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圖書館善本書目與《咫進齋善本書目》關係考(三)
京師圖書館善本書目與《咫進齋善本書目》關係考(三)
趙兵
【提要】北大圖書館所藏佚名《學部圖書館善本書目》抄本,實是繆荃孫編纂之清稿本。結合對咫進齋藏書的追蹤考察,可知過去被當作姚覲元所編的《咫進齋善本書目》,是由他人編造而託名於覲元的一部後出書。它非但不是繆編《善本書目》的參考資料,反而有所取材於後者。《咫進齋善本書目》是以繆荃孫《學部圖書館善本書目》之《古學彙刊》本及夏曾佑《京師圖書館善本書目》鉛印本爲基礎,增添其他材料,稍加改動而成。其編者很有可能是陳乃乾和沈韻齋。
【關鍵詞】姚覲元;繆荃孫;夏曾佑;咫進齋善本書目
三、《咫進齋善本書目》編者考
我們在前文中曾説過,判定兩種文獻有“原本與僞造”之關係,必然要逐一解釋僞造者與原本之間的種種差異。在這裡,即是要解釋《咫目》與“繆目和夏目綜合本”之間的差異。前文已經發現,凡《咫目》與繆目有異之處,《咫目》多與夏目同。而《咫目》與夏目異者,又常見其與繆目同。如此,則《咫目》與“綜合本”之間的差異便大大減少,在這些差異裡,最需要關注的是《咫目》所有而“綜合本”所無的信息。總結起來,主要有如下幾點:
(一)《咫目》所有而繆、夏目均不著錄的條目
如前文所分析,繆、江、夏目所標注之“歸安姚氏書”,分别有302部(繆目稿本)、301部(繆目刊本)、325部(江目初編本)、327部(江目重編本)、326部(夏目),而《咫目》共著錄327部。雖然著錄總數差别不大,但諸目彼此之間均有出入,爲了更直觀的展現這些差異,我們不妨列如下表。
説明:①江、夏目及《咫目》所參考之繆目,均是刊本而非稿本,所以儘管刊本本無來源標注,但我們仍以刊本列入表中,而以北大藏稿本繆目所標者視爲刊本所應有。②表中填“√”者,即表示對應書目標注之來源爲“歸安姚氏書”。若是其來源非“歸安姚氏書”或未標注來源,則均用文字説明。③填“無”者即表示相應書目中未著錄。④《咫目》一欄,所用爲平圖本之編號(經史子集各爲起訖)。⑤末一欄“内閣書目”是指《清内閣舊藏書目》,包括《内閣庫存書目》、《内閣庫存殘本書目》、《内閣庫存圖籍》三種。[1]只是該書目著錄信息較爲簡單,我們只是將上表所列62部書之信息能與之完全相合者標注爲“有”,並不敢遽言確屬内閣書也。
以上62部書,又可分作兩大類:
(1)第一類:繆、江、夏三目比較,標注來源獨異者,凡四十六部
①繆目獨異,江、夏目相同者:共三十七部
繆目獨作姚氏書者五部:《周易會通》、《大唐郊祀錄》、《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范文正公集》存十四卷者、《文選》明重刊張伯顏本。
繆目獨作内閣書者六部:《易守》、《雲莊禮記集説》、《通鑑紀事本末》宋刊大字全本、《西漢詳節》、《十七史詳節》、《李善注文選》汪士鐘舊藏。
繆目著錄未標注者三部:《顏魯公文集》、《顏魯公文集補遺》、《西漢文鑑》《東漢文鑑》。
獨繆目未著錄者二十三部:《儀禮注疏》、《埤雅》、《説文繫傳》祁刻初印本、《金石韻府》、《古今韻會舉要》兩部、《毛詩古音考》、《漢書》明刻本、《通鑑外紀》、《資治通鑑綱目》明刻殘本、《通志》明刻本、《酌中志略》、《荒書》、《歷代史鈔》、《史鉞》、《唐六典》、《紀年鴻史》、《秘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晉書載記》、《元和姓纂》、《增廣事聯詩學大全》、《月屋漫稿》勞氏抄校八行本、《東萊集注類編觀瀾文集》。
②江目獨異,繆、夏目相同者:共兩部
江目獨作姚氏書者一部:《春秋胡傳》明抄本。
江目獨作内閣書者一部:《新刊韻略》(江目初編本)
③夏目獨異,繆、江目相同者:共三部
獨夏目非姚氏書者二部:《急就篇注》(内閣書)、《列子》元刊本(瞿氏書)。
獨夏目著錄者一部:《群書考索》重複本。
④三目均有不同者:共四部
《宣府鎮志》:繆目無,江目作内閣書,夏目作姚氏書。
《木鐘集》:繆目未標注,江目初編本、夏目作内閣書,江目重編作姚氏書。
《增補六臣注文選》陳仁子本:繆目作姚氏書,江目無,夏目作内閣書。
《樂府詩集》:繆目、江目重編本無,江目初編本、夏目作姚氏書。
(2)第二類:繆、江、夏三目相同,《咫目》獨異者,凡十六部
①《咫目》獨有者十部:《爾雅補注》、《竹書紀年》、《晉史乘》、《通鑑紀事本末》汪士鐘舊藏、《吟香館書目》、《書經補遺》、《大學新編黼藻文章百段錦》、《楚辭集注》、《楊太后宮詞》、《草堂雅集》。
②《咫目》未載者五部:《説文校議》、《説文解字考異》兩部、《二王帖》、《長江集》校宋本。
③《咫目》著錄而他目作内閣書者一部:《文苑英華》宋本(《咫目》上圖本著錄則改爲明刻本)。
上述第一類的四十六部書中,《咫目》未載者十四部(即加下劃線者),其中十部爲夏目標爲“内閣書”或“瞿氏書”者,故夏目所注姚氏書而不爲《咫目》所載者僅四部:《説文繫傳》祁刻初印本、《西漢詳節》、《群書考索》重複本、《樂府詩集》。再加上第二類中《咫目》未載者五部,總共有九部是夏目所有而《咫目》不收者。
同一部書,在不同的“善本”標準下,不同的編目者或以爲善本,或以爲否,本屬常見之事。但問題是,我們認爲《咫目》是根據繆、夏二目所編造者,自然需要回答爲何有繆、夏目所有而不見於《咫目》的情況。
《説文繫傳》祁刻初印本,繆目稿本原有,後又刪去。江目重爲補入,夏目遵之。今查該書藏於國圖(字131.1/515.1部三),尚有“京師圖書館藏”籤,上書“歸安姚氏書”、“祁刻宣紙初印本”,與江、夏目相合。襯葉内黏一紙,有墨筆書:“此《説文繫傳》八冊,已編入鉛印《善本書目》内。民國九年十月十五日,由張主任(宗祥)/審查不合善本,發交目錄課收存,以備編入普通書續目。”繆氏編目時,對是否將該書納入善本已有猶豫。至張宗祥編目時,便改歸普通書了。《咫目》編者,在夏目中看到這樣一部習見之書,且繆目不載者,很容易將之剔除出去。
繆目原載姚氏舊藏《東漢詳節》及内閣書《西漢詳節》兩條,江目將之合併爲一條,仍標作“歸安姚氏書”,夏目遵之。《咫目》所記沿用繆目《東漢詳節》一條,誤其中“只有六卷,七、八兩卷配二十四字本”爲“卷六、七、八三卷,配二十四字本”(已見前)。《群書考索》重複本、《樂府詩集》均是見於夏目,而繆目不著錄者。都屬於繆目、夏目有異時,擇定其一也。
《説文校議》和兩部《説文解字考異》,作者爲嚴可均和姚文田,繆、江、夏目均視爲稿本。《咫目》編者既署其作者爲“覲元”,其祖父之書,自當外於其自藏善本書目也,此爲掩蓋作僞之手法。《二王帖》一書,爲清康熙刻本,時代未遠,因其中有姚衡跋而入繆、江、夏目。姚衡爲覲元之父,則《咫目》不錄,亦與前三書同理也。
至於《長江集》校宋本一條,或爲《咫目》編者一時偶疏所遺漏者。因繆、夏目著錄姚氏舊藏《長江集》均爲三部,校宋本一條處於中間,傳錄之際極易脫漏也。
相較於上述十九部,見於“繆目與夏目綜合本”而《咫目》不載者,更需要關注的是《咫目》獨載的十部書。
引人注意的是,其中《竹書紀年》、《晉史乘》、《通鑑紀事本末》汪士鐘舊藏、《吟香館書目》、《大學新編黼藻文章百段錦》、《楚辭集注》等六部,均見於《弓齋日記》。我們在“《日記》與《咫目》的比對”中已經詳細引述,已經知道《竹書紀年》與《晉史乘》實爲一冊,而平圖本《咫目》著錄《晉史乘》一種,上圖本則立爲相距甚遠的兩條。所謂“吟香館書目”,《日記》作《吟香仙館書目》,與原書同,且書中並無《咫目》所言之馬氏自記。《大學新編黼藻文章百段錦》之作者方頤孫爲南宋人,而《咫目》誤署時代爲“元”。《楚辭集注》所鈐印,《咫目》誤三爲二。均足見《咫目》非據原書著錄也,故多錯誤。
剩餘的四種,即《爾雅補注》、《書經補遺》、《楊太后宮詞》、《草堂雅集》,亦皆有線索可尋。
《咫目》著錄抄本《爾雅補注》,解題云:“清周春撰。前有齊召南、王鳴盛序。過錄盧抱經校。末有‘乾隆丁未十二月盧抱經閲’一行。”查盧校原本今藏臺北“國圖”(書號:00869),後有姚覲元手跋云:“右《爾雅補注》四卷,海昌周春撰。於郭、邢外,别樹一幟,采摭精博,其大耑已見前序。西莊先生謂‘此書之美,“補注”二字未足以盡之’,欲以‘廣疏’易名,誠哉是言!光緒戊子春,從吳門蔣芗生太守叚讀,並錄副本。太守博學多聞,善鑒别古書。蕘圃、蓻芸之後,此其嗣響。插架甚富,愛護甚於珠玉。然遇同志,輙叚借不少吝,亦可謂善臧書者矣。歸安姚覲元記。”據此知咫進齋所藏爲自家傳抄之本,以之入自藏善本書目,絕非覲元手筆。光緒三十四年(1908)葉德輝曾刻《爾雅補注》一書,葉氏序云:“此爲歸安姚氏咫進齋藏抄本,板心記有字數若干,殆擬刻入叢書而未果者。書中二、三、四卷過錄盧抱經朱筆校閲字一行,又有朱筆眉批,疑亦抱經校語。又黑筆引吳葵里云云,葵里爲吳兔牀先生騫别號,與先生(引案:指周春)至交,亦當時往來商榷、隨手校注者。姚書散出,展轉爲余得之。”知其底本即爲咫進齋所抄者。則《咫目》著錄此書,殆即據葉氏刻本也。
《咫目》著錄《書經補遺》,言是“傳抄本”,解題云:“元鄉貢進士東原呂宗傑志剛纂輯。有至正辛卯自序,張順祖跋。”咫進齋舊藏《書經補遺》,有黃丕烈跋元人抄本。繆荃孫《戊子日記》十一月廿六日:“過彦侍小談,觀其新得《淮南子》及《書經補遺》,皆黃蕘圃跋。”[2]戊子爲光緒十四年(1888)。故1896年江標序《靈鶼閣叢書》本繆氏所輯《士禮居藏書題跋記續》即收錄該書黃跋。民國八年(1919)繆氏刻《蕘圃藏書題識》亦收錄該跋,並標明爲“歸安姚氏”書。覲元父子身後,不知該本流入何人之手。民國九年(1920),孫毓修爲《涵芬樓秘笈》第九集所收《書經補遺》作跋云:“右《書經補遺》五卷,元呂宗傑撰。宗傑字志剛,鄉貢進士,事蹟無考。首有自序,題至正十一年。後有至正十一年天台張順祖跋。……其書《四庫》未收,阮文達以鈔本進呈。……此爲士禮居藏元人鈔本,有黃氏手跋。首載至正十四年刻書官牒,比文達所見本尤爲傳有端緒。校而傳之,亦臨池家一助也。庚申春日,無錫孫毓修跋。”知該黃跋本《書經補遺》或曾爲涵芬樓所藏,今則不知所蹤,殆毀於日寇之火歟?無論如何,咫進齋既然曾藏黃跋元人抄本,豈有僅以“傳抄本”言於自家善本書目之理?
《咫目》著錄《楊太后宮詞》爲宋抄本,其解題云:“宋潛夫輯。有自識。半葉七行,行十三字。寫在宋時呈狀廢紙後。”並備錄書中鈐印,過錄毛晉、黃丕烈跋文。查黃丕烈所藏此書,曾於嘉慶十五年(1810)經沈綺雲翻刻,收入世所稱之《四婦人集》中,此本書後題記謂“嘉慶庚午雲間古倪園沈氏從/吳門士禮居黃氏借本翻行”。檢閲沈刻,既收錄毛、黃之跋,又摹刻書中鈐印無遺。民國十二年(1923)陳乃乾又據沈刻影印之,其題記云“癸亥二月慎初堂景印”。則《咫目》所錄該本信息,甚爲易得也。繆荃孫《雲自在龕隨筆》云:“《楊太后宮詞》冊,姚彦侍方伯所藏。”[3]知該書確爲咫進齋舊藏。
《咫目》著錄元刻本《草堂雅集》十三卷,解題云:“元玉山顧瑛類編。半葉十行,行二十二字。[4]卷一有《后集》二卷,卷二有《后集》一卷,卷九有《后集》一卷,實十七卷也。所選始柯九思,終釋自恢,凡七十五人。《四庫》著錄本,首陳基,末釋自恢,凡七十四人,所謂流俗本也。[5]卷首標目,文國博手書,精楷絕倫。”其下錄有金子真、文震孟、盧希晉三跋。民國七年(1918),劉世珩刻成《景元本玉山艸堂雅集》,列入所刻《景宋叢書》,其牌記云:“貴池劉氏玉/海堂景宋叢/書之十七峕/宣統丁巳春/王正月付京/師龍雲齋王/介臣刻戊午/夏五月告成。”書後有劉氏跋云:“元刻《玉山草堂雅集》十三卷,内一卷有后集二卷、二卷有后集一卷、九卷有后集一卷、十二卷有后集一卷,實則十八卷。每半葉十二行,行二十二字。白口,單邊,上、下魚尾。……此係元刻真本,爲明玉蘭堂所藏,文三橋國博手寫每帙目錄於帙首副葉,六世孫文肅公又題於後,稱爲海内第一,在明時已推重如此。……展轉爲姚彦侍丈所收,嗣入托絡忠敏公寶華菴。庚戌歲暮,公在京邸,以是集見貽,遂歸齋中。”據此可知,是刻底本即爲咫進齋舊藏之元刊。檢閲該本,知劉氏所言不誤,此本確爲十八卷,而非《咫目》所記之“十七卷”。又所收實爲七十四人,與所錄盧跋引述之《愛日精廬藏書志》一致,並非《咫目》所言之“七十五人”。更檢《四庫全書》本此書,所收則爲“七十人”,又非《咫目》所言之“七十四人”。是知《咫目》於此書之解題多誤也。然則何以如此?檢繆荃孫《〈草堂雅集〉跋》云:“此集十三卷,然一卷有后集二、二卷有后集一、九卷有后集一,實則十七卷。……《四庫》所收尚首陳基,世間所謂俗本也。歸安姚彦侍方伯,在蕩口收得明玉蘭堂所藏元刻本,每卷目錄,三橋國博手書,而六世孫文肅公跋之,推爲海内第一。……今姚氏書盡出,而此集歸寶華尚書,慨然借出,影寫副本。每半葉十行,每行二十二字,中亦有影寫之葉,弟九卷影寫最多。……取昔藏鮑淥飲校本核之。”[6]繆氏於該文後即附有“元本、抄本目錄對照表”(引者擬名),所用元本即繆氏據端方(劉世珩所謂“托絡忠敏公寶華菴”與繆氏所言“寶華尚書”即指端方)所藏元刊本影寫者,所用抄本則爲自藏鮑校本。表中列有元刊所收七十四人,而末行統計則誤作“七十五人”。而所列自藏抄本爲七十三人,統計則誤作“七十四人”。《咫目》誤“十八卷”爲“十七卷”,誤“七十四人”爲“七十五人”,均與繆氏此文相同。而《咫目》誤《四庫》本所收爲七十四人,似即將繆文附表中之“抄本”誤認爲文中所言之《四庫》本。總而言之,《咫目》之誤竟均可以繆氏此文解釋之。
(二)《咫目》所有而繆、夏目均不著錄的信息
在上文中,我們曾羅列並討論“繆目本無而《咫目》多出的信息”共九條,其中《資治通鑑綱目》、《柳先生集》之存卷信息及《波羅密經》之譯者信息,繆目雖無,但均見於夏目。而《咫目》所獨有之其餘六書所涉信息,均有錯誤處,其中袁刻《六臣注文選》、元刻《增補六臣注文選》及《西漢文鑑》《東漢文鑑》三條,均可證明《咫目》編者所錄信息並非依據咫進齋所藏原書。
進一步比勘見於夏目而不見於繆目之姚氏書與《咫目》所錄之信息,僅見如下兩處差異:
①《易守》一書,繆目作“内閣書”,夏目作“歸安姚氏書”,惟作“二十二卷”則同,而《咫目》作“二十卷”。查該書通行刻本爲三十二卷,[7]但諸目所著錄之今藏國圖(2501)者,與刻本有所不同,此本標卷起一至二十二,抄本未完而止,最後有墨筆“原本此下闕”一行。然其所解已至六十四卦之末卦“未濟”,而内容又與刻本卷三十二“未濟”不同,實非同本。則繆、夏目標爲“二十二卷”並無不妥,《咫目》作“二十卷”當是迻寫漏一“二”字。
②《咫目》史部069著錄《秘書省續到四庫闕書》一種,著錄爲“師竹山房抄本”,解題云:“舊題紹興十五年改定。”繆目不載此書,夏目著錄作“秘書省續編”,與江目初編本題名同,二目解題均云:“抄本。師石山房過錄。”查所記之本,今藏國圖(目52/569.1),書中鈐有“慰祖/讀過”朱文方印、“學部圖/書之印”滿漢文大方印及“京師圖書/館收藏之印”朱文長方印,其爲咫進齋舊藏無疑。所用鈔紙書口下右側鐫“師石山房過錄”,首行題“秘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紹興□□□改定”。《咫目》之誤“師石”爲“師竹”,亦有線索可尋。《咫目》此條之上著錄《故唐律疏義》,題名與繆目同,夏目則作“疏議”,著錄之本鈐有“師竹齋藏”一印,知“師竹山房”爲涉上而誤也。
總的來看,《咫目》所增之信息多較具體,但又常與咫進齋舊藏不相符合,則知其編者當爲一熟知版本目錄學者,故能采他處之記錄補入《咫目》之中。其目的自然是增加該目之可信度,但我們今日持與咫進齋舊藏原書比對,這些新增的信息反而成了其作僞的痕跡。
那麼,編造《咫目》者究竟是誰呢?通過上文中的考察,有兩個人有較大嫌疑,一是繆荃孫,二是陳乃乾。但《咫目》與繆目之間的衆多差異,似可將繆氏排除在外。何況《咫目》中有一部分書是根據《弓齋日記》著錄者,繆氏未必會采錄及之也。懷疑其編者爲陳乃乾的根據如下:
①《咫目》所依據之資料,均可證爲陳氏所見者。根據上文的分析,可以知道《咫目》是以1912年繆荃孫《清學部圖書館善本書目》之《古學彙刊》本與1916年夏曾佑《京師圖書館善本簡明書目》鉛印本爲基礎編造者,此外之參考資料,可能有《弓齋日記》、光緒三十四年(1908)葉德輝刻本《爾雅補注》、民國八年(1919)繆氏刻本《蕘圃藏書題識》、民國十二年(1923)陳乃乾據沈刻《四婦人集》影印之《楊太后宮詞》、清宣統二年(1910)刻民國二年(1913)印本《藝風堂文續集》(《〈草堂雅集〉跋》)及民國七年(1918)劉世珩《景宋叢書》所收《景元本玉山艸堂雅集》。其中,屬《弓齋日記》爲罕見,而陳氏恰有《弓齋日記鈔》一輯,《咫目》所著錄之《竹書紀年》等六部書,即見於《弓齋日記鈔》中。而陳氏早年服務於著名之古書流通處及中國書店,與我們推測《咫目》編者爲熟知版本目錄學之身份亦相符合。
②前文曾言,上圖藏本《弓齋日記鈔》與感峰樓抄本《咫進齋善本書目》同爲一人所抄,此又非偶然所致也。查感峰樓爲沈韻齋藏書處,今日雖於沈氏生平未詳,但查陳氏殘存日記,在1923年至1931年間,二人過從甚密。[8]則上圖藏《弓齋日記鈔》或亦爲沈氏抄本也。重要的是,陳、沈二人均有作僞前科。世所行潘景鄭校訂之《鳴野山房書目》(1951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印本),王伯祥曾題之云:“此目即清初祁理蓀《奕慶樓藏書目》,向無傳本,民初湖州人沈韻齋從藏家鈔出,僞署沈復粲鳴野山房之名,經由來青閣楊壽祺之手售出。當時簿錄之學,風行一時,稍僻稍稀之籍,偶有發見,各大圖書館爭致之,於是類此鈔本,頗易售欺。沈鈔亦不止一本,北京圖書館及燕京大學圖書館皆有之。此目即據燕大藏本排版校印,潘景鄭號爲知書者,亦墮其套中,爲之錄校,古典社遂印以行世。乃乾洞悉原委,爲發其覆,事以大白,否則真書僞署,張冠李戴,祁、沈兩傷,不且冤沉千古乎?戊戌長夏,巽齋記。”[9]此爲沈氏作僞之例。而1926年上海古書流通處影印之《太和正音譜》,則出於陳乃乾之僞造。[10]如此看來,《咫目》之編者,亦極有可能爲沈韻齋。其動機則如王伯祥所言,稀僻之籍易於售欺也。王氏又言“沈抄亦不止一本,北京圖書館及燕京大學圖書館皆有之”,所言沈氏僞署之《鳴野山房書目》傳抄情形與《咫目》多相類似。惟《咫目》僅是僞題作者,所著錄之書則確爲咫進齋舊藏也。
綜上所述,我們認爲《咫目》當爲陳乃乾、或沈韻齋、亦或二人合作所編造者。其中之錯誤累累,其上圖本與平圖本系列多有不同,皆因其出於僞造也。
根據上文的考察,我們可以看到,在端方購得歸安姚氏舊藏並進呈學部圖書館後,這批書成爲繆荃孫、江瀚、夏曾佑等所編善本書目的重要著錄對象。繆、夏二目復又衍生出《咫進齋善本書目》。而這四部書目又分别産生了多個版本,它們之間又有不同的聯繫。爲了更直觀的展示這一文獻流轉過程中,不斷催生新文獻的場景,我們特將諸書目之間的關係繪製成圖。其中,字體加粗者均爲上文提及、今日仍能見到的書籍和版本。
附記:拙文發出定稿後,又承董岑仕博士告以重要信息兩則(第一則由林振岳博士提供):一、梁子涵《中國歷代書目總錄》於“咫進齋書目”條下,云:“此目聞爲吳興沈毅所僞撰。”(臺北:中國文化出版事業委員會,1953年,第395頁)二、杜以恆《〈春秋五禮例宗〉版本源流考》(《歷史文獻研究.總第43輯》,揚州:廣陵書社,2019年,第105頁)著錄有南京圖書館藏沈毅本《例宗》,該本有沈毅跋且鈐“沈韻齋藏書記”等印。於是知沈韻齋即沈毅,梁氏所聞與本文所考適相印證,沈氏僞造《咫進齋善本書目》(或稱《咫進齋書目》)當屬事實,陳乃乾是否參與其中則仍不敢定讞也。2022年8月13日補記
注釋:
[1]案:《清内閣舊藏書目》有國圖、北大藏本,蘇揚劍《北京大學藏〈内閣庫存書目〉三種》以北大本爲底本,參校國圖本,整理刊佈於《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十五輯(鳳凰出版社,2013年,頁324-412),檢閲較便,故本文即據該本。
[2] 繆荃孫:《繆荃孫全集·日記一》,鳳凰出版社,2014年,頁46。
[3] 繆荃孫:《雲自在龕隨筆》,《繆荃孫全集·筆記》,鳳凰出版社,2014年,頁121。
[4] “二十二字”下,上圖本有“白口單闌上有字數下有刊工姓名”十四字。
[5]流俗本,上圖本作“俗本”。“本也”下,上圖本有“中有影鈔之葉卷九最多”十字。
[6]繆荃孫:《藝風堂文續集》卷七,《繆荃孫全集·詩文①》,鳳凰出版社,2014年,頁416。案:整理本誤“昔藏”爲“昔茂”,據清宣統二年刻民國二年印本改。
[7] [清]葉佩蓀:《易守》,《續修四庫全書》第24冊據清嘉慶十五年(1810)慎餘齋刻本影印。
[8]陳乃乾《陳乃乾日記》,虞坤林整理,中華書局,2018年,頁5-9、14、16、17、22、37、43、49等(均有二人交往記錄)。
[9]王伯祥《庋稼偶識》,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頁104-105。
[10]鄭嘉靖《鳴野山房抄本〈太和正音譜〉係陳乃乾僞造考》,《戲曲與俗文學研究》2019年第2期,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頁88-101。
本原刊於《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二十七輯(鳳凰出版社20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