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本的鑑定

抄本的鑒定[*]

沈津

 

歷來都是「物以稀為貴」,古籍版本中之抄本亦然。好的抄本定然是字體秀麗、紙墨瑩潔,開卷即有悅目之感。至於精校影寫,名家手筆,那更是不言而喻。故抄書中之風流文採,亦照映一時,後之學人,或未可及也。在各種版本的鑒定中,當以抄本及校本為最有趣味,而亦以抄本及校本最難審別。


對於抄本的鑒定,和其他版本一樣,要考慮到紙張、字體、墨色、鈐印或其他方面的輔助條件,缺一不可。只要多看、多聽、多比、多問、多查,多加實踐,看的東西越多,自然而然就會積累起自己的經驗。所謂多看,不僅要看名家抄本,而且也要看作偽的抄本,對真的要有較深刻的印象,因為不看真的,就不能辨偽,真的見得多了,見到假的就能夠識別。多聽,即多多聽取老前輩專家他們的心得體會,他們過去幾十年來在採購、編目、鑒定中,累積了許多經驗,這在版本概述一類的書中是找不到的。多問,當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即應提出疑問,請教懂行的專家學者,往往一經他們的指點,茅塞頓開。多查,對於工具書、參考書的利用是不可缺少的,有了問題要查書,千萬不能自以為是。


抄本與刻本一樣,都有規律,作偽者儘管想把偽書盡量做得逼真,但假的總是假的,其破綻在紙張、字體、墨色、鈐印或其他方面總會暴露出來的。比如說明抄本和清抄本,在字體、紙張上都確乎不同,而清初抄本和嘉慶、道光間的抄本也有著很大的差別。


就目前所見到的明抄本來看,紙質多為白皮紙,時間大約在嘉靖至萬曆間。《永樂大典》裝幀為包背裝。如今的人誰也沒有見過正本的真貌,我們只能從徐階的記載中得知,正本的書法及裝潢比副本更好。他曾說,舊本繕寫得太好了,要找這樣的書寫人實在太難了。現在我們看到的嘉靖間抄本,其紙張為皮紙,即以桑樹皮和楮樹皮為主要原料製成的皮紙,北方習慣稱為白棉紙。明宋應星《天工開物》中說:「其縱紋扯斷如棉絲,故曰棉紙」。紙質潔白柔韌,我們稱之為白皮紙。有的地區盛產竹紙,如福建的藏書家徐▲(火+勃)紅雨樓抄書,所用紙就是竹紙。明末抄本也多竹紙。清抄本紙質多竹紙、毛泰紙、太史連紙。曾見一些舊抄本,如吳騫、吳壽暘父子「拜經樓」抄書,多用毛泰。


抄本中有抄寫精美,字體工整者,稱為精抄本。王士禎的《漁洋山人精華錄》、陳廷敬的《午亭文編》即為林佶手寫後再刊刻的。林佶字吉人,號鹿原,康熙五十一年(1712)特賜進士。工書,善篆隸,尤精小楷。林佶的手抄本傳世不多見。曾讀《山東省圖書館館藏珍品圖錄》,內裡有《紅雨樓題跋》一卷,明徐▲(火+勃)撰,清康熙五十八年(1719)林佶蘭諙堂抄本。有林佶跋,又有「林佶」、「林佶之印」、「吉人之詞」、「鹿原」、「直武英殿」、「鹿原林氏所藏」印。早年我還曾見《謝幼盤文集》十卷,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林佶抄本。林佶喜祝允明字,他跋《鑒諟齋集選煉性錄》(明石厓抄本)有雲:「予最愛祝枝山書法,絕去時下纖靡之習。」[①]


台北「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傅斯年圖書館藏《里門談贅》不分卷,為明崇禎間抄本,書中有道光間李光猷跋,云此書「兼之書法工整,全仿董文敏,尤可寶愛也。」又鄧邦述也於此書云:「此四冊書法甚美,非尋常小胥脫腕所能。」可惜的是,此抄手寫得一手董其昌,卻不知姓甚名誰。


我曾在上海某藏家處見到清乾隆時古香齋抄巾箱本《古香齋鑒賞袖珍教乘法數摘要》十二卷、《古香齋鑒賞袖珍翻譯名義集選》一卷,二冊。這是我見過的千餘部抄本中之白眉。古香齋為乾隆帝之齋名,其為皇子時的一處舊邸,今在故宮重華宮東廡保中殿內,殿內額曰「古香齋」。至雍正五年(1727)大婚前,身為皇子的弘歷曾在此居住,登位後將此改稱為宮。


《古香齋鑒賞袖珍教乘法數摘要》十二卷、《古香齋鑒賞袖珍翻譯名義集選》一卷,皆為雍正帝所編。此書有函套,為吉祥紋仿宋錦如意函套,裝潢精美,書簽為灑銀之紙,四邊雙框為手繪,未題書名,整體而觀,舊氣盎然。函內書之封面則為藍色綾面,書簽為黃色,邊框亦同函套之書簽一樣,皆手工繪制,釘書的絲線划齊勻整。記得周叔弢先生曾為善本書總結了一個「五好」的標準,即一版刻好(字體),二紙張印刷好,三題跋好,四收藏印章好,五裝潢好。而此書除了沒有題跋外,其他四條都有了。大內所藏之書,其裝潢就如同人之衣飾,衣冠整齊,儀表羨人,真所謂好一副皇家氣派。


此二書用開化紙所抄,紙白如玉,薄而堅韌,細膩腴潤,高雅可觀,觸手如新,有撫不留手之感。開化紙,為清代最名貴之紙張,也是頂級紙中的一種,以其產於浙江開化而得名。由於紙上常有一星半點微黃的暈點,如桃紅色,故又稱「桃花紙」,可謂「書中自有顏如玉」。用開化紙所抄之書,較刷印之本更為難得,百不存一,且難窺見真貌。


這二種書會讓人有「其雖為手抄,但卻似雕版書之精整」的驚詫。確實,我最初也是這麼認為的。第一次打開時,感覺此書光彩如炬,雖是抄本,但和平時所見大有不同。我記得,我還向藏家借放大鏡欲求細看,最後我是對著窗戶外的光線諦審再四,足足看了一分鐘,才找到是抄本的用筆依據。


我看重此書,不僅在於難得稀見珍貴,更在於此書抄寫之精工,其小字細若發絲,工整雅致,安排有度,令人嘆為觀止。一般之明清抄本,不管是名家所抄,還是書僮小吏執筆,都可以有端楷遒勁之態,但很難有此本之筆墨韻味。尤其是其秀渾不俗,一氣呵成,甚或是用筆的牽絲及轉筆處,雖看上去墨色單一,但卻能表現無窮變化。蓋其所用之筆為內廷筆工之專制。寫工使用之筆頭,以柔軟富有彈性為佳,蘸上墨汁後,寫出的點畫或粗或細,或圓或方,或剛或柔,形態萬千,渾然天成。所以,如細細審閱,您會發現全書字與字之間有收有放,佈置得當,長短錯綜,疏密相間。《古香齋鑒賞袖珍教乘法數摘要》卷首有「婆娑界一日月須彌三界之圖」,繪圖之線條,也是精嚴藴藉,美不勝收,不離軌度,層次分明,殆所謂放而能蓄者。如此之精妙之品,是藏家摩挲愛玩,手不忍釋之物也。


此書鈐有弘曆的「乾隆御覽之寶」橢圓形印,然並無清代乃至民國藏書家之印記及題跋。由此可見此二書完成後一直保存在內廷,外界無從得知,甚至連《天祿琳琅書目》亦無著錄。當年收藏在故宮殿本書庫中的,還有許多內府鈔本,這些內府鈔本都是精選當時名書法家繕寫,書法端莊流利,巧奪天工,尤其是袖珍小冊,蠅頭小楷更似鬼斧神工。如今兩書終於又重見天日,其筆墨之幽香、紙張之潔白、書品之精美、鈐印之回味、裝飾之華麗,展現了皇家和民間收藏之不同的特殊華貴風韻,也是其他同類版本所無法媲美的。


錢曾遵王所鈔之書,欄外有「虞山錢遵王也是園藏書」,或「錢遵王述古堂藏書」,楮墨精良,下真跡一等,仿之汲古閣毛氏鈔本,亦無多讓。[②]


當然也有在抄本上寫有自己齋名的,如《九靈山房集》三十卷,清初御兒呂氏抄本,書口下就寫有「講習堂抄」。只要我們多讀明清藏書家的有關史實,就會瞭解他們的室名別號,當遇到不熟悉的室名別號時,可查閱有關工具書,如楊同福《清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陳乃乾《室名別號索引》等。


明抄本一般可分為黑格、紅格、藍格、無格四類。還有題作「烏絲欄抄本」, 蓋烏絲欄者, 指黑界格。按唐李肇《國史補》云: 「宋、亳間,有織成界道絹素, 謂之烏絲欄。」 今則以紙印黑格者, 亦稱烏絲欄, 而引申用之,如用朱紅格紙抄寫之書, 則稱朱絲欄抄本, 即紅格抄本。黑格、紅格較早,似應在嘉靖間,這之後藍格日多,萬曆時,明代抄本中以藍格抄本最多。明末時以無格為多。


當然即使是明抄本,也要看書的內容價值高不高。曾見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明黑格抄本《天運紹統》一卷, 明朱權撰。朱權為明太祖第十六子, 洪武二十四年封寧王,二十六年就藩大寧, 永樂初改封南昌。權博學多才, 除詩文史籍、諸子百家外,並及釋老、卜筮、修煉等學問,又好宏獎風流,群書有秘本,莫不刊布之。此明黑格抄本乃據明永樂刻本傳抄。明永樂刻本今僅存一部,藏台北「故宮博物院」,但蠹蝕殘缺頗多,此抄本首尾俱全,楷書精寫,當可補刻本之缺失。查《明史‧藝文志》, 權有《漢唐秘史》《通鑒博論》等十餘種, 但《天運紹統》未及著錄。又《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著錄有明天啓元年梁鼎賢刻本及明抄本二種,但從時間上來看, 都不及此黑格抄本早。


又如明黑格抄本《南城召對》一卷,為明李時撰。李時為弘治十五年(1502)進士,世宗朝入相,官至華蓋殿大學士。書之內容「世宗親祀祈嗣壇, 時與大學士翟鑾、尚書汪鈜、侍郎夏言等侍於南城御殿,召見論郊廟禮制, 兼及用人、賑災之事。時因錄諸臣問答之詞, 史稱時恆召對便殿, 接膝咨詢。」此本為四庫底本,流傳罕見,《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及台灣各種書目皆未著錄,清代也不見重刻。


再如明藍格抄本《欽明大獄錄》,此書二卷,明張孚敬撰。張孚敬為正德十六年進士,歷官少師華蓋殿大學士。是書乃嘉靖六年九月,署都察院事侍郎張孚敬以張寅(李福達)先後獄詞及上所裁定並所賜敕諭輯錄成書。此為嘉靖五年(1526)七月至六年九月,張璁、桂萼等人利用嘉靖帝朱厚熜的昏憒和專斷,借李福達之獄,製造了一起株連四十餘人的重大冤案。冤案經四十年之後,直到隆慶初年才徹底得到平反。是書當年曾印制一千七百部,又有內外各衙門翻刻,然世間卻無刻本流傳,所以此明藍格抄本殆為詳盡記錄此案之秘籍。


孫慶添對於抄本的字體也有高見,云:「若鈔錄精工,則所費浩繁,雖書寫不工,亦必珍之重之,留為秘本。前輩鈔錄書籍,以軟宋字小楷顏、柳、歐字為工,宋刻字更妙。摹宋板字樣,筆畫均勻,不脫落,無遺誤,烏絲行款,整齊中帶生動,為至精而美備。序跋、圖章、畫像,摹徬精雅,不可呆板,乃為妙手。鈔書要明於義理者,一手書寫,無脫漏錯誤,無破體字,用墨一色,乃為最善。若鈔底本,大部書,用行書為上,草書亦可,但以不差落為主。若字好而不明文理者,僅可印鈔而已。」抄本的字體也很有講究,楷書多,很少有仿宋體。明抄本字體既不似明嘉靖刻本的多扁方,也不似萬曆刻本的方整,而是飄逸自然,一般橫竪撇捺都比較伸張,不甚拘謹,是別具一格的書體。清初抄本的字體也不受拘泥,揮灑自如。乾嘉以還,抄本則多館閣體,字體力求工整,追求圓潤,較好辨認。有的抄本,一眼望去,就會覺得字體古雅,沒有火爆氣,此種寫手當在康乾之際,亦可見昔時一藝一物之精,非晚近人所能及。字體中還有避諱也要注意,明抄本不避諱,清抄本則要看情況,如「玄」字不避,則為清初抄本,如「玄」字、「弘」字避,則應為清康熙、乾隆後抄本。


抄本上的鈐印,也是鑒定的輔助條件之一。以我的經驗,似乎書估對於在抄本上鈐上偽名家藏印的,較在刻本上要多,如書上的藏印真,則抄本的時代就距藏家時代不遠,或同時,或再早些。如清抄本中有揆敘的「謙牧堂」印,那抄本的時代則應在清初,因為揆敘為康熙宗室。比如說上海圖書館所藏《佩玉齋類稿》十三卷,元楊翮撰。此本有鈐印「謙牧堂藏書印」、「謙牧堂書書畫記」,那書之版本可作清康熙抄本。


孫慶增論《藏書之要》,其第三則為《鈔錄》,是一篇前人對抄本的優劣、鑒定之系統論述,直至今日仍為鑒定版本之重要參考,絕非普通愛好者泛泛之談。書中有云:「書之所以貴鈔錄者,以其便於誦讀也。歷代好學之士,皆用此法。所以有刻本,又有鈔本,有底本。底本便於改正,鈔本定其字划。於是鈔錄之書,比之刊刻者,更貴且重焉。況書籍中之秘本,為當世所罕見者,非鈔錄則不可得,又安可以忽之哉!從未有藏書之家而不奉之為至寶者也,則其道固不可不講也。宋人鈔本最少,字划墨氣古雅,紙色羅紋舊式,方為真本。若宋紙而非宋字、宋跋,宋款而非宋紙,即系偽本。或字樣紙色墨氣,無一不真,而圖章不是宋鐫,印色不舊,割補湊成,新舊相錯,終非善本。元人鈔本亦然。常見古人稿本,字雖草率,而筆法高雅,紙墨圖章色色俱真,自當為希世之寶。以宋、元人鈔本,較之宋刻本而更難也。明人鈔本,吳門朱性甫、錢叔寶子允治手鈔本最富,後歸錢牧翁。絳雲焚後,僅見一二矣。吳寬、柳僉、吳岫、孫岫、太倉王元美、崑山葉文莊、連江陳氏、嘉興項子京、虞山趙清常、洞庭葉石君諸家鈔本,俱好而多,但要完全校正題跋者,方為珍重。王雅宜、文待詔、陸師道、徐髯翁、祝京兆、沈石田、王質、王穉登、史鑒、邢參、楊儀、楊循吉、彭年、陳眉公、李日華、顧元慶、都穆、俞貞木、董文敏、趙凡夫、文三橋、湖州沈氏、寧波範氏、吳氏、金陵焦氏、桑悅、孫西川,皆有鈔本甚精。新鈔,馮巳蒼、馮定遠、毛子晉、馬人伯、陸敕先、錢遵王、毛斧季各家,俱從好底本鈔錄。惟汲古閣印宋精鈔,古今絕作,字畫紙張,烏絲圖章,追摹宋刻,為近世無有。能繼其作者,所鈔甚少。至於前朝內閣鈔本,生員寫校者為上。《文苑英華》《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百官考傳》《皇明實錄》等書大部者,必須嘉隆鈔本方可,若內監鈔本、南北監鈔本,皆惡濫不堪,非所貴也。余見葉石君鈔本,校對精嚴,可稱盡美。錢遵王鈔錄書籍,裝飾雖華,固不及汲古之多而精,石君之校而備也。古人鈔錄書籍,俱用黃紙,後因詔誥用黃色紙,遂易以白紙。宋、元人鈔本用冊式,而非漢、唐時捲軸矣。其記跋校對,極其精細,筆墨行款,皆生動可愛。」


在抄本中如有彩圖者至佳。鄭振鐸曾在日記1957年1月2日載:知平安里書販白某,近收得明紅格抄本《說岳精忠通俗演義》,有彩圖。1月4日載:到琉璃廠來熏閣,見到明紅格抄本《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第七、八、九卷一冊,中有彩繪插圖若干幅,索價乃為三千元,為之愕然。[③]1940年5月11日,鄭致張壽鏞:「王晉卿文祿堂昨寄來周憲王《牡丹詩圖》及《太古遺音》等書九冊,皆明初彩繪本。《牡丹詩圖》及《太古遺音》皆有宣德刻本,然皆不附圖,此附彩繪,似尤可貴,實是美術品,可作為明初繪畫觀。」[④]孫慶增云:「鈔本書,畫圖最難,用白描法,運筆古雅秀勁為主,人物畫像要生動,又要清雅而端莊,方為合式。有皇宋五彩畫本《本草圖經》最精工,集天下名手,著色畫成。又有白描《列女傳》《孝經》等書,無出其右者。近時錢遵王有五彩著色畫本,《香奩集》、白描《鹵簿圖》、《營造法式》《營造正式》等書,雖弗及前人,今亦不可得矣。所以鈔錄書籍,亦非易事也,識者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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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本文為沈津先生的未刊稿《丹鉛手錄掇精粹——抄本》中的一部分。

[①]《傅斯年圖書館善本古籍題跋輯錄》,湯蔓媛纂輯,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8年版,第128頁。

[②]《虞山錢遵王藏書目錄匯編•瞿鳳起序》,清錢曾撰,瞿鳳起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③]《鄭振鐸日記全編》,陳福康整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82頁。

[④]《搶救祖國文獻的珍貴記錄——鄭振鐸先生書信集》,劉哲民、陳政文編,上海學林出版社,1992年版,第85頁。


天一閣文叢第十五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