光碟寄我,希望我寫一篇「讀後記」之類的小文。回廣州不到三天,我就收到了繁之兄發來的快遞。
《前塵夢影錄》是一部記錄文房珍品、金石書畫的書,涉及舊墨古紙、硯石碑拓、古銅玉器、牙牌銅牌、書法刻石、古籍繡像、泥封以及雜件等,也記程瑤田、姜坪、汪啓淑、許槤、伊秉綬、董洵及汲古閣毛晉等人物瑣事。
還記得四十多年前,因為想要弄明白元代刻書字體是怎麼回事,我即注意到這部在清末民初比較有名的書並去查核過。
《夢影錄》的作者徐康是一個沒有什麼功名的讀書人,生於嘉慶十九年(1814),約卒於光緒十四年(1888),壽七十五歲上下。康,字子晉,號窳叟,別署玉蟾館主,江蘇蘇州人。博雅嗜古,精鑒賞,世擅岐黃,擅書法,尤工篆隸。除《夢影錄》外,還撰有《虛字淺說》一卷、《古人別號錄》兩冊,可惜的是,書稿在太平天國戰爭中,家中書籍文物蕩然無存,此兩種書亦一同付諸劫灰。
據《夢影錄》自序,可知此書為徐康隨憶隨錄吳地所見古籍、書畫、文物等的記載。序云:「遽園主人屬記所見古今險麋,卒卒尠暇。客夏養痾虞陽舊山樓,地鄰北麓,幾研無俗塵擾,遂日憶疏錄,得數十則,牽連及文房紙硯、法書、名畫、書籍。憶昔在道光壬辰冬,於破書堆中買不全《書影》二本,讀之愛不釋手,余之嗜書籍古董即於是年始。」舊山樓為清末趙宗建藏書處,趙為江蘇常熟人,字次侯,號非昔居士。居縣城北門外報慈橋東半畝園,藏金石圖史甚富。半畝園明代天順間為南京左副都御史吳訥所有,在虞山北麓之破山寺前,有思庵郊居、樂賓堂、貞壽堂、東小樓等,宗建重為修葺,並顏其東小樓為「舊山樓」。是書當為光緒十一年(1885)徐康養痾舊山樓時所寫,其時徐氏七十二歲。壬辰,為道光十二年(1832)。《書影》者,即周亮工之《因樹屋書影》。
此書名「前塵夢影」,蓋因「考因樹屋齋名,為櫟園先生在請室中,庭有大樹,隨筆記憶而無倫類,以攜無編籍可核稽也。余於先生無能為役,然隨憶隨錄,則同前塵夢影」。按:「前塵」者,佛教稱色、聲、香、味、觸、法為六塵,認為當前之境界乃由六塵構成,都為虛幻,所以稱之「前塵」。今指從前的或過去經歷之事。「夢影」,猶幻影。不同的是,周亮工的《書影》是在其蒙難囹圄時寫成,而此《夢影錄》則完成於香雪成海,暗香疏影,風景這邊獨好的舊山樓。
《夢影錄》,計二卷,卷上一百十九則,卷下一百零三則,共二百二十二則,三萬七千餘字。光緒二十三年(1897)江標任湖南學政時刻於湖南使院,併入《靈鶼閣叢書》中。《叢書》共六集五十六種,此在第四集。江標,字建霞,號師鯽,江蘇元和人。光緒十四年(1888)舉人,翌年成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戊戌變法失敗後革職永不敘用。江標最初見到徐康,是在蘇州玄妙觀世經堂書肆中,那時標僅十六七歲,他對徐康的印象是「非尋常古董家」。江標是據徐氏稿本而刊刻的,並作序云:「方今事事崇新學,而於金石、書畫、圖籍一切好古之事,恐二十年後無有知之者矣!」作序時江標三十七歲,後三年即卒去,年僅四十,也正是他學養功深之時,可惜天厄賢人。除了江標,《夢影錄》中還有楊峴、李芝綬序,於徐氏之說如見如聞,贊譽有加。楊峴云:徐氏「精鑒賞,金石書畫,到手皆能別其真贋,蓋今日之宋商邱(犖)也……於所見文房珍品,一一論說,並著其究竟,誠考古家之指南,後來者之龜鑒矣」。李芝綬亦云:「凡書籍字畫、古器奇珍,一入其目,真贋立辨,蓋閱歷深也…壯歲得周櫟園《書影》殘帙,因仿其意,追憶劫前所見文房珍品,以類相從,著為論說,以示來茲。」
打開《夢影錄》的光碟,圖片清晰之極,與原件幾無差別,展頁重觀,細讀先師手跡,老淚滂沱,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五十六年前,津追隨丈履,重憶舊游,墜雨飄風,零落都盡。如今先師墓宿草,人天永隔,余亦晚景侵尋,非復昔年勝概,念此為之憂然。這是江標刻的《靈鶼閣叢書》本,顧先生在1938年9月為周叔弢先生錄前人批注的《夢影錄》文字,扉頁上書:「戊寅九月,據章氏四當齋藏批本,為叔世丈錄一通。朱筆傳式之先生語,藍筆傳吳伯宛先生語,綠筆傳某氏語,間附管見,並希鑒教。顧廷龍記於燕京大學霜根老人紀念室。」按:戊寅,為1938年;式,為章鈺;吳伯宛,即吳昌綬。章鈺,字式之,又字望孟、茗理,別署霜根老人等,江蘇長洲人。生於同治四年(1865),卒於民國二十六年(1937),享年七十三。光緒二十九年(1903)為進士,以主事用,簽分刑部湖廣清吏司行走,三十三年(1907)入兩江總督端方幕。宣統元年(1909)入京供職吏部,調外務部,充一等秘書、庶務司主稿兼京師圖書館編修。辛亥後退居天津北郊求是里,食貧沽上,卻掃杜門,校書遣日。晚年移居北平。平生治學,尤長於金石目錄及乙部掌故之學,晚年積書至百六十篋。章氏有書癖,嘗以南宋尤袤嗜書有「飢當肉,寒當裘,孤寂當友朋,幽憂當金石琴瑟」語,將讀書處名曰「四當齋」。
吳昌綬,字印臣,又字伯宛,號甘遁,別號松鄰、甘遁村萌,浙江仁和人。吳焯之後裔。光緒二十三年(1897)舉人,官內閣中書,嘗佐尚書呂海寰、侍郎吳重熹幕。熟於目錄學,尤究心典故名物,為人俶儻不羈,與章鈺交誼之篤數十年如一日,通借往還甚密,章氏四當齋之書多有吳氏手批題識。好刻書,有《松鄰叢書》,又影刻雙照樓《宋金元明詞》十七種。歿後,章氏代其女吳蕊圓輯有《松鄰遺集》十卷。顧先生又搜得其零稿編成《吳伯宛先生遺墨》。又有《定盦年譜》等。
早在1931年秋,顧先生始識章氏,據顧先生云:「辛未季秋,龍來燕京大學肄業,時先生亦方自津步就養舊都,始克以年家後進登堂展謁,獲聆緒論。」章氏亦云:「年家子顧子起潛,修業燕京大學,時過余織女橋僦舍,討論金石文字及鄉邦掌故,至相得也。」章顧為忘年之交,開始交往時,章六十七歲,顧二十八歲。顧先生自1933年7月在北平燕京大學圖書館工作,任中文採訪主任。1938年2月,先生編《章氏四當齋藏書目》,費時四月,日坐霜根老人紀念室中;9月,《藏書目》出版,先生為周叔弢多錄《前塵夢影錄》中之批語也是此時完成。如今,燕大藏書早已併入北京大學圖書館,紀念室也成幻夢之影了。
吳昌綬是在1915年從章鈺處借觀,並注「後二十年乙卯歲,從茗先生借觀,小有簽記,殆所謂強不知以為知者」。「徐叟文字,頗有市氣,中多耳食。然老輩見聞賅洽,終不可及,循玩數過,以鄙說附著簡耑,俟二十年後人批抹。」「昔人頗譏覃谿專輒批抹,吾忍不能忍,復蹈其轍,塗壞吾茗移一本好書耳。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如此大塗大抹,亦誠無謂吾對過矣。」此本又有張綱伯及周叔弢批注。綱伯,名晉,字綱伯,號千笏居士ㄝ浙江寧波人。1885 年生,二十三歲在上海南洋公學畢業後赴日本留學,讀商科一年。回國後在寧波任教員。1921年供職哈爾濱鹽務稽核所,越二年在青島籌設明華商業儲蓄銀行分行,任經理。後至上海,任總經理兼青島分行經理。抗戰勝利後,參加愛國民主運動,加入中國民主建國會。1946年6月23日,被上海各界人民團體推舉為和平請願團十一名代表之一,與馬敘倫等赴南京請願。新中國成立後歷任第一、二屆全國政協委員,第一、二、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政務院外交部條約司專門委員。1969年病逝於北京。餘暇致力於研究徽墨、古錢幣,收藏頗富,為當時錢幣收藏界知名人士。著有《四家藏墨圖錄》等。
張綱伯批注中對徐氏所作頗有微詞,認為其敘事往往張冠李戴,且有耳食《程氏墨苑》之談,不誠不實。如:「松鄰評註作於1915年,距今逾五十寒暑。頃又假讀一過,徐叟不僅文字多市氣,錄中所托古今渝糜,綜計四十七則,序次凌亂,時代顛倒,稽諸載籍,考之實物,謬訛百出,魚龍雜糅,無多取焉。《方氏墨譜》,徐叟殆未見原書,妄加肛測,以致謬訛百出。」「徐叟敘事頗多不符事實,論斷亦欠恰當,松鄰批注評點中時露不滿,我有同感。」「徐叟對古泉是門外漢。」張綱伯曾參加各種泉幣學社,並參與創辦《泉幣》雜誌,對錢幣學、錢幣史及錢幣的考據均有研究,提倡「凡創一議,立一說,必本諸貨幣原理,史志依據,實事求是,言之有物,力避穿鑿」,頗多真知酌見。周叔弢,又名暹,字叔弢,以字行,晚號翁,安徽至德人。早年為華新紗廠常務董事,又為啓新洋灰公司董事長、開灤煤礦公司代理董事長。新中國成立以後,歷任全國政協副主席、全國人大常委、天津市副市長、全國工商聯副主席等職。富藏書,精鑒別,藏書均獻於各圖書館。有《自莊嚴堪善本書目》。
據周景良書中所志:「此冊乃亡兄珏良故物,蓋受之先父者也。其上卷之第十、十二、十八、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各葉,及下卷之第一、二、三、四、五、六、七、九、十一、十七、十八、二十二各葉諸墨批,是先父叔弢公手跡,而皆未署名,因書此以志之。一九九九年七月十一日,周景良志。景良婦朱宜書。」
此本批注共一百九十五則,計章鈺七十六則,吳昌綬四十一則,某氏六則,張綱伯三十八則,周叔弢三十則,顧廷龍四則。其中吳氏批注在1915年,章氏在 1920 年,顧氏在1938年,張氏在1967年。顧先生之批注又見《顧廷龍全集•文集卷》。我不知道顧先生與周叔弢先生是如何認識的,僅知他與周權的長子週一良(太初)是燕京同學。
《夢影錄》經江標刊刻後,引起學界之注意,後來《叢書集成初編》、《美術叢書初集》均予以收錄。又錢啓同輯《玉說薈刊》時收錄了《前塵夢影錄摘抄》一卷,吳昌綬曾取其上卷「紀墨」部分,刻入《十六家墨說》,題作《窳叟墨錄》。然經周紹良先生覈實考訂,發現徐氏所記多與實際不合ㄝ共找出十七條錯誤。《夢影錄》在流傳過程中,也有一些學人如趙宗建、許增、曹元忠、丁國鈞、李放、范祥雍等人,就己所見予以批注,其中不少頗具史料價值。2000年,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出版《藝苑珠塵叢書》,其中有孫迎春校點、范景中作序的《前塵夢影錄》,該書增入了整理者收集的許增和趙宗建批注,其中許氏所批二十一則,趙氏為十九則,共四十則。
也正是流播所及,《夢影錄》中的一些錯誤,一直延續至今,如「元代不但士大夫競學趙書,如鮮于困學、康里子山,即方外和伯雨輩,亦刻意力追,且各存自己面目。其時如官本刻經史,私家刊詩文集,亦皆摹吳興體」之說,以致寫版本鑒定、書史簡編的作者,幾乎全部受其誤導。
《靈鶼閣叢書》本《前塵夢影錄》並不珍貴,但周叔弢先生藏本之價值,卻在於不僅有顧廷龍先生的手跡,並且過錄了前賢的許多批注。細讀此書,不但可以增長見識,開闊眼界,而且可以窺見老輩學者對學術研究的細緻認真、一絲不苟的態度。過錄前輩批注的顧廷龍先生(1904—1998),字起潛,號匋謠,江蘇蘇州人,為圖書館學家、版本目錄學家和文獻學家,而且也是書法家。他治學嚴謹,著述精博,書法造詣也深,是1961年4月成立的上海市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的六位理事之一,曾於1963年、1979年,分別作為中國第一批書法家訪日代表團和上海書法家代表團成員訪問日本。他也是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理事。顧先生從來不以書家自居,但他的書法是溫潤靜穆、平和自然、婉麗清逸一類,可以給人一種玩味無窮、流連忘返、細嚼不盡的意味。
2016 年五一國際勞動節寫於廣州。
本文原刊藏書家第20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