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貴老二三事

回憶貴老二三事

沈津


今年的10月26日,是王貴忱先生去世一週年紀念。王貴忱先生,是我的一位忘年交,也是廣東地區文博界的大老,人們尊稱他為「貴老」。他二十歲即隨南下大軍入粵,是一位收藏家,藏有很多古書及清代名人尺牘,從上世紀50年代初開始就收書,有很多的經驗。我們大約是上世紀80年代初期在上海時才認識的,之後的魚雁通問也達三四十通之多,由於存於上海,也不記得其中之內容了。我和貴老之間的合作,印象中似乎在1988年初時,我抄錄了不少上海圖書館藏的《陳介祺書札》,並寄給了貴老。後來他又經過整理、標點注釋,用兩人的名義而成《陳介祺致鮑康談泉書札》,在《廣東貨幣通訊》7期連載。

緣分始於貴老慷慨相贈

大約是喜歡書法的學者,都會自己置辦文房四寶,甚或友朋知曉所好而贈之。說來貽笑大方,我在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工作的近二十年中,幾乎從未執過毛筆,直到2004年編輯出版《顧廷龍書題留影》時我題寫書名,當時用的是從前任戴廉先生留下的一支毛筆和小半瓶一得閣墨汁,而「硯」則是小塑料盒,用紙則是臺北《書目季刊》寄給我的連載《雲煙過眼新錄》抽印本的空白底頁。直到2011年2月我從哈佛燕京圖書館退休,繼而受聘廣州中山大學圖書館始,才有機會去習字,算是鳥槍換炮。以硯來說,除了林章松先生贈我以漢代瓦當琢成的硯和另方小端硯外,就是貴老貽惠之端硯大小兩方。

最值得一說的是「可居讀書硯」,此硯做工精細,取之於手甚為沈重,石質細膩堅硬,有滋潤之感,大約也是古人所說的「溫軟嫩而不滑」吧 。我知道這種端硯,好的不易得。那是1987年,廣東省委某部門負責人請顧延龍先生去肇慶參觀端硯廠,我也隨侍在旁。事後,廠方送了一方上好的端硯給顧師。這方讀書硯之右上鐫「可居讀書硯。沈津題」。「端溪宋坑可居讀書硯。沈津先生清賞。鐵嶺王貴忱。」並鐫貴老讀書小像,容止端詳,老成持重之態顯於石中。硯底鐫「予自幼喜讀書,緣以家貧僅至初小肄業。從軍南下,寓居嶺東,喜金石目錄版本古化諸學,有幸得周叔弢、容希白、于思泊、商錫永、潘景鄭丈指授,略有所成。友人黃爾焜先生倩人製硯,沈津先生題寫硯名,雅事也,不可不記。乙未大寒,鐵嶺王貴忱謹書。」黃爾焜先生,我未之見,但僅知其為廣東肇慶的一位文物收藏家。兩方端硯我都捨不得用,只能置於書櫥珍藏,若有熟友來寒舍,才會取出觀賞,顯擺充奇。

再來說一下印章之事,有一次在貴老家聊天,恰逢有朋友來訪,且呈上有貴老名號巨印一方。貴老即示來人,說你們可否為沈先生也治印一方,說著即讓人記下我的名字。沒隔多久,貴老即交我銅質巨印一方,上鐫「沈津之印」。但這方印只有我手掌心大小,只在寫擘窠大字時才能用,更何況小印泥缸也放不進四方之一角,所以至今也未能用上。

貴老的書法造詣

我在廣州中山大學圖書館時,和時任館長的程煥文以及同事們一起籌辦過三屆有關版本目錄學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每兩年一次,每屆出席人數都在百人左右。三次會議,貴老都會在家人的陪伴下蒞會,他是與會人員中兩位年齡最高者之一,是耄耋之年的老人。而另一位是沈燮元先生,是九十開外者。而每次會議的第一天晚上,我都會安排近十位與會同仁與我一起去王府聊天。畢竟很多朋友是久聞貴老大名,但在會場上都不方便談話,而近距離的接觸,也可使朋友們抵掌傾談,親睹其風采。實際上,一些重要朋友也想拜見老先生,如艾思仁先生、黃仕忠教授等,我也會陪同一起參訪。

貴老是書法家,在廣東地區名聲很大,很多人喜歡,求書者亦眾。老先生曾贈我法書多幅,其中有聯云「每聞善事心先喜,得見奇書手自抄」。此為宋代大儒朱熹名句。貴老有跋於後,云:「近中喜得廣西師大出版社精印六巨本《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書志》,乃我友沈津先生西游二十載修成善果,內容質實博大,編製謹嚴,紙印精美之皇皇大書。先生從寄漚師游,早予十餘載,慧心受教,卓有所成,先我聞道之學長也。特書奉朱晦庵先生名句,用申後學服膺之忱。辛卯冬日,弟王貴忱書於廣州並期與教雲。」跋中所云《中文善本書志》者,曾榮獲中國出版界之大獎國家政府獎,而貴老於此帙竟然向出版社購得兩套,一套自存一套交長孫浩之保存。寄漚者,津師潘景鄭先生也。辛卯為2011年。

貴老書法,我最佩之者為寫經體。貴老贈之有影印本前後《赤壁賦》全本,用唐人寫經體書寫。寫經體,為抄寫佛教典籍之書體,寫經者多稱寫經生,多為功名場上之名落孫山者,因受過書法之基本訓練,熟能生巧,久書成藝,用筆嫻熟娟秀、溫文爾雅,工筆下之體態風姿有衣鉢相承的規約性,寫經體的功力法度代表了南北朝及唐代的書藝水平。當今書法藝術多有傳承,惟寫經體則鮮有妙本面世。顧師廷龍先生早年亦喜寫經體,多有臨摹,余曾見先生用寫經體為書籍題簽數十種,雍容端莊、靈秀灑脫,當可與玄同、半農先生書體比肩。上海承名世先生也習此體,並有成就。津喜貴老此作,一氣呵成,結體精嚴,造型優美,渾厚古雅。筆鋒使轉靈動,頗有遒勁中現流逸之風,亦盛唐佳作再現之神品。

記得有一次,貴老哲嗣大文兄嫂駕車帶我去參加一個飯局,回程時偶然說起貴老寫字事。嫂夫人告之:早在正南路時期,有時半夜醒來,猶見廳內,燈亮,而公公仍在習字不輟。貴老能在書法上自成一家,與他遍臨唐人書法之影本,細觀魏建功之書跡,心摹手追、寒暑無間,焚膏繼晷大有關係,如非有堅忍不拔之志,難有今日之成就。貴老是絕對注重中國傳統禮數的學者,2011年6月,大文兄電話告知,父親要到中山大學來看我。我連忙說:別來,千萬別來,我晚上再去貴府探望老人。但怎麼說也無用,因為貴老己坐在車內了。畢竟是遐齡老人,無奈之下,我立刻請同事說去書庫調一部《宋李忠定公奏議》(十五卷、《文集》二十九卷、首四卷)給貴老鑒賞。這是一個明代末年的刻本,書並不稀奇,因為國內有三十餘家圖書館入藏,但中山大學館的藏本存有一張扉頁,這張扉頁實際是一張廣告,上面有很多出版方面的文獻信息,此外還鈐有一方木記,木記上是書的定價:一兩二錢。明刻本中帶有書價的木記在今天來說很稀見,我曾經眼萬部以上的明刻本,但鈐有當時書價的木記卻只見過十餘部。之所以請貴老看,是因為老先生在 70年代後期曾寫過一篇跋明末胡氏十竹齋鈐印本《印存初集》,這部書即有書價鈐記。貴老來了,我們坐在沙發上聊了一會,我說:「貴老,請您看這部書。」他拿在手裡,看了也就是幾秒鐘,說:「哦,明末刻本。」

 

王貴忱拓題海陽磚

貴老僅看了這張扉頁,而書中的卷一第一頁也沒翻開來。我贊嘆貴老的敏捷,當時我就說:「哎呀,貴老您眼光真好。」能在瞬間就能說出此書的版本,那可不是數年之功可以達成。如今國內能有此功力水準者,已不多見,那天老先生也帶了幾部書讓我欣賞,不過那是後話了。

人類是視覺動物,根據心理學的研究發現,第一次見面的人,多數人會在極短時間內對人的外表作出評判,第一印象能夠在對方的頭腦中形成並佔據著主導地位。而對古籍版本來說,就像《宋李忠定公奏議》,貴老的第一眼,即是他的感覺,明末刻本它長得就這個樣子,你往上溯,宋代是沒有這個樣子的,元代也沒有這種面孔,明初到明中期,乃至萬曆都沒有這種模樣。所以我們說這確確實實是一種「觀風望氣」。貴老這種經驗多了,他會不由自主地說出他自己的感覺,他的判斷基本上來說是八九不離十。這也就是說,一時有一時之風尚,字體、紙張亦然,而貴老是完全掌握了古籍版本鑒定之三昧。

《水滸葉子》的鑒定始末

陳老蓮的《水滸葉子》,是一部著名的版畫作品,那四十幅版畫精品,是畫家為梁山泊英雄好漢塑建的正面形象。用《水滸葉子》中江念祖《陳章侯水滸葉子引》云:「陳章侯復以畫《水滸》妙手,圖寫貫中所演四十人葉子上,頰上風生,眉間火出,一毫一髮,憑意撰造,無不令觀者駭目損心。」 當然「葉子」也是民間紙牌戲的泛稱。《水滸葉子》傳世極為罕見,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為清初刻本,四川省圖書館藏本為明末黃君蒨所刻,然《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中卻未著錄。此外,我知道翁萬戈先生也有藏本,但鮮為人知。

《水滸葉子》的藝術地位是有目共睹的,這在各種中國藝術史、版畫史的專著中皆有敘述,然並無學者指出《水滸葉子》居然有不同版本之別。實際上,現知此書有三種不同版本,大名鼎鼎的鄭振鐸藏本實為清初翻刻本,最早見於鄭振鐸編《中國版畫史圖錄》,而先師潘景鄭先生所藏之本也為據明末刻本翻刻,但早於鄭本,又不同於鄭本,潘藏本後也贈鄭。然是書之初刻本則為貴老所藏,貴老本舊藏嚴邦英處,嚴書似在上世紀50年代中散出,60年代初為貴老所得,而貴老言及「乃往承一位書友見贈」。但嚴氏之前的流傳則無線索可覓。

如今四川省圖書館藏本,為李一氓老捐貽,而李藏則得之於貴老饋贈。那是70年代初,貴老去京拜訪一氓老,並出示明末黃君蒨刻《水滸葉子》,一氓老一見愛不釋手,貴老見狀,二話不說,即持以相贈。我並不知道貴老與一氓老之間的軍中交往,但兩老喜藏書,重收藏,卻是眾人皆知之事實,或許是傳統文化的根基牢牢地將他們聯繫在一起了。

《水滸葉子》的初刻本與翻刻本之鑒定,需靠比對方能定奪。因為在版本鑒定中,除了講究眼光「一眼定乾坤」外,有時還需要去比對。我沒有見過三種版本之真貌,但我的朋友林小安先生,早年曾在北京圖書館善本部工作,追隨趙萬里、冀淑英等大家習版本鑒定。2012年7月1日,他寫郵件告訴我說:「我的經驗:文物鑒定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茲舉一例說明:國家文物局第一任局長鄭振鐸是著名的版刻善本圖書收藏家,鄭振鐸飛機失事後,他的收藏全部捐贈給了北京圖書館,北京圖書館為此專門成立了鄭振鐸藏書室。「文革」後,國務院古籍整理領導小組組長李一氓(著名善本收藏家)從廣州收購了一部陳洪綬(陳老蓮)刻印的《水滸葉子》(水滸人物版刻圖畫冊頁),李一氓同當時的北京圖書館館長劉季平是新四軍老戰友,就把他新收藏的陳老蓮的《水滸葉子》通過劉季平交北京圖書館善本裝訂室裝訂。有一天,我正好去裝訂室,看到正在裝訂的這部陳老蓮的《水滸葉子》,仔細一看,發現與鄭振鐸收藏的陳老蓮的《水滸葉子》有所不同!於是把鄭振鐸收藏的陳老蓮的《水滸葉子》調來兩相比較,發現果然不是同版的!國內版本目錄學第一專家趙萬里已編著的《鄭振鐸藏書目》可清清楚著錄鄭振鐸收藏的這部是陳老蓮原刻初印的《水滸葉子》,兩相比較後發現李一氓收藏的才是陳老蓮原刻初印的《水滸葉子》。而事實證明鄭振鐸和趙萬里兩位版本目錄學大家都看走眼了。從版刻人物的眼睛非常清楚看出孰是原刻,孰是翻刻。翻刻本人物的眼神要比原刻本眼神差很多,且翻刻本幾乎看不出眼神,不看實物是無法體會的,用言語也無法形容。把原刻本同翻刻本一比較就知道鄭振鐸所謂的「陳洪綬原刻初印本」實是翻刻本。文物鑒定是很複雜的,要考慮多種因素。不能不慎之又慎。

貴老早在1964年即有跋《水滸葉子》,二十年後再於修訂,成《跋明黃君蒨刻本水滸牌》,字斟句酌,審鎮細密,為文剖析毫釐,擘肌分理。故潘景鄭先生在致貴老信中贊之雲:「深仰閣下探索版刻,精析入微,藉開茅塞,敝藏曩時以為最初刻本,當時西諦初印履本,即舉以為贈。今讀鄴架藏本,更在其先。知書囊無底,非如公之真知灼見,不能達此深微也。敬佩,敬佩。」

對於視若枕秘的私藏寶物,放之拍賣市場,哪個不愛,誰個不羨。但貴老是極注重情誼的君子,即以書贈一氓老之事來說,即可見他的那種襟懷恢廓、慷慨豪爽,絕非一般收藏家所能達,也只有潘景鄭先生口中的「魁奇之士」貴老才能做到。所謂寶劍贈英雄,駿馬配豪傑,也成就了一段書林佳話。

1987年11月,我和先師顧廷龍先生在深圳參加第三屆中國圖書館學會年會後即去了廣州,貴老獲得消息,定要請我們去文明路寓中晚餐,印象中他取出了幾種龔定庵的集子,具體什麼版本卻不記得了,還有第一次吃到了燒鵝。廳內牆上掛了一幅啓功先生畫的朱竹,上款即是貴老。但二十多年後,我卻在他的大宅中卻未再見到,詢問之下,他笑答,你還記得,因為有一朋友見到表示喜歡,我就送他了。

據我所知早在1963年的7月,貴老就將明嘉靖刻本《周易程朱傳義》5冊捐獻給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1980年10月,又將明嘉靖刻本《韻譜》、明刻本《七修類稿》捐於該館。貴老早年曾收集了不少古錢幣,也撰寫了較多的研究文章,也可見其造詣之深,後古錢幣全部捐與中國錢幣博物館庋藏。

火花是貼在火柴盒上的印有圖案的畫紙,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研究火花的學者並不多。但在60年代初,貴老就與王黎清合作了一篇《東方火柴商標的起源》。我有一本專述火花商標的小書,書名是《中國早期火柴工業及其商標》,那是貴老與劉順卿合作,並在60年代初由天津王蔾老人出資刊行的,用的是一種較粗糙的灰色紙張油印的,印得不多,貴老送了一本給我。為了讓後來的研究者知其寫作始末,貴老在80年代中,又撰有《寫〈中國早期火柴工業及其商標〉的前後》一文。

貴老是先達顯士,出生於遼寧鐵嶺的一個貧苦市民家庭,學歷只是「小學肄業」,17歲時即在鐵嶺縣城參加八路軍,1946年被抽調到新編騎兵連,與五分區騎兵連護送陶鑄去奈曼旗。途中,陶鑄鼓勵他學習文化,學寫一些短小的通訊報告。但是,貴老在學術道路成長過程中,對他影響最大的應該是與大儒之間的交往,如周叔弢、容庚、商承祚、于省吾、潘景鄭等,都是名重一時的學界翹楚、大方之家,對於一個年幼失學的青年來說,求賢問業,時獲教益,實是其獲得成功的路徑之一。至於老輩對後學的期望,貴老曾云:「方今與言版本、泉幣諸學,潘景鄭先生最稱老師。貴忱少時讀公書,近十餘年間,時有晉謁請益,因得飫聞緒論,每寄呈習作,偶有所見則必假郵筒為之嘉許。」貴老御鶴西游,享年95歲,一代高才就此遠去,他留下的《可居叢稿》,當可窺見大手筆寫小文章,那種字裡行間透露出作者撰文之深思熟慮,可讀性極強的鴻篇絕唱,也當長存於天壤。

本文原刊2023年11月藏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