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古籍整理諸問題芻議——兼談對《文獻》雜誌的小小建議
當前古籍整理諸問題芻議——兼談對《文獻》雜誌的小小建議
漆永祥
今年是《文獻》雜誌創刊40週年,這40年也是我國古籍整理事業取得巨大成就的時期,而《文獻》作為古籍整理學界唯一堅持辦刊而挺立潮頭的刊物,不僅發表了一系列古籍整理方面的文章,也起到探索理論、引領學術、培養後進、團結同行等方面的重要作用。
近40年來,無論從古籍的影印、新刊與研究,還是校點、翻譯與注釋等方面,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筆者的學術研究,以閱讀清人著述為主,在上世紀80年代,想閱讀一部清人別集,無論是影印本還是整理本,皆寥寥無幾,除了上圖書館借閱清人刻本與抄稿本外,別無它法。而今天隨著文淵閣《四庫全書》、《續修四庫全書》、《清代詩文集彙編》等大型叢書的出版,以及清人全集、別集的大量點校與整理,閱讀重要學者與作家的別集,已經成為極其方便的事情。由於清人著述存量極大,絕大多數尚未經整理,難免會有讀不到書之苦;但如果想閱讀宋以前古籍,而對版本沒有苛求的話,一方面基本可以購買齊全,在家裡舒適閱讀;另一方面一台電腦加一個小小的U盤,就可以全數獲得,輕鬆瀏覽。這些古籍整理與電子化所取得的成績,在40年前是不可想象的。因此,生活在今天的學者,就古籍閱讀與獲取方面而言,應該是相當幸福與滿足的。
但在古籍整理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我們也應該清醒地看到,同時存在著不少的問題,尤其是近十餘年來,甚至可以說是泥沙俱下,亂象叢生。本文試就存在問題的方面,談談自己的看法,以就教於方家。
一、古籍整理非人人可為的簡易機械工作
上世紀90年代中期,筆者曾經參加過一家大型出版社在北京近郊組織的研討會,該社頗有情懷且氣魄極大,提出要整理標點出版《四庫全書》,筆者發言時問面對如此數量龐大的古籍,去哪裡找懂行的點校者?主辦者不屑地大手一揮說:這個好辦,能標點的人很多,廊坊中學的老師就可以。我聽完後,就默默地離會了。但未曾想到,在今日整理標點出版的古籍中,果真存在著大量「廊坊中學老師」水平的點校者(此處對廊坊中學教師毫無貶低之意)。目前書店架上與讀者手中的點校本古籍,有不少可以說是質量低劣,錯訛滿紙,顧炎武等學者指斥晚明以來所刻古籍為「災木」、「災梨」,如果他們讀今日一些劣質的點校本古籍,應當有更深的感觸。
近十餘年來,新出版的影印本與點校本古籍,林林總總,插架森森,看起來繁花似錦,欣欣向榮。但這些整理出版的古籍,質量好的當然不少,但不合格的劣本也大量存在。有不少整理者對古籍整理的常識知之甚少,亦無點校古籍的實踐經驗,更不願意花大氣力調查各種版本,在對版本源流摸索不清的情況下,往往隨意確定一個版本為底本,或者貌似花了功夫做過調研,但所確定的底本並不可靠,導致其整理工作一開始就是失敗的工作。同時,個別整理者識讀古詩文的能力平平,遇到稍有難度的句子,便隨手亂點,以至於碎文破句,充斥卷中;又不願意花時間參校眾本,核查出處,甚至連基本的字典也不願意查閱,更不用說核校他書。點校者趕工加班,潦草塞責,標點完畢,即行刊印,很難保證點校質量,導致出現大量的訛誤。而且這些劣本質量之低下,遠過於宋代的建陽「麻沙本」和顧炎武等人斥責的「災木」,誤導讀者,有害而無益。
如果要探討這些劣質古籍大量槧行的原因,就是表面看起來熱鬧非凡的古籍整理,實際是一項被嚴重輕視的工作。即認為其既無學術含量與價值,亦無需從事者的學術能力與專業知識支撐,已經成為一項人人可為而簡單易行的機械工作。只要觀察各高校在職稱評定時,將古籍整理成果打折處理,來折算科研工作量,窺其一豹,可知全體。如果這種看法不能扭轉,那麼質量低劣而貽誤後人的古籍整理本,還會源源不斷地刊行,從而極大地拉低古籍
整理的整體水平。
古籍整理是一項需要堅實的文獻學基礎知識功底的工作,需要從事此項工作的人員能夠交叉運用文字、音韻、訓詁、目錄、版本、校勘、輯佚、辨偽等多方面的知識,還需要整理者有極大的甘於寂寞、久久方能有功的耐心與決心,任何急功近利、急於求成的做法,都是行不通的。
二、古籍整理校勘記處理的諸多問題
清乾嘉時代的學者整理古書時,莫不縱向考察版本源流,橫向廣收眾本,以確定底本,參校眾本,這一優良傳統一直延續到今天。而今天我們比清人更加幸運的是,凡收藏於國內各大館藏的唐代寫本、宋本、元本與明清稀見之本,近則可以手捧目驗,遠則可以網上瀏覽,且清晰度不減原本。即以「十三經」諸種版本而論,今天所能寓目的,遠多於當年阮元主持《十三經註疏校勘記》時的版本,經史四部之本,莫不如斯。但當我們檢視今日古籍點校整理本時,仍會發現諸多的問題。
1.底本確定不當,參校諸本混亂。點校一部古籍,首先需要釐清其版本源流,以擇定底本。萬不可倉促成事,略加泛覽,即定某本為底本,開始校書。因為一旦底本確定不當,就如同高樓建築在沙灘之上,一招不慎,滿盤皆輸。有些點校本所列參校本,看起來非常豐富,名目眾多,實際根本未弄清各本間的關係。如有稱參校了某書的《永樂大典》本、《四庫全書》本、武英殿本等,且不說《四庫全書》本有文淵閣、文津閣等的區別,實際上所謂《永樂大典》本、《四庫全書》本、武英殿本等,均為同一版本,即當年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輯出者,點校者列為三個不同的版本,要麼是自己不知,要麼就只是糊弄讀者而已;有些點校者的參校本,除國內各大館外,日本、美國諸館藏書盡皆列入,看起來宋、元、明、清諸本皆備,甚至宋本即有數種之多,實際這些版本有的也是同一版本,有的甚至是新刊影印本。但真正落實到實際,則未全部一一校勘,只是匆閱數頁書影,即算是參校。如此馬虎的校本,其質量可想而知。
2.書出眾手,且無凡例,前後混亂,水平參差。有不少古籍整理項目,為集體多人合作而成,這些書籍的校勘,事先無既定之凡例,亦無適當的校改原則,事後統稿又不仔細,校勘術語的使用,又各隨己意,前矛後盾,加上個人點校水平高低不等,於是一部書中,校語千百十樣,質量參差不齊。讀者在握,難以卒讀。
3.校改文字,既無原則,更失例規。古籍校勘,若底本不誤,而校本訛誤之字,一般不列入校勘記中。而目前有不少校勘者所校之書,不僅廣泛列出異文異字,而且以他本誤字校改底本不誤之字;更有甚者,如兩宋之交、宋末元初人詩文集,《四庫》本因忌諱改字甚多,今人校勘反以館臣所改之《四庫》本,校改流傳有緒之宋明本,造成古籍雙重、三重乃至多重錯訛,遂成瘡疻,良為可嘆。
4.校記繁冗溢濫,實則十之八九不必出校。今日學界校勘古籍,以多出校記為榮,凡有異文,甚至避諱字、異體字等,亦不避繁碎,盡皆列出。如己已巳、辨辯、日曰、穎潁、卻郤、末未、商啇、榖穀、雎睢等字,以及如避諱字丘邱、玄元等,亦一一出校,詳為列出如「己,原作已,今據某本校改」,「玄,原作元,據某本改」等。此類校勘記,累累絮絮,充斥書中,不僅無補於讀者,反而成為負累。即偶爾有數條有價值的校勘記,也湮沒在這些毫無參考作用的無效校勘中。
古人校一部書,往往長達數年甚至數十年,而今人校書則不旋踵間已經校畢,急功近利,趨時趕工,且既不通校勘之學,又不願花力氣下功夫。唯願學界視古籍如眼耳頭目,放下身段,仔細校書,不隨手更改原文,不輕易妄下結論,則古書幸甚矣。
三、重視探索古籍整理中的新問題與新方法
古籍傳抄與刊刻過程中,由於訛、脫、衍、倒的原因,導致出現錯訛甚至以訛傳訛,漢唐以來不斷有學者總結致誤規律,至清代王念孫校《淮南子》總結出62條通例,蔚為大觀。近百餘年來,由於使用新式標點,也出現了新的錯訛問題,此方面經過學界的努力,以呂叔湘《標點古書評議》為代表的各類專著論文,已經取得了不少的成績。但一方面新材料如新發現古籍、出土文獻等不斷湧現;另一方面,新問題如古籍標點、今注、今譯、譯成外語、繁簡字、電腦輸入、激光照排等方面造成的訛誤更是前所未有,層出不窮。因此許多問題與現象是古人所未曾見到的,學術界也不斷在進行探討與研究。
例如,由於電腦打字輸入法的不同、繁簡字轉化、生僻字、電腦病毒與電子排版等原因,導致出現了一些前所未有的錯訛形式,這方面已經有一些論文進行探討,筆者在此總結出11條通例,做些校勘學上的分析。
1.因電腦拼音輸入法組詞而致誤例。如使用拼音輸入法時,將「北京」錯打成「背景」(以下諸例凡在括號外者為正確詞彙,括號內者為錯訛之詞),又如今存(進村)、書目(樹木)、漢儒(含乳)等。
2.因五筆字型輸入法組詞而致誤例。五筆字型輸入法,因其組詞重碼少,打字快,而深受行內喜愛,尤其是影印店、出版社的打字員,絕大多數均用五筆字形輸入法,由此導致與拼音輸入法完全不同的訛誤,如音韻(單間)、版本(片酬)、輯佚(加件)、刊印(朝鮮)等,這些錯訛如不通五筆字形,則摸不著致誤之由,完全如入雲霧之中。
3.因手機九宮格輸入法而致誤例。九宮格常見於手機拼音輸入,因鍵盤有限,不少字詞的摁入都重疊在8個鍵位上,導致更多的詞語重疊。如天氣(調皮)、文字(蚊子)、避諱(詞彙)等。
4.因OCR掃描轉化而致誤例。利用OCR光學字符識別原理掃描紙本等載體上的文字,轉換成文本字符,隨著其技術的越來越成熟,識別率極高,即節省了時間,又方便準確。但在識讀古籍中的文字時,其準確率則大大降低,甚至極其簡單的漢字也會識別錯誤,生僻字詞更是如此。蘇芃教授曾舉例說,幾年前在全國各地售賣糖炒栗子的包裝上,常會看到板栗簡介中援引《詩經》的「樹之棒果」,「棒果」是「榛栗」之誤,並且在網上以訛傳訛,最終傳播到了大眾生活中[1]。
5.因生僻字或造字而致誤例。在電腦錄入過程中,個別生僻字與錄入者所造之字,在此電腦中能顯識出,在彼電腦中則或變為奇奇怪怪的別字,或溷為亂碼,或顯示為空白。如盩厔、喧嚻、曮睨、灪滃等。
6.因電腦病毒而致誤例。電腦病毒,無處不在,常常在此電腦中文字內容正確無誤的文檔,轉往他人電腦,或者經打印機打出時,便會出現毫無規律的文字更易或亂碼,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再贅述。
7.因繁體字轉換為簡體而致誤例。在電腦文檔中,往往在繁體字轉化成簡化字的過程中,會出現大量的訛誤。如於菟(於菟)、於於集(於於集。案朝鮮文人柳夢寅,號於於堂,其別集為《於於集》)、乾嘉(乾嘉)等。
8.因簡化字轉換為繁體字而致誤例。由於繁體字中的大量異體字,經簡化後多合為一字,當再轉換成繁體字後,就出現了大量的錯訛。如頭髮(頭發)、卜馱(蔔馱)、征戰(徴戰)、深谷(深穀)、千里(千裏)、皇后(皇後)等。
9.詞組轉化為繁體而變異,然其義不變或近似者。我們在將簡化字文檔自動轉換成繁體時,由於使用的是台灣版本,因此電腦會自動轉換成台灣習慣用詞。如打印(列印)、計劃(計畫)、網絡(網路)、信息(資訊)、激光(鐳射)、小區(社區)、質量(品質)、數字化(數位化)等,其字雖變,其義基本未變。
10.詞組轉化為繁體而變異,然其義莫可名狀者。如字號(字型大小)、龜鑒(高抬貴手)、終南捷徑(終南快捷方式)、海內存知己(海記憶體知己)等[2]。
11.因新舊字型而致誤例。近年來,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在抽查古籍整理著述時,加大了對漢字因新舊字型不同而導致錯字的審檢,以至於不少書籍被定為不合格產品。如黃(黃)、顔(顏)、説(說)、煥(煥)、録(錄)、真(眞)、清(淸)、內(內)、兩(兩)、卻(卻)、吳(吳)、衆(眾)等。此類文字太多,其是否新舊字型,不好判斷,幾乎防不勝防。竊以為相關部門不嚴格審核版本不明、斷句舛訛的點校古籍,而在這些字型上找毛病,無疑是丟了西瓜而撿芝麻而已。
由以上舉例可知,隨著影印古籍與數字化的迅猛發展,無論在理論探索還是研究方法上,古籍整理都遇到了諸多前所未有的新問題,值得我們做認真而深入的研究。
四、對「e-考據」方法的再思考
自台灣學者黃一農教授提出「e-考據」之說[3]以來,關於這一方法的優劣爭論便從未歇息。黃教授認為,隨著網際網絡和電子資料庫的普及,新一代的史學工作者常擁有博聞強識的前輩學者們夢寐以求的環境。我們有機會在很短時間內就掌握前人未曾寓目的材料,並填補探索歷史細節時的許多隙縫,或透過邏輯推理的佈局,迅速論斷先前待考的疑惑或矛盾。事實上,一個有機會孕育「e-考據學派」的時代或已出現。
支持者認為,這是一種研究手段的革新,是傳統研究方法的衍生和研究手段的立體化,運用包括田野考古、社會調查等其他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並在此基礎上有新的拓展。同時,「e-考據」與傳統考據並不是對立的兩套方法,只是傳統考據學在e-時代的升級版,兩者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前者具有較多的可操作性,能在合理時間內進行先前較難施行的分析,並因此較有機會開創出新的研究格局[4]。
持保守意見者認為,e-考據本質上作為一種引得式或謂索引式的網絡新工具,最多只是一種輔助手段,如果僅依靠e-考據找到的片斷史料便附會引申,甚至不能查回原書,「廢書不觀」,那麼此等e-考據便有可能淪為「偽考據」。還有學者認為,就注釋學而言,單純憑借「技術」,而自身缺少「才」、「學」、「識」的能力,還遠不足以成為稱職的注者[5]。
還有學者認為,數字化的直接結果,是勾銷了古籍版本外觀上的差別,勾銷了紙張、墨色、裝訂等物質標誌,也勾銷了古籍版本的「工藝性質」。它既沒有了欣賞精本的愉悅,也沒有了翻看劣本的不快,使「觀風望氣」「鼻嗅手摸」等鑒別版本的傳統經驗,徹底失效[6]。
筆者認為,上述諸說,各執一端,並皆有理。就古籍整理而言,e-考據方法的最大便利是我們坐擁龐大的古籍資源數據庫,可在瞬間搜索到諸如文淵閣《四庫全書》等大型叢書中的某個具體人名、地名與各類詞彙,這是古人不可相像的碾壓式優勢。具體就校勘古籍而論,對於一部古籍不同版本間的異文異字,以及歷代引用的他校材料,皆可得之於分秒,做為校改的依據,但這些材料的獲得也令我們深感不安與疑惑。
首先,在公諸於網絡間的各類古籍數據庫,其文字的可靠性遠較傳統紙本文獻為低,我們究竟應該對其持幾分的信賴度(有原書掃描件者尚可比勘);其次,當一些常見詞語被搜索時,往往會出現成百上千甚至數千條的各類材料,又令我們如泥牛入海,校不勝校,唯慨嘆無奈而已;再次,這些孤單冷默的條目,有多少是與所校本書相關的材料?在不聯繫原文不串連上下句的情況下,他們能反映或還原多少當時版本的真實原貌;第四,也是最有趣的一點,這些資料中有多少是古人看到但認為是無用的資料而放棄和淘汰,而被我們視如珍寶來炫耀,並做為校勘古籍的鐵證,因為我們想當然地認為這些材料是古人所看不到或忽略了的。因此,對於e-考據方法的運用,既不可排斥反對,更不能過於迷信,作為「校書之一助」則可矣。
五、少量古籍的重復整理與海量古籍的無人問津
新中國成立以來,在古籍的影印、點校、注釋與翻譯等方面,以「二十四史」校點本為代表的整理工作,取得了驕人的成績。改革開放以來,大型叢書的影印與各種經史四部書籍的整理,更是插架森森,數量龐大。但如果對這些古籍做認真分析的話,就會發現存在著大量的重復整理與資源浪費,這種狀況截止目前仍無大的改觀。
由於讀者需要與出版社射利的目的,如《詩經》、《楚辭》、《文選》、《古文觀止》等書,以及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柳宗元諸家詩文,全本選本,注本譯本,充斥於書肆之中,這既是名家名著的影響力,也是讀者熱愛的自然選擇,極其正常,無可厚非。但出版社與研究者在出版選題與科研項目方面,也熱衷於名家名著的重復整理,且多年來皆是如此,這種自然的個體行為,卻折射出古籍整理界整體的無計劃性與盲目性。
即以清人別集的整理為例,如顧炎武、黃宗羲、錢謙益、戴震、錢大昕、龔自珍等人的詩文集,影印本與整理本,比比皆是,而大量的清人別集卻沈睡館閣,無人問津。筆者十數年前曾受有關方面委託,與山東大學杜澤遜教授、北京師範大學史革新教授選輯一套清人別集千餘種的目錄,我們當時約定:凡有影印本與點校本的清人別集,一概不收,主要以未曾影印與點校的別集為主,尤其側重於抄稿本與孤本。我們分別選擇了清初、清中期與清末清人別集約1500種。但我們的選目最後未被採納,因為不收錄顧炎武、黃宗羲諸家,則本套叢書不具有權威性、典範性與代表性。正因為如此,無論是大套叢書還是各地所影印之地方性古籍叢書,皆莫不收錄歷代名家詩文集,結果就是各套叢書中出現大量的重復收錄。而由於名家別集卷帙浩繁,佔據了大部分的冊數,有一半甚至更多的內容都是重復影印。這無疑是一種巨大的資源浪費。
民國初期,把殷墟甲骨文、居延漢簡、敦煌遺書與清內閣大庫所藏明清檔案稱做史料的「四大發現」,新材料的介入直接推動了學術的繁榮與發展。如果在今天也比附而論,筆者認為近年來也有「四大發現」,或已經發現並充分利用,或有待於發掘,即:以上海博物館與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所藏為代表的新出土文獻,不斷被發現並電子化的各類珍貴經史古籍版本,以《燕行錄全集》、《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等為代表的域外漢籍,此三類新史料,已經為學界所熟知並充分利用。
筆者以為,第四大「發現」就是在各大圖書館蒙塵插架的大量未經影印與整理的古籍。清代阮元在為江藩《漢學師承記》撰序時曾謂,「元又嘗思國朝諸儒,說經之書甚多,以及文集、說部,皆有可採,竊欲析縷分條,加以翦截,引繫於群經各章句之下。譬如休寧戴氏解《尚書》‘光被四表’為‘橫被’,則系之《堯典》;寶應劉氏解《論語》‘哀而不傷’,即《詩》‘惟以不永傷’之‘傷’,則系之《論語•八佾篇》,而互見《周南》。如此勒成一書,名曰《大清經解》。徒以學力日荒,政事無暇,而能總此事,審是非,定去取者,海內學友惟江君暨顧君千里二三人。他年各家所著之書,或不盡傳,奧義單辭,淪替可惜,若之何哉!」阮元以為,當世學者之書,不一定都能傳諸後世,理想的方式是將各家著述中「奧義單辭」,一一摘出,附於群經各相關條下,以供學界參稽。但這種方式的困難不僅在於「能總此事,審是非,定去取」的學者不可多得,而且各家著述之採獲與摘選,更非易事。因此,阮元後來編纂《皇清經解》時,也仍然是以書為主,而非摘錄精義的方式。當我們今天將目光轉向域外而廣求漢籍時,傳至今日的大量經史子集四部古籍,卻因無人董理而寂默在館閣,實在是不應該的。因為不是這些古籍不重要,而是我們習慣了從尋常易見的經史典籍與名家著述中尋取證據,以為古賢微言大義,盡粹於此。那些被我們視為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的經史學家之著述,蒙塵插架,鮮有翻閱,至於子、集二部之書,如農醫百工花草蟲魚鳥獸之書,更是少人整理,等同無有,這種狀況亟需改善。
因此,筆者以為在今後的科研項目與古籍出版方面,應該有相應的協調與調研工作,哪些著述已成爛熟之本?哪些著述卻從無槧行?在項目經費與出版補貼方面,應向從未影印與整理的古籍傾斜。與其遠求諸萬里之外,莫如近訪諸數里之間,激活這些尚未被發現而蒙塵館閣的「第四大發現」,有規模有步驟有計劃地選擇影印或點校出版。如果真能做到這樣,則這些古籍的刊印,不僅會給學術界帶來新的史料,給古籍整理增添新的活力,而且也將大大推動傳統文史哲領域各方面學術的研究。
六、各大圖書館應該具有更開明的態度給讀者閱讀真正古籍的機會
隨著古籍影印與點校本的日益繁富,以及電子版古籍鋪天蓋地式的增長與流行,一方面極大地便利了讀者閱讀,另一方面卻折射出學者尤其是年輕學子們對古籍的陌生與隔膜。從好的方面來說,隨著各大圖書館與藏書機構甚至私人藏家,將大量傳世罕見的宋元版古籍掃描上線,不僅國內難得一見的古籍可以坐在家中網上瀏覽,即美、日、韓等國所藏,也可輕易獲得,給版本研究帶來了空前的便利。但與此同時,各大圖書館對古籍的管理卻越來越嚴格,尤其所謂「善本」,深納不出,難得一現。目前各館的普遍做法是:凡一部善本古籍,一旦有影印本或製作了光盤與縮微膠卷等,則一般不再與讀者見面,這種善意保護古籍的做法,卻無形中對古籍整理與研究者造成了拒絕與傷害。
我們的前輩師長,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時,北大圖書館的古籍是可以借閱拎回家中仔細品讀的;在90年代,古籍已經不可借出,但大部分的古籍叢書,教師與研究生是可以入庫自己查書,並拿在手上翻閱與抄錄的;但今天只能在古籍閱覽室借閱,已經沒有入庫翻檢的福份了。而時下的大學本科生,已經很難接觸到真正的古籍,甚至一些新刊與影印的線裝書籍,也不能出借,形同古籍待遇。研究生與本科生在大多數時間里,都是在網上翻檢古籍,有的學生四年畢業都未曾捧過一冊清代刻本與抄稿本,更不用說宋元舊槧了。
但問題是,一個學生天然喜歡研究某一學術與某一行業的,畢竟是少數,多數學生需要培養與磨練,而翻閱真正的古籍,是最好的培養方式之一。在網上看一葉書影,抱著一部厚重的影印本,與小心戒慎、虔誠佛喜地輕拿一冊古籍閱讀,是完全不同的體驗。一個學生對古籍版本行款、字體、裝幀、墨色、紙張的目驗與記憶,是影印古籍與電子書完全不具備的。
我們誰都明白,古籍與萬物一樣,總有其消亡的一天。無論是蟲蝕、風侵、雨淋還是火焚等,都是古籍的天敵,儘管今日圖書館的條件可以將一部書保存在常溫下,不受風侵雨淋、蟲蝕火燒,但這種危殆性卻永遠是存在的,誰也不敢保證一部古籍可以永遠存留在世上。因此,保護一部絕世孤本最好的方式,就是影印或整理出版,化身千萬,才能長留世間。同時,定期或不定期的翻閱與見光,也是對古籍的保護,古人有曬書之習,就是為了保護。我們常常被灌輸翻閱一次古籍會延損多少年的壽命,但一部書長期不被翻閱何嘗又不是減壽。筆者曾多次遇到一部古籍因長期無人翻閱,導致函套卡死無法抽出書冊,或者書冊因長久無人翻檢已經粘連打不開的情況。我們永遠要明白一個道理:古籍是用來閱讀與欣賞的,不是用來藏著鎖著的;古籍的第一屬性是書,而不是物化了的文物!
對於圖書館與藏家而言,儘管有大量影印本與電子版不斷面世,但仍應該有培養人才的緊迫感、更開放的態度與寬闊的胸懷。在盡可能不損傷古籍的情況下,給讀者提供目驗手觸的機會。不僅如此,圖書館還應該多辦古籍展覽與講座,中國國家圖書館在此方面做出了很好的榜樣,如國圖的「文津講壇」已經持續舉辦近20年,深受學術界以及古籍與傳統文化愛好者的歡迎。類似的展覽與講座還應該延伸到中小學去,在孩子們幼小的心靈里育種培苗,生根發芽,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必將成為古籍保護者與傳統文化的研究者與弘揚者。
七、對《文獻》雜誌的小小建議
前已述及,《文獻》雜誌自創辦以來,已經成為中國古典文獻學界的一面旗幟,做出了優異的成績。筆者認為,從今往後,《文獻》尚可以在以下幾方面有所改進,以期更有利於古籍整理事業的發展與引領學術的進步,為促進和繁榮我國傳統文化及其研究事業服務。
其一,可以有意識地增加一些有關文獻學理論與古籍整理新問題、新方法的探索與爭鳴文章,引導學界,展開討論,暢所欲言,共創文獻學的未來;其二、《文獻》雜誌在行內享有特殊而權威的地位,深得作者與讀者信賴,投稿踴躍,稿件質量上乘,有一批相對穩定的作者群,但目前刊物在字數容量方面,稍嫌不足,應適度增加字數,以吸納更多專家尤其是中青年學者的優秀文章,以培植後備力量,增加刊物活力;其三,《文獻》目前刊發的文章,多數為不足萬字的中短篇文章,應適當增加一些觀點新穎、水平較高的長篇論文,以保證質量,吸引作者與讀者;其四,應不定期地發表一些書評文章,目前各類刊物都不約而同地少發書評甚至拒絕刊發書評,主要的原因是書評質量不高,唱贊歌者多,而客觀評論與批評者少,但不應因噎廢食,如果有高質量有見地的書評,應該鼓勵併發表,為學術界起到積極的推介與導引作用;其五,應加強《文獻》編輯部的力量,在人力、物力與經費諸方面,加大投入力度,解決後顧之憂,使刊物質量更上層樓,更好地為學界服務。
以上筆者對當前古籍整理學界的諸多問題做了揭示,意在提醒同行與熱愛古籍與傳統文化的有識之士,古籍整理是一項具有極高專業素養、需要謹慎細緻與熱愛古籍的態度、需要大量經費與時間的專業工作。我們對新形勢下的古籍整理中出現的新問題與新方法,應引起高度重視,並進行深入的研究;對於目前流行的「e-考據」方法,應持謹慎的態度。目前古籍影印與點校的現狀,是少量歷代名家名著的重復整理與海量古籍的無人問津,應盡快改變這種局面。與此同時,期待各大圖書館具有更開明的態度,給讀者閱讀真正古籍的機會,以方便學界,培養人才。唯其如此,古籍整理行業才能出現更多優秀的繼承者與弘揚者。
注釋:
[1]蘇芃:《互聯網時代的文字錯訛》,《光明日報》2019年3月2日,第12版。
[2]江慶柏:《電腦自動轉換中文簡繁字產生的問題》,《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2014年第1期,第3頁。
[3]詳見黃一農:《兩頭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4]張瑞龍:《e-考據是「立體」史學而非「偽考據」》,《中國社會科學報》2013年9月23日,第8版。
[5]謝乃和:《別讓「e-考據」成為「偽考據」》,《中國社會科學報》2013年1月25日,第7版。
[6]歐陽健:《踏破鐵鞋「龍二府」——黃一農先生「e考據」回應》,《河南教育學院學報》2014年第6期,第1-11頁。
原刊《文獻》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