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古閣鈔本叢刊集韻出版說明
汲古閣鈔本叢刊集韻出版說明
郭立暄
《集韻》是北宋初年繼《廣韻》之後另一部由官方頒佈的韻書,所載奇字異音甄採致備,被稱爲韻書之總匯,是當時學者必讀之書。此書在宋代雖多次刊刻,而印本流傳不廣,後世有通行本,文字多有訛誤,未足稱善。自清代以來,學者利用毛氏影宋抄本校勘此書,投入極大精力。自二十世紀七十至九十年代,此書幾種罕見版本陸續被揭示,學者在版本研究方面又有推進,但對部分問題仍未取得一致意見。本文擬從實物考察入手,對此書源流作進一步梳理,在此基礎上説明毛氏影宋抄本的特殊價值。
一、《集韻》現存之南宋刻本及其文字差異
北宋仁宗景祐元年(一〇三四),太常博士直史館宋祁、太常丞直史館鄭戩等建言:陳彭年、丘雍等所定《廣韻》,多用舊文,繁略失當。因詔祁、戩與國子監直講賈昌朝、王洙同加修定。刑部郎中知制誥丁度、禮部員外郎知制誥李淑爲之典領。至寶元二年(一〇三九)九月十一日書成奏上,詔名曰《集韻》。慶曆三年(一〇四三)八月十七日,全書雕印完成。慶曆三年刻本爲本書第一刻,然今已不存於世。
是書現存南宋刻本有三種:
(一)南宋明州刻本
該本半葉十一行,行二十三至二十七字不等。版心刻工與南宋初明州刻本《白氏六帖事類集》、《徐公文集》多同,故學者定爲南宋初年明州所刊,南宋中期修補印行。〔一〕清錢曾舊藏,《述古堂藏書目録》、《讀書敏求記》著録。後歸怡親王府,同治中爲翁同龢收得,二〇〇〇年上海市政府從美國翁氏後人處將此書購歸,今藏上海圖書館。文物出版社曾據以影印出版。
(二)南宋金州軍刻本
該本半葉十行,行大字約十五至十八字不等,小字約三十二字。版心下無刻工名。宋諱避至「慎」字。淳熙十四年(一一八七)田世卿刻,舊爲日本金澤文庫收藏,今藏日本宮內廳書陵部。卷一缺失,僅存九卷。線裝書局曾據以影印出版。
(三)南宋潭州刻本
該本半葉十行,行大字約十五至十八字不等,小字約三十二字。宋諱避至「慎」字,「桓」、「完」、「構」等字不避,當刻在孝宗朝。版心上記字數,下記刻工名。刻工多爲長沙(南宋時屬潭州)籍,故學者判定此本刻在今湖南地區。〔二〕間有補版,補版葉版心下有「刊換」字樣,原版葉與金州軍本排版方式相同,補版葉排版稍異。明《文淵閣書目》、清《天祿琳琅書目後編》著録。今藏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古逸叢書三編》曾據以影印出版。
宋潭州刻本卷末寶元二年牒文不全,缺處適當明州本一葉之末。冀淑英先生據以推定,潭州刻本即出自明州本。檢對此二本,發現文字違異處甚多,最顯著者有二端:
(一)同一音切下所收字頭排列順序異同,如平聲二,十虞,宋明州本字頭依次爲「蝥蟱—堥」,宋潭州本爲「蝥堥」;平聲三,十一唐,宋明州本字頭依次爲「鎊—榜」,宋潭州本「鎊」字在小韻末;平聲四,十三耕,宋明州本字頭依次爲「鑏—薴」,宋潭州本「鑏」字在小韻末;十八尤,「沋—郵」,宋潭州本「沋」字在小韻末;入聲上,五質,宋明州本字頭依次爲「唧—蝍」,宋潭州本「唧」字在小韻末;十三末,「妭—柭」,宋潭州本「妭」字在小韻末;入聲下,十九鐸,宋明州本字頭依次爲「擴—籱」,宋潭州本爲「籱—擴」;二十二昔,宋明州本字頭依次爲「郝—覞」,宋潭州本「郝」字在小韻末。類此者全書多達四十餘處。
(二)切語用字不同,如一冬,攻,宋明州本作沽宗切,宋潭州本作古宗切;三鍾,龍,宋明州本作盧鍾切,宋潭州本作力鍾切。類此者甚多。
由此觀之,潭州本與明州本文字分歧明顯,決非直接繼承關係,當是各有所本。
上舉潭州本與明州本文字異同處,金州軍本均與潭州本吻合,且文字排版位置完全一致。金州軍本卷十後有「寶元二年九月十一日延和殿進呈奉聖旨鏤版施行」牒文,下列趙師民等銜名十八行,又「慶曆三年八月十七日雕印成延和殿進呈奉聖旨送國子監施行」字樣,下列賈昌朝、晏殊、章得象等銜名六行,末有武功大夫高州刺史充金州駐劄御前諸軍都統制田世卿重刊跋,略雲世卿前年蒙恩將屯安康,偶得蜀本,字多舛誤,間亦脫漏,嘗委官校正,凡點畫錯謬者五百三十一字,其間湮晦不可省者二百一十五字,正文註解脫漏者三十三字。繼得中原平時舊本重校,修改者一百五十五字。舊本雖善,而書字點畫亦有謬誤,復以《説文》、《爾雅》等書是正,改定凡五百一十五字。因令鋟版,以廣其傳,自淳熙乙巳九月至丁未五月,僅能畢工。
意者北宋年間,《集韻》存在初編本、重編本二系統:初編本有北宋慶曆三年刻本,排版方式略同南宋明州本,後印時「上煩」以下書版闕壞。重編本有北宋蜀本,排版方式略同南宋潭州本、金州軍本,金州軍本又得「中原平時舊本」校改,卷末寶元二年牒文及以下銜名或許正出自「中原平時舊本」。
二、曹寅刻本與宋潭州刻本之關係
是書元、明兩代未見刊行,藏書家亦罕有之。顧炎武作《音論》,已疑其不傳。有常熟毛氏汲古閣、錢氏述古堂及曹氏楝亭(寅)三家影宋抄本,均爲私家所藏,學者使用不便。朱彝尊屬曹寅付刻,康熙四十五年(一七〇六)刊成於揚州使院,是書始通行於世。
今取宋明州本、潭州本、曹本對校可發現,曹本出自宋潭州本。宋潭州本一系諸本之關係,邱棨鐊《集韻研究》已發其覆。〔三〕中國大陸和臺灣地區當時尚處於隔絶狀態,故邱文在中國大陸長期未獲充分利用。
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以下簡稱傅圖)藏有一種清初影宋抄本,有「楝亭曹氏藏書」等印,開本宏闊,行款與宋潭州刻本完全相同,當從潭州本出。文字有訛誤,當是書手抄寫不謹所致。對照曹寅本,誤字多同,知爲曹寅校刻之底本。依據此抄本,則曹刻致誤之由,不難推定:凡影宋抄本訛誤、曹刻同其誤者,出自抄手誤寫;凡影宋抄本不誤、曹刻訛誤者,則出自刻手誤刻。
卷七,十四太,糲、癩、
、籟等字,曹刻本文字缺失,與清初曹氏影宋抄本此處缺失正同,取對宋潭州刻本,發現原件此處紙張殘損,造成脫文,由前人墨筆填描補足(這一點,從《古逸叢書三編》影印本中很難辨別出來)。宋金州軍本同一位置並不缺文,潭州本該處文字當與金州軍本相同。墨筆填描之處文字不同,如「癩」字注,金州軍本作「楚人謂藥毒曰痛癩」,墨筆填描「楚人」上誤增「説文」二字,不見於抄本,説明在宋潭州本破損處墨筆填描之行爲是在抄本影寫之後發生。這種局部殘損造成的文字不一致説明,曹氏影宋抄本不僅可以肯定是出自宋潭州刻本,而且可以肯定是出自明代爲文淵閣收藏、清代爲內府天祿琳琅收藏、今歸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的那部宋本,曹刻當然也間接地出自該本。曹刻書版存江寧榷使署,漸有損泐,嘉慶十九年(一八一四),方葆巖得曹氏殘版,屬顧廣圻籌集資金將其補全後,重新付印。故傳世有初印本、修補印本之別:初印本有誤字,後印本校改者僅數處。如卷一「
」字注「就也。《韓詩》‘室人交徧我’」,「就」字右半,初印本作「光」,修補印本改作「尤」;卷五「聳」字注「一曰欲也」,初印本脫「一」字,修補印本增入;卷八「眴」字注「《説文》目搖也。」初印本「目」誤作「曰」,修補印本改正。清光緒二年(一八七六)姚覲元川東官捨刻本、日本天保九年(一八五六)刻本均從曹刻修補印本翻出,大體悉仍其舊,間有校改。卷七,十四太,「糲」「癩」「
」「籟」「祋」「兌」「
」「
」等字,曹本同宋潭州本,文字缺漏,姚本亦缺,天保本已爲補足。孫詒讓所説「日本國重刊曹本,內有數處依宋本校補」〔四〕,當即指此而言。





三、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之面貌
《集韻》存世之影宋抄本,最著名者爲明末常熟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以下簡稱毛抄本),今藏寧波市天一閣博物院。
毛抄本半葉十一行,行二十三至二十七字不等,從形式看,當出自上海圖書館所藏之宋明州本,證據有三:
(一)刻工
宋明州本版心下方鐫有刻工名,其中原版刻工有:王寔、王伸、駱昇、徐彥、吳圭、張由、張謹、張逢、呂堅、余青、弓澤等;補版刻工有:王允、王京、王縉、王臻、王進、王諒、王時、王珎、陳文、陳高、陳忠、陳真、陳俊、陳然、陳珍、施俊、施端、施章、施薀、蔣暉、楊昌、楊瑜、方迪、方祐、方成、方師顔、洪昌、洪明、洪悅、洪乘、洪新、洪茂、洪先、吳志、吳宗、吳定、吳寶、李涓、李德、劉昭、劉仲、劉舉、劉正、劉乙、朱諒、朱章、丁珪、余正、余坦、徐侃、毛諒、梁濟、胡端、胡正、朱因等(刻工名下有「重刁」、「重刊」、「重開」、「換」、「重雕」、「又雕」等字樣)。
以上刻工,王伸、徐彥、張由、張謹、張逢等皆見於紹興明州刻本《文選》原版葉,王允、王臻、王進、方祐、陳文、陳高、陳忠、施俊、施薀、洪昌、洪明、洪乘、朱諒、吳宗、吳定、李涓等皆見於明州本《文選》補版葉。知此本爲南宋高宗朝明州開版、南宋中期修補。
毛抄本與宋明州本刻工基本一致,局部略有違異,如卷五第二十葉毛抄本刻工作「陳皮」,宋明州本刻工爲「陳忠],當是底本漫漶,毛家抄手偶然失誤所致。
(二)避諱
宋明州本遇北宋帝諱玄、伭、弦、泫、眩、胘、蚿、鉉、朗、敬、憼、璥、儆、曔、檠、擎、擎、驚、蟼、警、弘、泓、苰、鞃、殷、慇、溵、磤、匡、框、劻、眶、誆、恇、筐、恆等字敬避缺筆,貞字不避。至於南宋帝諱,僅檢得一處「慎」字缺筆(卷五第二十二葉十一行,版心下有「方迪重刊」字樣,此葉當是孝宗朝補版)。意者南宋初年明州刊刻此書,係用北宋仁宗時官本爲底本,諱字一仍其舊。仁宗以下諱字,以當時避諱制度未嚴,未加敬避。孝宗朝補版時,刻工方迪偶然失誤,將「慎」字誤入。取對毛抄本,幾乎完全一致。局部避諱字有違異,如卷一第二十九葉後五行「鉉」字,卷六第三十八葉八行「弘」字,宋明州本缺末筆,毛抄本不缺筆。當是毛氏抄手偶然失誤。
(三)文字
宋明州本卷末寶元二年牒文「上煩」以下缺文,毛抄本缺文正同。
依據上述三條證據,可知毛抄本係出自宋明州本。汲古閣毛氏與述古堂錢氏兩家同在常熟,交往密切,此本當即據錢藏宋明州本影寫。
毛抄本前有清道光十三年(一八三三)阮元手跋,卷十末有乾隆五十九年甲寅六月十四日段玉裁手跋。段氏曾用曹本校勘,每卷末撰有識語,記録校勘日程。段校原本已無可蹤跡,幸而周錫瓚曾過録一本,今藏上海圖書館。茲據周校本列段氏識語如下:
宋本三十五頁,每頁廿二行,末頁十二行。甲寅三月,借周漪塘所藏毛抄宋本校。十六日,段玉裁記。凡照影宋本改者,書於本字本身旁側;凡以意正者,書於本行上下方;亦有照宋改本字,仍恐模糊而書上下方者。若膺氏。【卷一末】宋本四十三葉,末葉六行。甲寅三月廿二日,若膺校訖。【卷二末】宋本卅五葉,末葉十四行。三月廿八日,若膺校訖。【卷三末】宋本三十六葉,末葉十九行。四月七日,若膺氏校訖,是日立夏。【卷四末】宋本卅九葉,末葉三行。四月十六日,若膺氏校訖。【卷五末】宋本四十一葉,末葉十三行。五月十七日移居枝園校訖。【卷六末】宋本五十三葉,末葉六行。甲寅五月廿五日,若膺校訖。是日夏至次日也,時雨霑足。【卷七末】宋本三十四葉,末葉四行。甲寅六月初五日,若膺校訖。【卷八末】宋本四十二葉,末葉五行。六月初九日。【卷九末】宋本卅八葉,第卅七葉滿,第卅八葉無字。甲寅六月十三日,若膺校訖。凡宋本今本並誤者,書其字於上下方。【卷十末】
按以上諸條所記宋本若干葉,末葉若干行,即指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集韻》之排版樣式。段氏據毛抄本手校曹本,起於乾隆五十九年甲寅三月,訖工於六月十三日。次日(十四日)段氏爲毛抄本撰寫一跋云:
凡汲古閣所抄書散在人間者,無不精善,此書尤精乎精者也。書成於宋仁宗寶元二年,故太祖、太宗、真宗及太祖以上諱及其所謂聖祖諱皆缺筆。「禎」字下云:「知盈切。上所稱。《説文》:‘祥也。’」「上所稱」者,猶言今上之名也,故空一格。不言諱者,嫌於名終則諱也。「禎」不缺筆,蓋影寫失之。或雲「禎」字本空白不書,但注雲「知盈切。上所稱」以別於他諱也。自英宗以後諱皆不缺筆,則知所影者的爲仁宗時本無疑。但其版心每葉皆雲「某人重刊」、「某人重開」、「某人重刁」則亦非最初板矣。……今年居蘇州朝山墩,從周君漪塘許借此本挍曹本舛錯,每當佳處,似倩麻姑癢處爬也。凡曹缺處,此本皆完善,而曹所據本與此本時有不同。
段氏上跋給出三條結論:
(一)毛抄底本爲北宋仁宗時本。按此説未確。上文已辨,不贅。
(二)毛抄較曹本文字有優長處,可補正曹本缺陷。按此説是。
(三)曹氏所據本與毛抄之文字差異,源於二者底本來源不同。按此説甚有見地。在未能親見任何宋本之條件下,段氏能判定曹本與毛子晉所影本出自不同底本,顯示出他對版本高度敏感,令人欽佩。
四、毛、錢二家影宋抄本與宋明州刻本之關係
《集韻》另有錢氏述古堂影宋抄本,欄外左上寫有「虞山錢遵王述古堂藏書」字樣,今藏上海圖書館。檢錢氏《述古堂書目》,《集韻》下注「宋板」二字,入《宋板書目》。又《絳雲樓書目補遺》,著有「宋板十冊」。錢氏影抄之本,當即據此。
陳先行《古籍善本》131頁)
取毛抄、錢抄與宋明州本對勘,宋明州本有書版漫漶處,如卷一第二十四葉十行,「 」下三字,文字缺失留白。錢抄本留白,毛抄本作「軸耑鐵」三字,同宋潭州本;同行「祁」字條:「《説文》太原縣。一曰盛也,亦姓」,宋明州本「太原縣」三字漫漶,錢抄本三字留白,毛抄本有「太原縣」三字。知錢抄本、毛抄本出自同一底本,即今藏上海圖書館之宋明州本,錢抄本尚仍底本之舊,毛抄本則盡力取他本補寫完整。錢抄本間有誤字,如宋明州本卷一第七葉後十行「炵」字條:「他冬切。火盛皃。文三」,錢抄本「皃」誤「 」,毛抄本不誤。宋明州本版心下有原版、補版刻工名,毛抄本照式摹寫,錢抄本無刻工名。
錢抄與毛抄有另一項區別:錢抄本未經後人校改;毛抄本曾經人據別本校勘,以白粉填改,造成毛、錢二本文字之更大分歧。這種白粉填改的方式,似出自毛晉之子毛扆之手。
後來學者未見宋明州本,僅據文字差異推測底本狀況,從而産生誤解。比如顧廷龍先生曾提出:
今就毛鈔與錢鈔言之,兩本版式行款,完全相同,應爲從同一底本所出,但錢鈔字畫不完,缺漏空白,而毛鈔則否,何也?竊謂缺字缺畫,審係原雕板片之漫漶,非印本紙張之殘損。毛鈔已經重修,所以不缺不殘。段校雲:「但其版心每葉皆雲‘某人重刊’、‘某人重開’、‘某人重刁’,則亦非最初版矣。」諦審錢本缺字,及殘存筆畫,以意度之,錢本尚出於修補以前之印本。〔五〕
顧先生作此結論時,並未親見毛抄本,而是委託門生某人至天一閣代爲校勘。該生本從事文字之學,版本經驗不足,對白粉填改事缺乏敏感,僅將部分填改後字抄付顧先生,從而誤導了顧先生的判斷。
對於毛氏填改之依據,段氏似未深究。第一個對此問題作説明的是趙振鐸先生,他通過校勘發現,毛抄本所填改之字多與宋湖南刻本(即潭州本)相符。〔六〕這提示我們,毛抄本填改所據當爲某一屬於宋潭州刻本系統的版本。但究竟是哪個版本呢?趙文作如下解答:
當時汲古閣藏有兩部影宋抄本《集韻》,一部是朱彝尊從毛扆處得到的本子,康熙年間曹寅據以刻印流傳。它的底本極有可能就是南宋湖南刻本。另一個就是現在入藏天一閣的影抄南宋杭州刻本(暄按:即宋明州本)。毛氏當年曾用影抄湖南刻本校改過影抄杭州刻本,並作了改動。
筆者將毛抄本填改字與宋明州本、宋潭州本對勘,發現這些改字幾乎都與宋潭州本相符。趙氏此説,大致成立。惟毛氏汲古閣藏有兩部影宋抄本一説,查無實據。此説或受清中期以來誤説的影響(説詳後)。
五、毛抄本之遞藏
毛抄本乾隆中歸蘇州周錫瓚。乾隆五十九年(一七九四),段玉裁從周氏借得,並取曹本對校,發現曹本脫誤累累,補正不下數百處,並於各卷末作跋語。嘉慶二十三年(一八一八)周錫瓚於曹刻修補印本上以朱筆過臨段氏校語,該校本清末爲莫友芝收得,莫友芝之子莫繩孫取黃彭年、陳慶鏞兩家彙校本,録於該本之上,録畢又以己意增校。後歸祁陽陳澄中,葉景葵爲之作跋,〔七〕今藏上海圖書館。該校本卷末有周氏手跋云:
汲古閣毛氏影宋鈔本余向年所藏,已歸海寧查小山名有圻家。此書段茂堂先生曾借去精心校勘,可謂毫髮無遺憾。今借來,照段本臨挍此書,雖失猶不失也。挍畢書此,以誌欣幸。嘉慶二十三年歲在庚寅,仲漣周錫瓚識。時年七十有七。
由此可知,至晚在嘉慶二十三年,毛抄本已由周錫瓚轉歸海寧查有圻。
道光十三年(一八三三)四月廿四日,阮元走訪野雲山人(朱鶴年),後者出此書屬題,知彼時毛抄本歸朱鶴年。後又轉入吳鍾駿家。陳奐《集韻校勘記序》云:
蓋《集韻》流傳,祗有局刻本。其景宋本向在蘇周漪塘家,徙售入都,吳夝舫侍郎出重金致之,倩名手寫其副。袁漱六太史來守松江,借副謄真。〔八〕
知毛抄本在吳氏家時,吳鍾駿、袁芳瑛曾各自影抄一部副本。筆者所見所謂「影宋抄本」(實爲副本)有二:一臺灣「中央」圖書館藏本,舊題陳奐抄本,但以原本覆核,並未發現陳奐手跡;一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本,附《校勘記》十卷,舊題馬釗撰。凡毛抄本以白粉填改處,以上二本均與填改後字相同(詳表二)。
馬釗《集韻校勘記》所據之「毛抄」當屬副本,文字已經改動。袁芳瑛任松江守備時,曾有意影刻《集韻》,因故未成。袁氏試圖影刻之底本亦屬副本,即便當時有幸刊成,其本也非宋明州本的原貌。
民國以後,毛抄本爲蕭山朱鼎煦收得。學者不知其下落,遂誤以爲其本「今佚」。〔九〕一九七九年,朱氏後人將此書捐贈寧波市天一閣博物館。
毛抄本鈐有「毛晉私印」朱文方、「子晉」朱文方、「汲古主人」朱文方、「子晉書印」朱文方、「宋本」朱文橢、「希世之珍」朱文方、「虞山毛晉」朱文方、「載悳堂」朱文方、「鬻及借人爲不孝」朱文長方、「趙文敏公書卷末雲吾家業儒辛勤置書以遺子孫其志何如後人不讀將至於鬻頽其家聲不如禽犢苟歸他室當念斯言取非其有無寧捨旃」朱文方、「筆研精良人生一樂」朱文長方、「虞山毛晉」朱文方、「汲古閣」朱文長方、「虞山毛氏汲古閣收藏」朱文方、「海虞毛晉子晉圖書記」朱文方、「汲古得脩綆」朱文方、「毛氏圖史子孫永保之」朱文方、「仲雝故國人家」朱文方、「虞山汲古閣毛子晉圖書」朱文長方、「子孫寶之」朱文方、「琴寉主人」朱文橢、「進德修業」朱文方、「毛扆之印」朱文方、「斧季」朱文方、「玉裁私印」白文方、「懋堂」朱文方、「揚州阮伯元氏藏書處曰琅嬛山館藏金石處曰積古齋藏硯處曰譜硯齋著書處曰揅經室」朱文方、「蕭山朱鼎煦收藏書籍」朱文長方、「蕭山朱氏別宥齋藏書印」朱文方、「別宥齋」朱文方、「鼎煦小印」白文方、「朱家」白文方、「樂壽堂」朱文方、「朱別宥收藏記」朱文長方印等。
六、曹刻底本來源於毛氏之説辨析
曹刻之底本應是今藏傅圖的清初影宋抄本,該抄本又出自宋潭州本,可無疑義。但清代段玉裁之後的學者大都持另一觀點,認爲曹刻底本是朱彝尊從毛扆傳抄得來。根據目前所知的材料,這一説法最早來自顧廣圻。顧氏説:
秀水朱檢討彝尊從毛扆斧季家得其傳鈔本,於康熙丙戌歲屬曹通政寅刊之,由是與同時所刊《廣韻》各書並行於世。〔一〇〕
曹寅刻《集韻》與朱彝尊有關,這一點,朱氏本人作過確認。他曾説:
嗚呼!小學之不講,俗書繁興,三家村夫子挾梅膺祚之《字彙》、張自烈之《正字通》以爲兔園冊,問奇字者歸焉,可爲齒冷目張也。予也僑吳五載,力贊毛上捨扆刊《説文解字》,張上捨士俊刊《玉篇》、《廣韻》,曹通政寅刊丁度《集韻》、司馬光《類篇》。〔一一〕
顧廣圻説曹刻的底本是由朱氏提供,很有可能。不過,朱氏是否又從毛扆得傳抄本,值得推敲。朱彝尊勸人刻小學書,曾直接或間接地與毛扆有過交往。張士俊刻《廣韻》,由朱彝尊力贊,張氏刻書跋稱從常熟毛扆借得《大宋重修廣韻》一部,相與商榷,延其甥王君爲玉摹寫舊本字畫,校讎再四,而後鏤諸版,即是一例。但《集韻》是否同樣採用了毛扆家傳抄本,除了距離曹寅刻書百餘年後的顧廣圻的説法,缺乏更早的證據。在顧氏之前看到過毛氏影宋抄本並對之作過全面研究者當推段玉裁,但他也只説「楝亭所得本蓋與毛子晉所影本非一刻」,無論是他的跋文還是校勘記均絲毫未提及毛氏另有一種《集韻》的抄本,更未提及朱彝尊曾向毛扆借過抄本。顧廣圻並未見過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只是在清嘉慶十年二月借周錫瓚過録段玉裁校本,〔一二〕卻能對曹刻的底本及來源作出如此明確的説明,不能不令人橫生疑竇。
曹本屬於宋潭州本系統,其底本是宋潭州本的傳抄本。假設毛扆藏有一個宋潭州刻本的影抄本,他是從何處抄得的呢?潭州本作爲宋刻孤本,自明代以來一直深藏內府,它的文本至清康熙間始藉曹刻重現於世,説明直到這一時期,它纔被抄録出來。可得見並傳抄此孤本的人,應該長年接近內府藏書,身處民間的私人藏書家毛扆顯然不符合這一條件。
朱彝尊倒是符合此條件的合適人選。《清史稿•朱彝尊傳》,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彝尊試鴻博,除檢討,充《明史》纂修官。二十年,充日講起居注官,入值南書房,旋坐私挾小胥入內寫書被劾。曹刻底本或者就是朱氏從內府藏宋潭州本抄出的。如果將顧廣圻的説法顛倒一下,即毛扆從秀水朱檢討彝尊家得見其傳抄本,用以校改自藏之毛抄本,似乎更説得通一些。
當然,作爲康熙寵臣的曹寅同樣有機會從內府接觸到宋潭州本,他從朱彝尊處得到信息,並將之影抄出來,也是可能的。
顧廣圻之説或有誤解成分。自清代以來,學者所見《集韻》莫古於影宋抄本,其次爲曹本,學者探求曹刻底本,第一反應、第一目標即是當時最爲著名的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朱彝尊、曹寅、毛扆三人曾在清初重刊宋版小學書的風潮中有過合作,或許顧廣圻也清楚這一情況,他想當然地將這一關係套用到《集韻》中。
後世學者對於曹刻底本來源,幾乎衆口一辭。例如王欣夫先生説「至清康熙時朱竹垞始從毛斧季得傳鈔本,屬曹楝亭刊之。蓋是書之不絶如線久矣」,〔一三〕顧廷龍先生説「清康熙間朱竹垞始從毛氏汲古閣得傳抄宋本,屬曹楝亭刻於揚州」,冀淑英先生説「康熙間曹寅據毛氏汲古閣抄本刻入《楝亭五種》」,都輾轉沿襲了顧廣圻的説法。趙振鐸文明明已發現曹刻不出自天一閣藏毛抄之底本,而出自另一宋本,卻仍然推測毛氏汲古閣藏有兩部影宋抄本,其中一部是曹刻底本,將曹刻底本來源固執地指向毛氏,仍未跳出前人的慣有思路。
顧廣圻之説使人産生誤解,認爲曹刻的底本即今藏天一閣的毛抄本,有學者推求曹本舛錯之由,總結爲寫本不精,校刻不審,就是以這樣的理解爲基礎。王欣夫先生説:「惟朱本未免筆畫小譌,校者又未能精審。」顧廷龍先生説:「曹本係據傳抄本,自易致誤。」實則此類均是次要因素,而真正主要之底本因素被掩蓋了。
此外,如果抱定曹本出自毛抄本的概念,對《集韻》版本體系的理解也有負面影響,學者會理所當然地認爲,毛抄之底本——宋明州本是清以來通行本之共同祖本。然而這種看法,與事實並不相符。
如上所述,《集韻》現存三種宋本,金州軍本長期藏於日本皇宮,對中國後來傳本之作用甚微,影響後世傳本的主要是明州本與潭州本。對於這兩種宋本,後來傳本呈現出確鑿無疑的指向性,乃至可以具體到某一印本:毛抄、錢抄的底本指向今藏上海圖書館的宋明州本,曹本的底本指向今藏國家圖書館的宋潭州本。
宋潭州本曾藏於清宮內府,屬於該系統之曹寅刻本雖較通行,卻因文字多誤,不斷受學者詬病。宋明州本藏於私家,屬於該系統之錢抄本長期不顯於世。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既經毛氏以另一系統宋本校改,復由段玉裁、阮元品題。歷經汲古毛氏、周錫瓚、查有圻、朱鶴年、吳鍾駿、朱鼎煦諸家收藏,今爲天一閣插架物。段玉裁之後,從事《集韻》校勘者有餘蕭客、鈕樹玉、嚴傑、陳鱣、羅以智、吳騫、丁士涵、許克勤、袁廷檮、勞權、韓泰華、陸心源、莫友芝、莫繩孫、龐鴻文、龐鴻書等,更有馬釗《集韻校勘記》、方成珪《集韻考正》等校勘專著出現。這些學者,或直接、或間接,均與毛抄本産生聯繫。因此,毛抄本可説是《集韻》版本系統中的關鍵一環。
毛抄本《集韻》具獨有之學術價值、藝術價值,有鑒於此,寧波市天一閣博物院謀以該書行世。該書白粉填改之處,對於文字音韻訓詁之學研究頗有參考價值,今浙江古籍出版社採用全彩影印,以期完美呈現填改細節;又編製目録於首,供讀者研究查閲欣賞利用。謹爲簡述此書源流於右,管蠡之見,或有補於萬一,幸垂察焉。
郭立暄
二〇二三年六月二十五日
注釋:
〔一〕冀淑英:《影印集韻説明》,附於《常熟翁氏世藏古籍善本叢書》卷首,文物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
〔二〕李致忠:《影印宋本集韻説明》,見《宋刻集韻》影印本卷首,中華書局,一九八九年版。
〔三〕邱棨鐊:《集韻研究》頁一〇〇一,臺灣文化大學博士論文,一九七四年。
〔四〕邵懿辰撰,邵章續録:《增訂四庫簡明目録標注》,頁一七六,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
〔五〕顧廷龍:《影宋鈔本〈集韻〉跋》葉二,見影印本《集韻》卷末,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
〔六〕趙振鐸:《記汲古閣影宋抄本〈集韻〉》,《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一九九三年第一期,頁八〇—八七。
〔七〕葉景葵:《卷盦書跋》,收入顧廷龍編《葉景葵雜著》頁一七,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
〔八〕陳奐:《三百堂文集》卷上,《乙亥叢編》本。
〔九〕邱棨鐊:《集韻研究》,頁九七一,臺灣文化大學博士論文,一九七四年。
〔一〇〕顧廣圻:《補刊集韻序》,見清康熙四十五年曹寅揚州使院刻嘉慶十九年修補印本《集韻》卷首。
〔一一〕朱彝尊:《汗簡跋》,《曝書亭集》卷四十三,第八葉,清康熙朱稻孫刻初印本。
〔一二〕李慶:《顧千里研究》,頁一〇四,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一三〕王欣夫:《蛾術軒篋存善本書録》甲辰稿卷一,頁一一六一,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