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廷龍與《合眾圖書館叢書》

顧廷龍與《合眾圖書館叢書》

沈津

顧廷龍先生是長壽者,在他九十歲以後的歲月裡,終於編成並出版了他盼望數十年之久的《尚書文字合編》《王同愈集》以及《讀史方輿紀要》,同時還主編了《續修四庫全書》,這些都是老先生為之高興的事。尤其是前三件事,他認為是了卻心願的大事,因為《合編》是三十年代和顧頡剛先生一起合作的題目;王同愈是顧先生的外叔祖,於先生教益甚大;《紀要》的整理出版,則是葉景葵先生生前的夙願。然而,對於晚年的顧先生來說,除了繼續將《吳愙齋先生年譜》《嚴久能年譜》的材料重加排比並交出版社外,最耿耿於懷的可能是對於「合眾圖書館」的評價了。


那是緣於《中國大百科全書•圖書館學卷》出版後,內裡的「上海合眾圖書館」條目下注云:「見上海圖書館」,總共六個字。先生閱後,大不滿意,他曾對來訪的時在蘇州大學任教的潘樹廣先生說:這「不免太簡單了。『合眾』十五年經歷,最為艱難之日,開辦時在空無一物、空無一人的情況下進行。到捐獻市人民政府時聚書三十萬冊,捐獻後改名歷史文獻圖書館。我們編印了一冊《中國現代革命史料目錄初稿》,解放初中宣部同志說,你們有遠見。此原公立圖書館不能做的事,十四年的時間不短,而且經歷了困難時期。『見上海圖書館』一語,太簡單了,太輕鬆了。」先生希望潘先生暇時寫一篇對「合眾」公正評價的文章。可惜的是,潘先生也於前二年去世了。我相信他一定有心想去達成老先生的心願,但是天不假人,在時間上卻是來不及寫了。

本文並非為專門討論上海合眾圖書館在那個艱困的四十年代裡,為國家、為民族保存那麼多的傳統文化和文獻的功績與貢獻,而只是想通過當年顧廷龍先生所編《合眾圖書館叢書》,來窺見「合眾」工作之不易。

《合眾圖書館叢書》第一集

「合眾」是在1939年7月,隨著顧先生辭去北平燕京大學圖書館的工作,舉家南下,抵達上海後才開始籌備成立的。它的創辦人是時任浙江興業銀行上海總行董事長的葉景葵先生、上海商務印書館董事長的張元濟先生,以及曾任江蘇省省長、國民參政會參政員的陳陶遺先生。之所以用「合眾」之名,乃取「眾擎易舉」之意。

在三十年代的後期,上海地區已有普通者如東方圖書館、專於近代史料者有鴻英圖書館、專於自然科學者有明復圖書館、專於經濟問題者有海關圖書館,至於中學程度所需要參考者有市立圖書館。而「合眾」則是一個為保存固有文化而辦的國學之圖書館,其所收圖書範圍在蒐集各時代、各地方的文獻材料,供研究中國及東方歷史者的參考。又由於歷史的範圍廣大和它發生關係的學科很多,所以在形式上又不限於圖書,凡期刊、報紙、書畫、書札、拓片、古器、服物、照相、照相底片及書版、紙型等,亦均收存,務使與考史有關的東西,不致遭無人問津而毀棄。



關於《叢書》的編印,並非是臨時起意即興編輯的,而是自「合眾」創立之日始,即表露在它的發展規劃裡了。在當時,創辦「合眾」的目的即在於「抗戰以來,全國圖書館或呈停頓,或已分散,或罹劫灰。私家藏書亦多流亡,而日、美等國乘其時會,力事蒐羅,致數千年固有之文化,坐視其流散,豈不大可惜哉!本館創辦於此時,即應負起保存固有文化之責任。」因此,在1939年8月,「合眾」正式開始工作,這之後,即在12月之前,就應有此計劃。

這一點,可以見《叢書》中葉景葵跋《恬養齋文鈔》,葉云:「景葵近與二三同志創辦合眾圖書館,搜殘編於亂後,係遺獻於垂亡,已將敝齋舊藏悉數捐贈,此書亦在其列。今由館出資排印,即作為館刊《叢書》之第一種,其餘篋衍稿本當竭綿力,陸續刊行,以傳布先哲精神於萬一。」此跋寫於1939年12月。

《叢書》初集於1941年至1945年由合眾圖書館彙編印行出版,為《恬養齋文鈔》四卷,清羅以智撰。補遺一卷,葉景葵輯;《吉雲居書畫錄》二卷,清陳驥德撰。補遺一卷,顧廷龍輯;《潘氏三松堂書畫記》一卷,清潘志萬輯。補遺一卷,潘承弼輯;《吉雲居書畫續錄》二卷,清陳驥德撰;《李江州遺墨題跋》一卷,清王乃昭輯:《朱參軍畫像題詞》一卷,清葉昌熾輯;《餘冬璅錄》 二卷,清徐堅撰;《鳧舟諙柄》一卷,清許兆熊撰;《寒松閣題跋》一卷,清張鳴珂撰;《閩中書畫錄》十六卷首一卷,清黃錫蕃撰;《里堂家訓》二卷,清清循撰;《論語孔注證偽》二卷,清丁晏撰;《東吳小稿》一卷,元王實撰;《歸來草堂尺牘》一卷,清吳兆騫撰。

《中國叢書綜錄》中的著錄

二集僅一種,1948 年2 月編印出版,為《炳燭齋雜著》七卷,清江藩撰。內含《舟車聞見錄》二卷續集一卷三集一卷、《端研記》 一卷、《續南方草木狀》一卷、《廣南禽蟲述附鱗介述獸述》一卷。均為未刊之稿。《聞見錄》多記清初國朝典章、邊陲掌故及塞外名物,以至清初農田賦役,共160餘則。是錄原有十卷,今本非其完帙。《端研記》述端石品類及產地情況,蓋江氏嘗客兩廣總督阮元幕甚久,喜蓄硯石,且探究有得,宜其言之親切。《續南方草木狀》蓋繼晉嵇含之書而撰,記嶺南草本凡四十餘條,或得之故書,然大多親所見聞。《禽蟲鱗介獸述》計三十餘條,視前諸種書為駁雜,要為多識之助,初未必有意於著述也。

對於叢書來說,是彙集許多重要或難得的著作為一書,最便於學者閱讀和流傳。但由於中國的兵燹戰亂及水火災厄,圖書極易散亡,學者訪求困難,因而叢書的輯印,特別起到了流通書籍,便利研究者的作用。對於編纂《從書》來說,並非一般人想像之易,即把數種圖書拼在一起即可,而是每種圖書都需事先校閱。即以《恬養齋文鈔》為例,顧先生自1940年1月開始查閱它書,補其書缺字,在校樣出來後,顧先生又仔細校過,直至是5月方才印出。

最有意思的是,《從書》中沒有一部是大部頭者,而且沒有刻本,所用底本都是稿本、抄本,且都是據該館所藏。這大約是期在使先賢未刊之稿或刊而難得之作廣其流傳也。其為稿本者五種,為《恬養齋文鈔》《李江州遺墨題跋》《閩中書畫錄》《里堂家訓》《論語孔注證偽》。其他皆為鈔本,計九種。於此可見顧先生等人極為重視抄本、稿本,其蒐羅前人著述,不遺餘力,發幽闡隱,功不可沒,當年的《燕京學報》第二十六期在報導「合眾」籌備近況時也云:「一面校印前賢未刊之稿,嘉惠後學,以廣其傳。」

《叢書》開本不大,小本子,兩集相加,收書十五種,竟然用了八年的時間,也可謂是「曠日持久」的了,由此亦可見當時編書出版之大不易。顧先生嘗云「本館叢書之輯,志在使先賢未刊之稿,或刊而難得之作廣其流傳,顧非一館之藏之力所克勝任,緣商同志謀集腋成裘之舉。所選著述以捐資者之意趣為指歸,各彰所好,各闡所宗,學海無涯,造詣不一,要其專治所學,發抒心得,必有足貢獻於後來者,勿偏持門戶,勿執一繩,百採擷英華,視讀者之去取何如耳。」

在當時的形勢下,上海的物價日漲不已,幾乎使百姓每感不敷、惶惶不安。「合眾」雖然僅有數人,但經費維艱,在各董事的籌畫下,勉強度過難關。即為編此《叢書》,顧先生也費盡口舌,求托朋友捐資代印。《吉雲居書畫錄》《潘氏三松堂書畫記》為李英年捐資。《吉雲居書畫續錄》《李江州遺墨題跋》《朱參軍畫像題詞》《餘冬璅錄》《鳧舟諙柄》《寒松閣題跋》 為禮髡龕主人捐資。《閩中書畫錄》為李氏拜石軒印行。《里堂家訓》為袁鶴松、潘炳臣、冷榮泉、楊季鹿四先生合力贊助。《論語孔注證偽》《東吳小稿》《歸來草堂尺牘》則為陳文洪獨力擔綱。

此項叢書的捐資者,也並非富商大賈,然而他們熱愛中華傳統文化,願為鄉邦文獻流布而貢獻一己之力,這是值得贊揚的。然而印書不易,還不至此。為了節省一點排版費,顧先生擔當了其中幾本書的書寫工作,寫就即可上機石印。顧在1995年10月4日致潘樹廣的信中說:「關於《合眾圖書館叢書》,這是逐一積累起來,不是一次印成的。第一種是排印的,當時初創,圖書館創辦人之一葉景葵,他收書重抄、校稿本,有願將稿本逐漸印出。第一種清仁和羅以智的《恬養齋文鈔》,第二種至六種皆有關書畫者,李英年捐資,他愛好書畫。焦循、丁晏、江藩三人著作是幾位揚州營銀錢者出資。照相石印印不起了,由我寫藥水紙直接上石者。圖書館的財力日絀,社會上物價日漲,抗戰勝利後第二集印了一種,也是江都人著作,江都營銀錢者捐資。時局動蕩,物價飛漲,當時我亦苦中作樂也。」顧先生為《叢書》還寫過一段發自肺腑之言,有云:「除此世變搶攘之日,物力凋剞,曠古未有,《叢書》之印,先後六年,成書十有四種,編次不免蕪雜,工事每況愈下,因陋就簡,咎何敢辭,勉強為之,猶賢乎已,因便流通,匯編成集,述其緣起如此。」

實際上,顧先生本人那時的日子也是過得緊巴巴的。津嘗讀顧先生日記,1945 年1月8日云:「然余月入不敷甚鉅,正在托嘉將李英年所贈布一匹出售。明日又候書估將《愙齋集古錄》等讓人,區區之物,不夠一鬻。一兩月尚有維持,以後不了,雖目前無論何處薪金不足以贍家,然負最高責任者亦當為職員思之。」也是同月,在徵得葉景葵同意後,顧先生又將自家所藏圖書十四種,價讓「合眾」,得款三萬元,以交兒子誦芬學費。二月,新年即臨,顧夫人斥金飾度歲,蓋「已鬻書若干種,物昂不足維持,文人不事生產,所恃者薪水。今薪水所入尚不給,若餘者絕不願謀分文不義之財。於是,自束至一無罉隙處,此憂患亦無愧無怍矣。」故先生又嘆曰:「生活維艱。年況愈下,思之淒然。」

別小看了這部《叢書》,如果將之和其他同類叢書相比,或有其優之處。其所收之書均有跋文,重點介紹所印圖書之價值。如葉景葵撰《閩中書畫錄跋》,約四百字,有云:「今觀《書畫錄》,以吾杭李氏晞曾《八閩書畫記》為藍本增輯,凡五易稿,由二百餘家增至八百餘家,所採之書,多至三百二十餘種,其致力於謂勤矣。」又如張元濟撰《吉雲居書畫續錄跋》,介紹作者陳驥德甚詳確。而顧先生所寫計有六種,其《歸來草堂尺牘》,跋云:「此冊未經刊行,附詩述懷一首,亦出集外,尤為可珍。詳覽諸札,可見兆騫生平志節與當日塞上景物;足備故乘之遺,即此鱗爪,豈可等閒尺牘視之哉?爰為印行,以廣流傳。」另《餘冬璅錄》二卷,原為徐堅手稿,並經沈欽韓朱筆刪潤,間有欽韓按語。此書乃為1941年文祿堂書估王文進(晉卿)借與顧先生傳錄者,後顧即依沈欽韓校改正寫定,付諸石印,為藝林添一掌故。六種中跋《鳧舟諙柄》為《顧廷龍文集》失收。

據《中國叢書綜錄》的著錄,總共包括了當時北京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等四十一館的叢書,共2747種之多,但是其中編輯出版於四十年代者,卻非常之少。筆者曾作進一個初步的統計,僅有50種左右。而有圖書館背景者,除此《合眾圖書館叢書》外,還有《玄覽堂叢書》(又有《續集》《三集》,鄭振鐸編,國立中央圖書館出版)、《邊疆叢書續編》(吳豐培編,北平燕京大學圖書館出版)。當然直接打出自己的旗號而為《叢書》的,還有一種《私立北泉圖書館叢書》,那是民國間怡蘭堂刻本,所收書八種,或是在四十年代之前出版者。此外,1937年出版的《國立北平圖書館善本叢書》也是編得很好的一部叢書,雖僅收有十一種,但每種都有謝國楨的跋文。

《國立北平圖書館善本叢書》第一集

一個成文於三十年代末,主要活動在四十年代的「合眾」,在數本所謂的「中國圖書館事業史」上,都沒有一席之地。這也並不奇怪,因為在當年燈紅酒綠的上海灘蒲石路(今長樂路、富民路口的轉角)746號上的「合眾」,確實從來就沒有懸掛出自己的圖書館招牌,因為它不想張場,不管地處法租界也好,還是上海淪為孤島後,也抑或抗戰勝利後,除了像錢鐘書、鄭振鐸、馬敘倫、胡適、徐森玉、顧頡剛、王重民等重要學者時有光臨外,一般人是不知道「合眾」的底細的,因為這是一個帶有研究性質的圖書館,而不是公共圖書館。

然而,也正是這麼一個在一般人看來並不起眼的小圖書館,竟然在五十年代初期,已擁有了三十萬冊古籍善本及線裝書的收藏,還有各種稀見的文獻資料,包括共產黨早期文獻。不僅如此,在四十年代時,中國尚有數十個規模不小且也有名氣的圖書館,或許是大有大的難處,要照顧方方面面的事,所以儘管擁有較為豐富的資源,但是有為的甚少。「合眾」是小圖書館,卻能利用館藏流通圖書,在艱困的條件下,居然印出了自己的《叢書》。可見小館也能辦大事,「合眾」功莫大焉。

這套《叢書》雖說是四十年代的出版物,可是流傳到今天卻是已經不多的了。查《中國叢書綜錄》,計有十五個圖書館入藏。附帶說說,1949年時「合眾」徵集到宗惟恭輯刻的《咫園叢書》的版片,於是重印出版。這部《叢書》共有《金陵古金石考目》一卷、《刻碑姓名錄》三卷、《官閣消寒集》一卷、《江淮旅稿》一卷、《嘉蔭簃集》二卷五種。

《咫園叢書》書影

《中國叢書綜錄》中著錄的《咫園叢書》


本文原題「顧廷龍與合眾圖書館叢書」,刊於《新世紀圖書館》2005年四期,第64-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