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增湘與趙萬里的廿載書緣

傅增湘與趙萬里的廿載書緣

劉波


傅增湘先生(1872—1949)是民國時期北平最重要的藏書家,也是最重要的版本學家,校書多達千餘部,他與北方最重要的古籍公藏機構北平圖書館淵源頗深。北圖同仁中,與傅先生交往最密切的,要推趙萬里先生(1905—1980)。

據傅先生日記,趙先生初次拜訪傅先生是在1929年10月6日。那時傅先生年近耳順,退出政界已經多年,蟄居藏園,以藏書、校書為樂。而趙先生年僅24歲,從清華大學轉往北平北海圖書館任職不過一年多。拜訪前的兩個月,北平北海圖書館併入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內機構改組,趙先生成為徐森玉先生(1881—1971)的助手。當時徐先生兼任採訪部、善本部、金石部主任,趙先生的工作同樣橫跨三個部門,擔任採訪部中文採訪組組長、善本部考訂組組長及金石部館員。因為這層關係,趙先生得以隨同徐先生到訪藏園。

徐、趙兩先生這一次到訪藏園,傅先生囑託他們代為校對《大戴禮記》與王念孫手校本《山海經》。從那以後,趙先生常有機會到藏園看書,並向傅先生請教,交往越來越密切。他們之間的友誼,發端於校理古籍,此後的二十年間仍始終圍繞古籍展開。

1930年前後,趙先生在館的重要工作之一是整理甲庫善本,編纂善本書目。趙先生早年隨王國維先生(1877—1927)求學,在清華國學院和圖書館協助購書和整理圖書,也積累了一些實踐經驗,版本目錄學方面已然登堂入室。到了北平圖書館之後,經手大量宋槧元刊,眼界大開,加之受過現代教育的熏陶,具備科學思維方法,他提出了「比較版本學」的概念,把版本學往科學的道路上推進了一大步。

在積累版本鑒定經驗、系統梳理宋元版本、推進版本學研究的過程中,趙先生受益於版本學大家傅增湘先生的,可以說非常多。傅先生收藏善本甚多,就在他們初識的1929年,傅先生編印《雙鑒樓善本書目》,所收宋本多達180餘部,與北平圖書館相比也毫不遜色。年輕的趙先生有機會觀覽藏園宏富的珍藏,向經驗豐富的前輩求教,這對於他擴展眼界、增長學識,無疑是大有益處的。

傅先生不光與趙先生分享自己的藏書和學問,也不遺餘力地向其他藏書家引薦趙先生。比如1930年趙先生南下上海,擬前往商務印書館涵芬樓看書,便托傅先生給張元濟先生(1867—1959)寫信介紹。這次趙先生在涵芬樓看書兩日,後來趙先生在《從天一閣說到東方圖書館》中回憶,負責招待的職員說,那是他第一次招待外人看舊書,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的職員,也不能輕易去涵芬樓看書或借書的。可見傅先生給張先生的信發揮了強大的效力,讓趙先生在涵芬樓得到了超規格的接待。

張元濟先生願意破例招待趙先生看書,除了傅先生的人情,還與趙先生本人的學識有很大的關係。趙先生以二十出頭的年紀,主管北平圖書館古籍採訪、甲庫善本編目、石刻拓本整理等工作,無不成績斐然,後來出版的《國立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漢魏南北朝墓誌集釋》等著作,都是本領域的經典著作。傅先生贊揚他「洵為後來之英秀」,又說他「聞見賅博,與弟至契」,都不是虛譽。張先生在與趙先生交談過之後,認為他「於版本目錄之學確有心得」,於是敞開書庫,任其調閱。

 圖1 《國立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傅增湘序

1933年,趙萬里先生撰集的《國立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四卷付刊,傅增湘先生受邀作序。傅先生在序文中,對趙先生辛勤訪書以及高超見地大加贊賞:「趙君夙通流略,尤擅鑒裁,陳農之使,斯為妙選。頻年奔走,苦索冥搜,南泛苕船,北游廠肆,奮其勇銳,擷取菁英,且能別啓恆蹊,自抒獨見,於方志、禁書、詞曲三者,搜採尤勤。」同時也對簡目編成之後,趙先生編纂更詳細的書志,寄予厚望。傅先生寫道:「吾知太液池畔,必有慶雲之採,虹月之輝,輪囷糾縵,上與東壁爭光,昔人所侈為群玉之府、二酉之山者,庶幾旦暮遇之矣。」

趙先生承擔《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以下簡稱《館刊》)編輯事務多年,他也是《館刊》發表文章最多的作者(28篇)。發文數量僅次於趙先生的,便是傅增湘先生(15篇)。傅先生的《藏園群書校記》《藏園東游別錄》在該刊連載多期,還發表了《明鈔本老學庵筆記跋》《跋唐人寫鵑冠子上卷卷子》《校宋蜀本元微之文集十卷跋》等眾多古籍考訂之作。學界耆宿的系列文章,給這份創辦不久的學術刊物以極大的支持,同時這無疑也是對趙先生編輯工作的鼎力支持。後來傅先生雖然發文漸少(可能與趙先生不再擔任主要編輯人員有關),但仍然支持《館刊》,為之題寫了刊名,用於1937年2月的第11卷第1號。可惜因為七七事變後《館刊》被迫停止出版,傅先生題寫的刊名只使用了一期。

作為後輩,趙先生盡心盡力為傅先生的研究提供方便。傅先生借校北平圖書館藏書,常通過孫楷第(1898—1986)和趙萬里兩位先生經手辦理。孫先生是傅先生的學生,傅先生稱他為「門人」。從現有資料看,兩人中似以趙先生代借的更多。《藏園群書題記》中,很多跋文都說明瞭借校北平圖書館新收書的過程,比如《校明劉大昌刻本華陽國志跋》中說:「頃北平館中新收得嘉靖甲子劉大昌刻本,極為罕覯,因從趙君斐雲許假歸,以廖刻對勘一過。」類似的書還有明嘉靖本《梁昭明太子集》、鈔本《山房集》、明正統刻本《海叟集》、南宋刻巾箱本《尚書傳》、明洪武刻本《貞觀政要》、明活字本《鶴林玉露》等,當時趙先生頻繁代為借書的情形,由此可以略見一斑。

傅先生究心鄉邦文獻,整理編纂有《宋代蜀文輯存》一百卷,1943年鉛印行世。該書引證廣博,傅先生為此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傅先生常托趙先生從北平圖書館借書,比如嘉靖《四川總志》、萬曆《四川總志》、嘉靖《保寧府志》、乾隆《廣元縣誌》、趙雄撰《韓世忠神道碑》拓片、四川眉山人家坤翁(1213—?)的文章等,為數甚多。

圖2 《宋代蜀文輯存》書名頁

趙府至今保存著二十九通傅先生寫給趙先生的信,為編輯《宋代蜀文輯存》借書是其中多次出現的主題。這批書信已由筆者整理,刊發於《文津學志》第十九輯。這批書信大多非常簡短,開篇就直接談事、談書,委託辦事也是開門見山地直說,沒有什麼客套話。可見兩位先生交往頻繁且交誼很深,已經無需拘於禮節。

圖3 傅增湘致趙萬里函(2通)

早在1930年刊刻《雙鑒樓藏書續記》時,傅先生就在序中表達了「私家之守不敵公庫之藏」的觀點。這裡所說的「公庫之藏」,指的便是北平圖書館這樣的大型國立圖書館,也是傅先生為畢生珍藏選擇的最終歸宿。對於這樣的選擇,同為藏書家的周叔弢先生(1891—1984)有過很形象的說明,周先生說:「捐書如嫁女兒,要找個好婆家,北京圖書館善本書部由趙萬里先生主持,他是真懂書愛書的,手下又有他培養出來的如冀淑英同志等,書捐到那裡可謂得所,我是放心的。」

傅先生和周先生對畢生精力所聚的善本書,都當掌上明珠看待,他們在這方面的感情是相通的。他們把藏書珍本捐給北圖,都是長期深思熟慮的結果,代表了藏書界對公藏機構穩定性的極大信任,對趙萬里等先生們的專業水準的極大信任。這樣能夠托付畢生珍愛的純粹信賴與深厚友誼,真可謂是知音之交的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