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琳琅知見書錄》序
《天祿琳琅知見書錄》序
沈津
2016年8月,我在美國休假,劉薔在電話中告訴我,她的《天祿琳琅知見書錄》即將定稿,八年的辛苦勞作,終於要見曙光了。此說令我為她高興。9月中旬,當我回到中山大學,即在辦公室見到了一厚本的《天祿琳琅知見書錄》,抽暇翻閱之後,就感覺到這不是一本泛泛之作,而是含金量頗高的學術著作。
天祿又稱「天鹿」,也稱「桃撥」、「符撥」,是古代傳說中的神獸,後多雕刻成形以避邪,謂能祓除不祥,永綏百祿。琳琅者,美玉也,是玉石中最精品、最上乘的一種。「天祿琳琅」,是清朝乾隆帝的藏書精華,也是仍存於世的清代皇室藏書。清乾隆九年(1744)開始在乾清宮昭仁殿列架藏置宋元等善本書,題室名為「天祿琳琅」,意謂內府藏書琳琅滿目。乾隆四十年(1775),大臣于敏中、王際華、彭元瑞等十人受命整理入藏昭仁殿的善本書籍,「詳其年代刊印、流傳藏弆、鑒賞採擇之由」,編成《欽定天祿琳琅書目》。書目共十卷,按宋、金、影宋、元、明本時間先後為序,版本時代相同,再按經、史、子、集四部排序,計有宋版7l部,金版1部,影宋抄本20部,元版86部,明版251部,總共著錄善本書429部。
嘉慶二年(1797),昭仁殿所藏典籍因祝融而全部焚燬,當時已是太上皇的乾隆帝詔令重建昭仁殿並蒐集藏書,彭元瑞受命仿前編體例,編成《欽定天祿琳琅書目後編》二十卷,收錄宋、遼、金、元、明五朝善本664部,「凡皆宛委琅函,嫏嬛寶簡,前人評跋,名家印記,確有可證,絕無翻雕贋刻,為坊肆書賈及好事家所偽托者」。「徧理珠囊,詳驗楮墨,旁稽互證,各有源流,而其規模析而彌精,恢而愈富。」
乾隆年間編的《天祿琳琅書目》,並非一般意義上的書目,它實為清代宮中所藏善本書志,它和《四庫全書總目》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它是典型的注重版本著錄的「書目」。王先謙跋《天祿琳琅書目》云:「復命輯《後編》二十卷,書都一千六十三部,自宋迄明,五朝舊籍咸備,旁羅遠紹,既大極無外,而於刊印流傳之時地,鑒賞採擇之源流,並收藏家生平事略,圖記真偽,研討弗遺,尤細破無內。於版本嚴擇廣收,而明代影宋鈔本並從甄錄。」
實際上,「天祿琳琅」早已成為清代皇室典藏珍籍之代稱,畢竟是貴重圖書,其所藏每一冊書都鈐有多枚乾隆御璽,可視作皇家藏書之象徵。可以想象的是宮廷大內之門禁森嚴,也不是什麼臣工們都可直達之處。然而清末民初的戰亂和改朝換代導致清宮藏書不斷外流,至1925年清室善後委員會點查故宮物品時,原本664部的「天祿琳琅」後編藏書只剩下311部,留在宮內的這批書幾經輾轉,如今收藏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其餘353部中有176部見於記載,是被溥儀通過賞賜溥傑的方式流出皇宮。流失宮外的藏書,如今散藏在海內外六十個公私藏家,以國家圖書館和遼寧省圖書館所藏為最多,民間也有不少收藏。
「天祿琳琅」是內廷專藏,它的藏書歷來只有《天祿琳琅書目》、《天祿琳琅書目後編》可以瞭解,但「天祿琳琅」是個不容易做的冷題目,所以鮮有以此皇室專藏為題作研究者,井底之蛙如我,也僅知台灣有《清代天祿琳琅藏書印記研究》(按,賴福順著,臺北市:文化大學出版部,1991年)一書出版。然而,劉薔卻選擇了這個難題,四年前,她完成了《天祿琳琅研究》的寫作,而今又以數年之力,再接再厲,將力作《天祿琳琅知見書錄》殺青,為「天祿琳琅」藏書作了一次全面的總結。
「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這句話用在版本目錄學的研究上,不僅在於對各種版本的介紹、版刻源流的考察,更在於揭示其內涵。《天祿琳琅書目後編》最為人所詬病之處,即其所著錄之書在版本鑒別上多有訛誤。而在圖書館工作的專家,責任之一即盡可能地揭示一書之版本,在編目過程中,最難認定的便是版本項。而此書詳盡介紹每書之卷端書名、題署、序跋、板框高寬、行款版式、刻工、牌記、諱字。
至於原本裝幀之信息,則錄其書衣、書簽、函套等,以見清室書籍裝幀之特殊風格。我特別在意及欣賞的就是此書中版本考證的部分,正如劉薔在「凡例」中所雲:「版本考證。節錄序跋中涉及書籍編纂、刊刻之文字,並目錄、書志及相關研究資料,每書約敘數行,略呈版刻崖略。對照《天祿琳琅書目後編》之記載,正其錯訛,補其無考,辯其真偽。特別揭示版本作偽痕蹟,辨析闡明《天祿琳琅書目後編》致誤原因。」
我以為除了瞭解現今的「天祿琳琅」原書存於何處之外,更為重要的是要鑒定書之版本真偽。以《天祿琳琅知見書錄》正編宋本之第二種《御題尚書詳解》十三卷為例,此書實為清康熙通志堂刻本。《天祿琳琅知見書錄》此篇計2200字,除揭示基本概況外,又著重敘述了為什麼乾隆帝會將康熙時所刻之《通志堂經解》本誤認為是宋版並為之題詩於上之原因。
再如《史記》一百三十卷, 明嘉靖四至六年(1525-1527)王延喆刻本,此書在流傳過程中,書估多有作偽,「天祿琳琅」所藏4部,皆以明充宋,手法拙劣,而劉薔目驗比勘,判定真偽,發人深思,讀者若細細品味,當可增益,津以為此可作版本鑒定教材之例也。由此可見,辨偽之功夫大為不易,這也遠非一般版本學家所能為,因為這是版本學及文獻學研究的實踐和深入。
如果說去寫「天祿琳琅」是目標,是毅力的表現,那版本鑒定之真偽則是劉薔業務能力和鑒定實力的展示,兩者不能缺一。顧師廷龍先生曾私下對我說過幾次,有些人雖然也稱為版本鑒定專家,可是真要他去作實踐,卻是兩眼墨黑。
為「天祿琳琅」寫書錄者,劉薔是第一人。我相信,劉薔的責任是在進一步揭示原書的真實面目,故《天祿琳琅知見書錄》提供給研究者之信息量頗大,以其每書存藏及版本審定來說,存者則有著錄甄別、鑒定後之版本,又全本錄其冊函數,殘本則注明存缺卷及冊數。現存之館藏地點及書號信息,藏於私人者,則注明藏家姓氏或堂號。即使見於各種拍賣之圖錄,也會記錄首次拍賣信息,以期留下蛛絲馬跡。
劉薔將她的大作書名定作《天祿琳琅知見書錄》,蓋知見者,有見識、見解意,也有看見、知道意。然此亦佛教用語,知為意識,見為眼識,意謂識別事理、判斷疑難。宋秦觀《法雲寺長老疏文》云:「無前後來去之際,有解脫知見之因。」清龔自珍《重輯〈六妙門〉序》又云:「不停心,則雖有無上知見,為煩惱風動搖慧燈,若存若滅……制心一處,何事不辦,如開佛知見矣。」這樣的知見錄實際上也屬於書錄、書志、提要的範疇之中。在此之前,知見錄一類的參考用書很難有此境界及如此之水準。
至於前些年出版的《古籍珍稀版本知見錄》、《日藏漢籍善本書錄》都是知見錄一類的參考用書,不過要寫好,卻是不易,蓋因知見錄有很大的局限性。即如前者龐雜無序,而後者所收之書雖有小部分目驗,但有相當數量為抄錄日本各種書目之著錄,以及轉抄日本學人記述,編著者本身沒有去作版本上的任何判斷,故難免出錯。所以同樣是知見錄,劉薔《天祿琳琅知見書錄》是實事求是的著錄,它的重要就在於對版本實情的揭示較之原來的書目文字更為得宜,若將《天祿琳琅知見書錄》著錄的準確和詳細與上述二書相較,更顯得高下懸殊,天差地遠了,相去又豈能以道里計!
《天祿琳琅知見書錄》的寫作實在不易,則在於劉薔的深層發掘,難就難在她目標既定,方向明確,即不遺餘力地去國內各地尋訪,這需要調閱眾多公藏單位及私人藏家所存「天祿琳琅」原書,而且還要申請、尋找經費上的支持,去台北地區及海外圖書館訪書,這其中的難度可想而知。也因此,台北、日本以及歐美東亞館、國內各館都留有她的訪書芳蹤。
「天祿琳琅」的研究雖然是個案,但我以為劉薔在研究這個課題中,不僅是費時費力,且寫作之難度,較之於清代館臣學士作《天祿琳琅書目》、《天祿琳琅書目後編》更為艱難。相繼完成的《天祿琳琅研究》、《天祿琳琅知見書錄》兩部姊妹篇,真正是別具一格,獨闢蹊徑,戞戞獨造,自出機杼,起到了承前啓後的作用。她既繼承了清代乾隆、嘉慶時大學士們的先期成果,也開啓了以後學者作進一步研究的鎖鑰。
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劉薔是在1998年的冬天。那次我從波士頓飛去北京辦事,事畢見了幾位朋友,最後見的是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宋平生兄,其間,他說您要不要見見清華大學圖書館的劉薔。那時的劉薔雖然還是一個小姑娘,但她發表在刊物上的大作,卻引起了我的注意。記得她是騎自行車趕來的,臉凍得通紅通紅,但那次談了什麼,則記不起來了。這之後,她給我來過幾封信,逢年過節還寄來了賀卡。
劉薔,曾是「哈佛燕京」的訪問學者,自從2006年8月1日開始參與寫作《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書志》(清代部分),直至2007年7月止,她完成了二百多種善本書、三十萬字書志的寫作。工作充實,效率很高,所以她自我感覺很好,有一種成就感。因為如果在北京清華,那她必定是有各種「干擾」,也必定是無法完成這樣質量和數量的文字。劉薔自己也如是說。記得她在「哈佛燕京」時,曾跟我討論過她想寫的博士論文題目,說或者寫葉德輝,或者寫「天祿琳琅」。
在「哈佛燕京」寫善本書志,一天基本一篇,一千字至二千字不等。按照「哈佛書志模式」,版本項的認定及依據、作者的簡歷、各卷的內容、為何而寫,乃至於書的特點及鈐印、各館的收藏情況等等,能寫清楚的要盡量寫入。因為我們都認為二十一世紀的善本書志不能還是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老面孔」,總應該在前人的肩膀上更上層樓吧。
一年後,劉薔返回國內,她給我的信中說:在哈佛的這一年,真是有很多所謂的進步,回到清華後,節奏慢了下來,覺得有一種失落感。她每天寫一千多字的書志,一個星期五個工作日,再去掉美國國慶日、感恩節、聖誕假期等,天天寫,兩百二十多天下來,寫了30萬字。30萬字對於在國內圖書館工作的人來說,諸事叢脞,做到不易。
如今我初讀這本《天祿琳琅知見書錄》,覺得似乎又看到了當年劉薔參與寫作《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書志》時的模樣,她那瘦高健靚的身影,時常穿梭在書庫裡查書,或是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不停地敲著鍵盤,也難怪她每天都覺得充實,時有成就感。因為她有時運用別人想不到的材料,寫出了質量不一般的書志。看到逐漸加厚的書稿,也會想到不久的將來,那一個個的字符,一個個的標點,就會變成一頁頁、厚厚的正規出版物。
我們提倡在圖書館工作涉及版本目錄學、文獻學領域的專業工作人員需要踏踏實實做事,認認真真研究,這個領域尤其需要基礎扎實、有研究實力的專家。可惜的是這方面的人才不是太多,出類拔萃者更為難得,至於女性則更是鳳毛麟角,最傑出者當推前輩冀淑英先生。劉薔長期在大學圖書館古籍部工作,是這個領域中的佼佼者,我也期待於劉薔更上層樓,在古籍整理研究領域中做出更大成績。我願意為她點個贊。
劉薔是有「眼福」之人,她應該是百多年來,與「天祿琳琅」藏書最為有緣,也是見到「天祿琳琅」藏書最多的人,這是當仁不讓的。我對於「天祿琳琅」之書,歷年所見大約也只在十數部之譜,所以並沒有什麼研究心得,但是我很感謝劉薔對我的信任,囑我為她的大作寫序,故東拉西扯地寫上幾句,聊以塞責,不知劉薔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