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影印本如何兼具可讀可鑒雙重功能?

古籍影印本如何兼具可讀可鑒雙重功能?

徐蜀

何謂「續宋本」?「續宋本」的「本」,指版本。著名版本學家黃永年先生說:「古籍版本的下限,和古籍的下限不是一個概念。只要這部書的本身是古籍,那不管什麼時候重刻、影刻、影印、鉛字排版,也不管是線裝或精裝平裝,都是這部古籍的一種版本。」「續宋本」叢書,就是宋版書及其重刻、轉抄、校勘、補遺等與宋版書有直接或間接關係的本子的影印本。影印出版「續宋本」叢書的宗旨是傳本揚學,將深藏圖書館書庫中的古籍善本化身千百,提供給需要的人。也許有人會問,已經出版及將要出版的「續宋本」書,很多都影印出版過,為什麼還要重復影印?答案是,以往的影印本總有一些不足之處。例如去除底色製作的影印本,原書的版本特徵消失了,這是前幾十年古籍影印書存在的主要問題。此類書中質量較好者,最多只能滿足人們閱讀文獻內容的需要;至於版本學方面的價值,所剩無幾,有些書甚至會使人誤入歧途,喪失了版本鑒定參照物的作用。對此,我們全部採用灰度或四色彩印工藝,盡力保存好古籍現存狀態的原貌,使影印本具有文獻閱讀和版本鑒定的雙重功能。

▌「續宋本」叢書的出版情況
目前「續宋本」叢書已出版和即將出版的有二十多部,主要分為三大類:
其一,校勘補遺類,有清嘉慶十五年(1810)秦恩復刻本《隸韻》,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趙熟典刻,吳翌鳳、黃丕烈、張紹仁校跋本《王黃州小畜集》,上海圖書館藏明抄本《三朝北盟會編》二十卷殘本,上海圖書館藏明成化六年(1470)北京國子監刻本《山海經》。其中明抄本《三朝北盟會編》二百五十卷,分藏國家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藏於國圖的存二百三十卷四十六冊,收入「中華再造善本」;上圖所藏二十卷四冊,即卷一一一至一二〇、一三六至一四五,迄今未曾影印。此次影印,還補印了「中華再造善本」遺漏的黃丕烈校記和題跋。另外,《山海經》也很值得關注。經考證,上圖本《山海經》系存世孤本,以往對此本的著錄說明,多有差誤。該本為國家圖書館藏宋刻《山海經》(亦為孤本)之翻刻本,此次影印做了校勘工作,出了校記,共補定宋刻本殘缺文字一百餘個。
清乾隆二十五年趙熟典刻《王黃州小畜集》
明成化六年北京國子監刻本《山海經》
其二,稀見文獻類,有傅增湘藏《百衲本資治通鑒》,端方、袁克權、周叔弢遞藏之《百衲本史記》。還有歷史上爭議頗多的「蜀大字本」《史記》,我們做了一個專輯,收錄上海圖書館藏「蜀大字本」《史記》宋刻初印三十卷殘本,國家圖書館所藏同類宋刻宋元明遞修本《史記》三部:寶禮堂藏本、吳雲藏本及一冊一卷本。以上四種書均未影印過,相信它們的影印出版,將給《史記》研究者提供一批有分量的參考資料,也會糾正以往因難見原書,相關論述中出現的諸多誤判。
上海圖書館藏「蜀大字本」《史記》 
清吳雲藏蜀大字本《史記》 
清吳雲藏蜀大字本《史記》吳雲跋其三,
仿真本。學術界和古籍出版界對「仿真本」的說法,一直以來頗有微詞。簡而言之,所謂仿真本,就是最大限度保存古籍現存狀態下原貌的一種影印方式,使影印古籍具備文獻閱讀和版本參照鑒定的功能。在沒有找到更貼切的名詞之前,仍用此稱呼。

▌全方位仿真本材料、製作工藝特點
仿真本又分為正文仿真和全方位仿真兩種。前者採用高清拍照或掃描底本,彩色印刷,一般為精裝本。這種仿真本,可以滿足一般的學術研究和版本鑒定需求。現已完成的有《宋刻〈友林乙稿〉(外二種)》《古倪園影宋刻本〈梅花喜神譜〉》等。這兩種書的亮點是採用割裱對照方式,證明明清時期的影刻、影抄,並非在原書葉上覆紙描畫;採用更多的是對臨製作方式。
《梅花喜神譜》割裱對照圖
正文仿真本對全面瞭解古籍發展史,尤其對當前的古籍保護和修復工作,尚有欠缺,只有從印制、選材、裝幀、裝訂等全方位的仿真製作,才能徹底解決問題。古籍修復是當前古籍界迫不及待的頭等大事,而古籍修復水平的提高,有待於我們對之前古籍裝幀、改裝、整修的歷史,作一全面瞭解。此前的影印古籍,基本上沒有這項功能。對此,我深有體會。我從事古籍影印出版工作三十多年,國家圖書館藏許多宋刻名著,如《唐女郎魚玄機詩》《朱慶余詩集》《李丞相詩集》《唐求詩集》《王摩詰文集》《楚辭集注》等,我都過目、影印過不止一次,其中不乏彩色印刷品,也曾經為那些影印本受到贊揚而沾沾自喜。多年後,隨著閱歷的加深,知識的增長,當我又一次因影印出版的需要見到原書時,呈現在眼前的畫面似曾相識,卻又倍感生疏。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李丞相詩集》。我突然發現,此書的書葉破損托裱後,紙張卻依舊薄如蟬翼,古人是如何做到的?還有,該書為冊頁裝,裝訂時每張書葉與一張薄厚相當的白紙,交替粘接成冊;翻葉時看到的,也是有字與無字葉面的輪換。這是前人發明,保護書葉的一種裝幀方式。
《李丞相詩集》書葉與白葉交替
說起宋版書的薄紙,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宋刻配補元抄本《圖畫見聞志》。該書二冊,每冊四十餘葉,厚度與葉數相近的一般線裝書持平。但此書每葉裝訂時卻襯了兩葉白紙,實際每冊多達一百三十多葉,為一般線裝書的三倍。為保存書的裝幀原貌,只能打破常規,採用超薄的宣紙印刷、襯墊。在找尋紙張、印刷和裝訂的環節,都困難重重。但是在紙廠和印廠的大力支持下,最終獲得成功。
又如《重雕改正湘山野錄》,曾經從蝴蝶裝改為線裝,又被黃丕烈改成蝴蝶裝式翻葉的冊頁裝。黃丕烈為什麼要改裝?此前並未在意。認真閱讀黃丕烈題跋,觀察原書後,才對其改裝的原因及工藝有了新的認識。值得注意的是,《重雕改正湘山野錄》是唯一一部有證據證明,是黃丕烈從線裝改為冊頁裝的書(黃丕烈在題跋中謂「爰重裝之,使倒折向內,覽之益為醒目雲」)。並且黃氏的裝裱方法,與傳統論述中「黃裝」的工藝流程毫不相干:此書每張書葉四邊搭接一條白紙,起到加大書品、保護書葉的作用。書葉在上,紙條在下,搭接的寬度不足二毫米,卻粘接得十分牢固、平整,絲毫看不出高低錯落。搭接好的書葉下是尺寸相同的一張襯紙,襯紙左右兩邊(書腦)與書葉粘接,然後正面對折,將整冊折好的書葉蹾齊,在折口處刷糨糊粘貼一條紙;將左邊書腦處書葉首尾依次粘接(如此處理後,翻頁時不會出現白頁,但不能再稱之為「蝴蝶裝」);最後包裹封面。如此裝裱後,書葉折口處未與他葉粘接,相互粘連並「吃勁」的是下面的襯紙,書葉自然得到了保護。
宋刻本《圖畫見聞志》
黃丕烈改裝《重雕改正湘山野錄》
從表面看,搭接的葉面很像冊頁裝中的「鑲四框」,二者的用紙相同,都是一張尺寸大於書葉的襯紙,加上四條鑲邊紙。區別是,搭接的書葉,不整體刷漿與襯紙粘貼,處於「懸浮」狀態,不會因襯紙伸縮系數不同,日後被拉拽損壞。在我過眼的其他十多種類似蝴蝶裝的古籍中,均未發現此種裝裱法。因此,我更加堅定了過去的想法:黃丕烈並不熱衷於改線裝為冊頁裝;他不主張整紙刷漿托裱書葉,例如《圖畫見聞志》,他就揭去了原來粘貼的襯紙,僅加襯了兩張薄紙而已,未托裱粘貼,並保留了線裝形式。黃丕烈、周叔弢遞藏宋刻《注東坡先生詩》(二冊),看似「金鑲玉」,實際也是採用在天頭地腳搭接紙條的方法,同樣保留了線裝形式(每葉加墊兩張襯紙)。黃氏收藏過的冊頁裝(或稱「蝴蝶裝」「黃裝」)圖書,大多不是他改裝的;「黃裝」的定義,值得重新探討。我以為,「黃裝」的精髓,應該是上面提到的搭接法,此法與當前修書界提倡的「可逆性」原則相符。同時,黃氏還創造了一種新的「金鑲玉」工藝,這一點在以往的古籍修復著述中鮮有提及。
再如宋刻《新定三禮圖》,冊頁裝,書葉採用「鑲四框」方式托裱。其裝裱特點是,在每一書葉的上半葉背面加襯紙,襯紙左右兩邊分別與書葉的右邊和書口處粘接,也起到了加固書葉和整冊「增厚」的作用。又,此書折口處粘有紙條(紙條比書的高度短,上下各有3釐米未粘貼),以固定書脊。
黃丕烈式金鑲玉《注東坡先生詩》
冊頁裝《新定三禮圖》

▌其他幾種全方位仿真古籍舉例
以上幾種全方位仿真古籍,可以作為古籍保護修復的參考教材使用,這也正是我們的初衷。我們還作了幾部全方位仿真古籍,雖然在裝幀方面沒有十分突出的地方,但它們仍有可圈可點之處,值得去做。
例如《唐女郎魚玄機詩》,書棚本中的經典之作。從該書的葉面看,至少裝裱過三次,書葉由數層宣紙托裱而成,挺括而不失韌性,翻頁的手感有如碑帖冊頁。這是《唐女郎魚玄機詩》的一大特色。此書值得注意的還有木質封皮,木板背面殘存的宣紙痕跡,證明原先是與書粘接在一起的,因木板較重,不慎脫落時與書斷開。木板封皮斷開後,並未粘接修復,甚至還被貼上一紙跋文。說明收藏者對此類封皮的缺陷了如指掌。這是《唐女郎魚玄機詩》的另一個特色。我們在製作中,特別針對以上兩點下了一番功夫。
再如前面提到的《注東坡先生詩》二冊本,名氣雖遜於翁方綱曾藏過的焦尾本同名之書,但品相明顯好於後者,保留的文字信息也更多。該書同樣是超薄宋紙印刷,墊襯兩層薄紙,製作的難度不亞於《圖畫見聞志》。
本文原刊藏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