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刻本《新刊名臣碑傳琬琰之集》版本質疑

宋刻本《新刊名臣碑傳琬琰之集》版本質疑

沈津

流傳至今的宋代刻本,向來是以稀為貴,這不僅是因為年代離我們更為久遠,有時還可以在學術上糾正後來各種翻刻本之訛誤。但我在過去的工作實踐中,偶然也會發現因版本鑒定不當,而誤將元代刻本或明代刻本、清代刻本當成宋刻本者,有的甚或將某種明刻本當作鎮館之寶。當然,一旦版本時代下降,如宋刻本下滑為明翻宋本,或為明刻本,那某些人心理上總有點失落、難受。反之ㄝ如將某部元刻本或明初刻本提升為宋刻本,那又喜上眉梢、心花怒放了。實際上,有些圖書館所藏個別宋刻本,或宋刻元明遞修本,或當今拍賣公司之圖錄中重要版本,可能還要作些商榷並重加認定。比如《新刊名臣碑傳琬琰之集》。

《新刊名臣碑傳琬琰之集》上集二十七卷中集五十五卷下集二十五卷,宋杜大珪編。半頁十五行二十五字,左右雙邊,白口,雙魚尾,中縫上方偶記字數,中標「琬琰幾」及頁次,書口下間有刻工。題「眉州進士杜大珪編」。前有紹熙五年(1194)杜大珪序。

杜大珪,眉州人,仕履不可考。由序文及署銜,僅知為宋光宗時進士。

琬琰者,琬圭琰圭。《尚書•顧命》:「赤刀、大訓、弘璧、琬琰在西序。」孔傳:「大璧、琬琰之圭為兩重。」唐玄宗《孝經序》:「寫之琬琰,庶有補於將來。」明張居正《擬唐回鶻率眾內附賀表》:「寫諸琬琰,播狼胥瀚海之聲;炳若丹青,掩麟閣雲台之美。」此書之編,可見杜大珪序,有云:「國朝人物之盛,,遠追唐虞三代之英,秦漢以來鮮儷矣。自建隆、乾德之肇造,暨建炎、紹興之中天,因時輩出,豐功偉烈,焜耀方冊。雖埋光鏟採,位不稱其德者,亦各有紀於時,欲求之記事之書,則灝灝噩噩,未易單究。雜出於野史見聞者,其事又裂而不全,未足以觀其出處本末。好事者因集神道、志銘、家傳之著者為一編,以便後學之有志於前言往行者。」

其書所錄碑傳之文總為254篇,被傳者都221人。就文之性質言,以墓誌銘之89篇為最多,次為神道碑50篇,次為摘自《隆平集》之傳43篇,次為採自《實錄》之傳27篇,次為行狀22篇。餘若隨記、碑陰、序跋、謚議之類,或五六篇,或三四篇,或一二篇不等。就文之作者言,則以《隆平集》文之43篇為最多,次為歐陽修文36篇,次為《實錄》文27篇,次為王珪文14篇,次為范仲淹、范鎮、王安石文各11篇,次為宋祁文10篇。他如司馬光、蘇軾等42人之文,多者不過8篇,少僅1篇而已。故元袁桷《清容居士集》,修遼金史搜訪遺書,條例事狀,以此居首。而明清兩代率有繼起仿其體制者,如《皇明名臣琬琰錄》等。

然杜氏其書,去取漫無標準,纂輯又加剪裁,若張文蔚、韓惟忠、何澤諸人,多無事跡可言,而濫廁於名臣之列。更有序跋論議賜謚指揮等文,多屬浮泛之辭,亦雜置於碑傳之中。由體制言,則得少失多,難稱著作之上乘。特其所錄者,多不見於他書,其於宋代知人論世之學,尚不無少許裨助,故較為可取耳。曹元忠《箋經室所見宋元書題跋》云:「其書隨得隨編,不拘時代,亦不拘體制,誠如四庫館臣之言。至館臣又謂其無所刪竄,亦無所去取,似未盡然。按《中集》,《蜀公范鎮司馬文正公光墓誌銘》……大珪注云,以上墓誌全文,悉取蘇文忠公所撰《司馬公行狀》,故不復載。其它如朱熹撰《張忠獻公浚行狀》,注云:「《張忠獻公行狀》,其全文僅四萬言,工程急迫,未能全刊,故稍刪節。」又《下集》取曾鞏《隆平集》,於北宋名臣建碑已遺供者,不得已乃取《隆平集》補之,加以注明。

近代學者因此書網羅放失,足為《宋史》羽翼,徵文備獻,也為典型。故1938年,哈佛燕京學社引得編纂處,擇錄此書所載宋代《實錄》及已失佚於宋代文集諸文,共80篇,彙為一書,依其編次,釐為三卷,名之曰《琬琰集刪存》,以為留心天水一朝史事者之參考,且附以引得,用便檢查。

《琬琰集》的版本,似乎沒有什麼疑問,因為歷來的書目都作「宋刻本」、「宋刻元明遞修本」。然而對此書版本的懷疑卻在六十年代初已開始,那時上海圖書館開始編纂《上海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館藏善本一萬四千部,每部均由潘師景鄭、瞿師鳳起兩先生逐一審核,並將修改之文字錄於原來的提書卡片上,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將書卡進行核對。顧師廷龍先生要求我:「你要瞭解潘、瞿兩先生為什麼這樣改動,改動的依據在何處。如有假印偽跋,更要仔細去看,凡不懂的就要去問他們,這是機會。」我牢牢記住了這些話。而潘、瞿兩先生也是毫無保留地將他們豐富的實踐經驗對我時時賜教。記得有一天,潘先生對《琬琰集》進行校核,他對我說,這部書過去藏書家都當宋本著錄,實際上不是宋本,但我們根據過去的著錄,沒作輕易否定。從此,我也就記住了這部書。

1978 年,為了配合《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編纂,全國各地的省市館、大專院校館都開始重新校核館藏善本,上海圖書館也不例外。次年的《書目》南京工作領導小組的工作會議上,與會者曾對不少似是而非的書舉例論證,現仍健在的沈燮元先生就提出了《琬琰集》的版本問題,可惜的是,當時問題並沒有得到適當的解決。後來出版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史部傳記類中,此書的版本項仍著錄為「宋刻本」、「宋刻元明遞修本」。

作「宋刻本」者,有三個條目,第一條收藏單位為華東師範大學圖書館、寧波天一閣,皆全帙。中國國家圖書館有殘本,存76卷,18 冊(上集卷十一、下集卷十九至二十二配清抄本、中集卷三十二至四十二配另一宋刻明修本)。遼寧省圖書館也為殘本。

第二條為浙江圖書館藏「宋刻本」,32 冊,清俞樾題款。藏本雖為全帙,但多抄配,原刻僅九冊,全抄配者有六冊,餘冊抄配多為一、二、三頁,全書補抄達八百五十五頁之多。此本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我曾經眼,原為清代杭州藏書家孫氏壽松堂進呈四庫館之本,封面有乾隆三十八年浙江送書之木記,序文首葉有滿漢文「翰林院印」大方印。惟孫氏後裔失守,書為山陰楊鼎重遠書樓所得,光緒二十一年(1895),又物歸原主,再轉售歸公,商務印書館借以攝入《四部叢刊續編》。

第三條為上海博物館所藏,存83卷,缺上集卷十、卷十三至二十七、中集卷十一至二十四,有曹元忠跋。

作「宋刻元明遞修本」者,全帙收藏單位為中國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三部)、四川省圖書館、湖南省圖書館四館,南京圖書館所藏為殘本。

此書在臺灣地區也有四部之多。臺北「國家圖書館」藏本,作「宋建刊本」,存五十六卷,十一冊,為上集卷五至十三、十九至二十七,中集卷一至十七、五十三至五十五,下集卷一至十二、二十至二十五。此本有抄補,計三十八頁。按,該本即莫友芝《宋元舊本書經眼錄》、劉承幹《嘉業堂藏書志》著錄者。後者著錄作「宋刻殘本」,上集缺一至四、十四至十八,中集缺十八至五十二,下集缺十三至二十五。共五十一卷,得半之遺,每卷首尾二頁全缺,中缺頁亦多,正是此本。據《嘉業堂藏書志》作者之一吳昌綬云:「虞山瞿氏亦藏有宋本,行數同,惟首行卷字下有‘第’字,各卷首尾仍標名,以是知此書宋時有二本也。襄見各家所藏皆明時覆刻,雖為殘帙,殊堪珍秘。」虞山瞿氏本,今藏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二部,一作「宋建刊本」,中集缺卷二十五,為1980年沈仲濤研易樓所捐贈,舊為李盛鐸木犀軒所藏。據《沈氏研易樓善本圖錄》(作南宋後期刻本),此本「略見斷版,亦有修補痕跡,唯楮墨精爽,為建刊本之上乘」。另一部作「明覆宋刊本」。


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所藏作「南宋末刻本」,三十二冊,近人鄧邦述題記。上集缺卷十一、中集缺卷二十五。鄧邦述題記云:「此宋本,余於光緒丁未得之都中,世頗希遘,而缺頁尚多,須求佳本補寫,方為完璧。天假以年,此志不難副也。甲寅十月正閣。」丁未,為光緒三十三年(1907);甲寅,為民國三年(1914)。按《群碧樓書志》著錄該本作「宋紹熙間刻本」。

海外所藏者又有日本靜嘉堂文庫,作「南宋末刻本」,為二十冊,舊藏陸氏苗宋樓。見《靜嘉堂文庫宋元版圖錄》。

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所藏,原作「宋刻元明遞修本」,三十二冊。見《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書志》。

如此,公家所藏ㄝ國內全本加上殘缺不全之本,凡「宋刻本」者六部,「宋刻元明遞修本」五部;臺灣地區四部,加上日本、美國所藏,竟有 20 部左右(含殘本,或可配它本之缺者)。

這些宋刻本或宋刻元明遞修本,津未能全部經眼,歷年所見僅有天一閣、浙江圖書館、南京圖書館、上海圖書館藏本以及哈佛燕京藏本。上圖藏本皆作宋刻元明遞修本,有白紙、黃紙之分,白紙者一部,黃紙者二部,另一部未記錄。相較之下,白紙本似比黃紙本刷印為早,如卷39黃紙本凡斷板處,白紙本均不斷。

今天的影印條件,遠非昔日可比,影印出版的各種版本圖錄,都為我們進行版本鑒定提供了新的佐證。經用各種圖錄中書影核對,可知中國國家圖書館(鐵琴銅劍樓本)及浙江圖書館(孫氏壽松堂)、華東師範大學圖書館、臺北「故宮博物院」(沈仲濤研易樓本)四部當是一版。其特徵在上集卷一第一行「碑」、「集」字下有斷版,第五行中之「梅」字有斷版,第六行第一字「應」字第三筆一撇僅存一半,又此行中之「忠」字,缺去中間一點。

日本靜嘉堂文庫(陸氏宋樓)本,則和中國國家圖書館(鐵琴銅劍樓本)等館所藏不同版。上述特徵,此本皆無。

由於哈佛燕京藏本佚去上集之前二冊,故無法和上述二種書影相核,然較之上海博物館、湖南省圖書館、寧波天一閣等所藏,均為同版。如有感興趣者,以湖南館或寧波天一閣本、傅斯年館本中任何一部之上集第一冊核之中國國家圖書館(鐵琴銅劍樓本)等館所藏之特徵,即可知是否為同一塊書板了。津按:《琬琰集》在宋代之後,元清二代再無重刻。又經史子集四部之中,宋刻本(包括宋刻元明遞修本)流傳至今且數量眾多者,除了《通鑒紀事本末》四十二卷(宋寶祐五年趙與篦刻本及元明遞修本,傳世在40部以上)之外,似乎以此《琬琰集》為最,這實在是很少有的事。南宋時所刻之書,能在差不多的時間里即有翻刻本,且卷冊都非小數,這似非可能,如有翻刻,當在明代。

哈佛燕京藏《琬琰集》,刻工為何、可、王、立、土、川等。書中避諱極不嚴,帝諱「慎」字缺筆,而「悼」、「敦」有避有不避,「敬」字不避。書中多俗體字,當出自書坊所刻。燕京本曾經傅熹年先生經眼,傅以為燕京本《琬琰集》為宋刊元修明補明印本,「在現存諸本中為保持宋刊頁子較多的一部。黃紙本為主體,宋刊原版較多。另一種切去天地的頁子均為宋刊。別有一種白紙頁子有宋刊,有元修,當為元修元印本,此二種是原書缺頁經後人配入者」。也就是說,燕京本有宋刊之頁子、元修之痕跡、明代的補版。按:傅先生為中國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然其所論不敢苟同。津以為此本用紙有黃紙、白紙二種,白紙較黃紙細潔。黃紙居多,且染色。黃紙高19.2釐米,白紙高18.7釐米。二種紙均為皮紙(一說麻筋紙),眉端以上之紙,多被割裂,而配以它紙,書估所為也。無論黃紙、白紙,均為明代所有,所刻字體並無多大區別,宋代氣息全無,因此談不上什麼「宋刊元修明補明印」。這種紙張早不會超過明代嘉靖。全書為金鑲玉裝。

前輩版本學家對《琬琰集》的版本提出疑問者,津僅知有羅振常、潘景鄭兩先生。羅氏曾見有兩部,這在《善本書所見錄》卷二有著錄。第一部作「明初覆刊宋本」,第二部則未寫出時代版本。而未寫出版本者,即浙江圖書館藏孫氏壽松堂本。潘景鄭先生寶山樓舊藏二部,其一殘齧過半,見載於《著硯樓讀書記》,云:「惜其書流傳藏家,沿稱宋槧,就余目睹,未敢置信,實皆明代覆本而已。」潘先生所藏二部之款式內容與夫典藏源流,曾寫入《寶山樓藏書記》中,然此《藏書記》今未之見。吳昌綬也曾說:「曩見各家所藏皆明時覆刻。」但未舉出實證。

又根據各種著錄,傳世的《琬琰集》中,所鈐藏書印最早的似乎僅為臺北「中研院」史語所傅斯年館藏本,中有清初「謙牧堂藏書記」、「謙牧堂書畫記」兩印,寧波天一閣本(馮貞群藏本)有清初季振宜藏印(偽?)。即以浙江圖書館所藏鎮庫之寶的《琬琰集》來說,最早也只有乾隆間孫仰曾壽松堂藏印,書中除此印外,再無它印可證。至於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鐵琴銅劍樓本,也僅有瞿氏藏印。臺北「國家圖書館」藏本舊為獨山莫氏藏書,有「莫印繩孫」等印。

日本靜嘉堂文庫藏陸氏苗宋樓本,有胡惠孚、陸樹聲之印。燕京藏《琬琰集》,在上集卷十五末、下集卷十三末均有黑色木記「余姚吳氏家藏書籍」,長形(長11釐米)楷書,其他竟無一印可稽。此書過去都認為是宋代刻本,按照「流傳有緒」的說法,那麼眾多的本子中,明代藏家之印一方都未能得見,這種現象也是很奇怪的,抑或此書本身即為明代所刻?可惜的是前輩如潘師景鄭先生等的懷疑及見解不能詳悉,然津以為燕京藏本乃為明代所刻,絕非宋本,也非元明遞修也。

版本鑒定是一項難度較高的工作,來不得半點虛假。這部書,既經多人發生疑問,但是都沒有進一步較深入研究下去,現在客觀條件比以前更為有利,看書也比較方便,還有種種高科技手段可以測試,希望圖書館界同仁和業餘愛好者共同努力,,用些時間,把這個版本問題搞清楚。這就是我寫這篇文字最大的希望和目的。

2010.5.20 初稿

2012.10.3 定稿

本文原刊書海揚舲錄第163-170頁

1.臺北故宮沈氏本與北京國圖瞿氏本(以宋人傳記資料彙編影印本與鐵琴銅劍樓書影兩者比對)為同版。臺北國圖嘉業堂本與北京國圖瞿氏本雖字體有不同,然中卷卷一均有一條斷版(台北的較明顯)。
2.傅斯年藏本與臺北故宮所藏沈仲濤研易樓本頗相似(亦同於北京圖書館藏瞿氏本),以卷一葉一相對照 ,第五行「梅」(「木」下半)、第七行「心」(第二筆)、「同」(第三筆,豎筆)均有斷版之跡
3. 《靜嘉堂文庫の古典籍-第一回:中國宋‧元時代の版本》(東京:靜嘉堂文庫,昭和六年十二月),頁14-15
19.《新刊名臣碑伝琬琰之集》(前集二七卷、中集五五卷、下集二五卷,宋杜大珪編,南宋末刊)二○冊
北宋んお太祖の建隆の始めから、南宋高宗の紹興に至る間の、宋朝名臣の墓碑‧墓誌‧行狀を輯めたもの。編者杜大珪は眉州(現在の四川省眉山縣)の出身。光宗時代の進士だが、行歷は未詳である。
本版は、南宋末の刊行と考えられる。宋諱の欠筆はほとんどなく、文中の語が宋朝に關係ある時は、その語の上一格を空格にしている。
版式  寸法二七‧七╳一七‧五CM、左右雙邊(一八‧六╳一二‧九CM)、有界、每半葉一五行、每行二五字、版心白口、雙黑魚尾、刻者姓名(稀にあり)、大小字數(稀にあり)。
印記  胡惠孚印、篴江、當湖胡篴江珍藏、臣陸樹聲、歸安陸樹聲藏書之記、歸安陸樹聲所見金石書畫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