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鈔本顧亭林日知録出版前言

原鈔本顧亭林日知録出版前言

張京華


顧炎武《日知録》一書,被稱爲考據學之開山,爲明清學術之轉關,影響巨大,自不待言。

《日知録》是顧炎武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不斷鈔録、增補、評斷、分類、截取、謄寫、傳鈔的累積成果。《日知録》在形態上有稿本、鈔本、刻本之別;在篇卷上有八卷本、三十二卷本之別;在文本上有刪改本、節選本、集釋本之別。總括《日知録》一書的版本淵源,依次經歷了顧炎武稿本、符山堂八卷刻本、三十二卷清鈔本、遂初堂三十二卷刻本、四庫全書本、黃汝成西谿草廬集釋本,大約六種形態。

《日知録》的八卷本稿本,其卷次、條目和文字內容與後來各本多有不同,是顧炎武生前隨時與學友切磋交流的未定本。

《日知録》的八卷刻本,是顧炎武在友人張弨的幫助下,先以一部分質之同志的徵求意見本,於康熙九年由張弨符山堂刊刻,而由顧炎武本人出資,實際上是顧炎武的自刻本。八卷刻本有早印本與再印本兩種版本,其中再印本已收入《中華再造善本》掃描出版。

顧炎武生前,《日知録》已編訂爲三十餘卷的規模,基本定稿,但未付印。顧炎武卒後,嗣子顧衍生將遺稿存徐乾學、徐元文處。遺稿原件已佚,雍正間有鈔本流傳。民國以來迄今,確定的傳鈔本有上海楊氏楓江書屋所藏清鈔本、杭州範氏淨琉璃室所藏清鈔本、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清鈔本,共三部,均爲完整的三十二卷。

康熙三十四年,顧炎武門弟子潘耒由徐乾學處取出遺稿,重新編次,並加刪削,成《日知録》三十二卷,以遂初堂之名,在福建建陽刊刻。遂初堂刻本至少有兩種印本,並且又有熊賜履經義齋依照遂初堂本行格刊刻的翻刻本。其後各種《日知録》刊本多祖此本。原刻尚存,但多年以來未有影印本,學者其實不易看到。

乾隆間,四庫全書開館,收入《日知録》三十二卷,其底本「內府藏本」只能是潘刻本。上世紀五十年代,河南省圖書館由民間採購獲得館臣刪改《日知録》散頁計四十二頁,二○○○年由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複製中心影印出版,題爲《〈日知録〉文淵閣本抽毀餘稿》。「抽毀餘稿」保存了四庫全書的編纂過程,但散頁上的圈刪標記並未全被四庫全書本《日知録》所接受,二者可以對讀。

稍後至道光十四年,黃汝成西谿草廬刊刻《日知録集釋》三十二卷,集注此前九十餘家校勘,附刻刊誤四卷,成就最著。其後集釋本反復重刊,流通之廣超過了潘耒初刻本。潘承弼《日知録補校附版本考略》甚至認爲「自潘刻行而八卷本廢,《集釋》繼起,舉世推重,而潘刻又廢」。但在《日知録》原文方面,集釋本仍只是沿用了遂初堂本的文本。

《日知録》的清鈔本和遂初堂初刻本均源於顧炎武的遺稿,四庫全書本和《日知録集釋》則源於遂初堂刻本,但遂初堂刻本、四庫全書本、《日知録集釋》本均經過編者的刪削和校勘,因此形成了各自獨立的形態。有學者認爲,《日知録》的刻本有三個系統:一爲顧炎武自刻八卷本,一爲潘耒遂初堂本,一爲黃汝成《集釋》本,又認爲遂初堂本「最接近顧炎武《日知録》之原貌」。所謂「三個系統」之説僅限於刊刻本,未將顧炎武稿本、清鈔本、《四庫全書》本等考慮在內,顯然失於狹隘。實則《日知録》一書具有顧炎武原稿本、清鈔本、符山堂八卷刻本、遂初堂三十二卷刻本、《四庫全書》官修鈔本、黃汝成《日知録集釋》本,至少六種形態。

《日知録》成於清初,雖然歷時未久,但是版本流傳十分複雜。各種版本中,由顧炎武本人定稿的三十二卷本的原本的清初鈔寫本,未經潘耒和四庫館臣刪改,具有特殊重要意義。比對鈔本乃知,流傳已久的遂初堂刻本被潘耒刪去「素夷狄行乎夷狄」「胡服」「李贄」「鍾惺」四條。《〈日知録〉文淵閣本抽毀餘稿》及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目録均無此四條,可知四庫館臣實未見此四條。但四庫館臣進而又刪去「左衽」「三韓」「夷狄」「徙戎」「胡嚨」「胡」六條。總計十條,均賴清鈔本保存原貌。

清鈔本《日知録》的發現和流傳,始於張繼、章太炎、黃侃三人。一九三二年張繼於北平購得雍正間鈔本《日知録》,交章太炎弟子黃侃鑒定,發現與通行刻本大有不同,遂寫出《日知録校記》,刊之於世,廣爲人知。但鈔本《日知録》原書並未公開,張繼去世後,其夫人崔震華將鈔本帶往臺灣,至一九五八年,徐文珊將鈔本整理點校,鉛排出版,題爲《原鈔本日知録》。鈔本《日知録》的發現和整理出版,可謂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間《日知録》最重要的研究成果。

這部張繼舊藏清鈔本《日知録》的原貌,據當日目驗此書者章太炎、黃侃的描述,有若干特徵:

章太炎的描述:

(一)鈔本內容:其缺不書者故在,又多出「胡服」一條,纚纚千餘言。

(二)避諱情況:其書「明」則「本朝」,涉明諱者則用之字。

(三)批校字跡:丹黃雜施,不可攝影以示學者(指黑白照相製版)。

黃侃的描述:

(一)鈔本內容:今本所刊落有全章、有全節、有數行,自餘刪句換字,不可遽數。

(二)避諱情況:鈔者避清諱至「胤」字而止,蓋雍正時人也。

(三)批校字跡:書中有硃筆、藍筆評校。

(四)題簽:其題簽雲「何義門批校精鈔本」。

(五)鈐印:書前有光熙、李慎、冰翠堂、殷樹柏諸家印記。   

《黃侃日記》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六日所載《日知録校記》自序略云:


知鈔本實自原本移寫,良可寶也。

考今本所刊落,有全章:卷二十八「對襟衣」條下、「左衽」條上,有「胡服」一條,鈔本目次中列之,存文及小注千餘字,潘本目作方空,黃本徑刪之。卷六「素夷狄行乎夷狄」條,今本存其目,刪其文,鈔本存文及小注數百字。

有全節:卷四「納公孫寧、儀行父於陳」條,卷七「考次經文」條,卷十二「助餉」條,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論」條,鈔本各多一節。

有數行:卷十八有「李贄」條,黃本所補,鈔本多百餘字。「心學」條,鈔本多五十餘字。

自餘刪句換字,不可遽數。凡皆顧子精義所存,今本既失其真,而汝成雖見原本,亦未敢言。

今清命已訖,神州多虞,秘笈復章,寧非天意?


《原鈔本顧亭林〈日知録〉》黃侃跋


章太炎在《日知録校記序》中寫道:


    昔時讀《日知録》,怪顧君仕明至部郎,而篇中稱「明」,與前代無異,疑爲後人改竄。又「素夷狄行乎夷狄」一條有録無書,亦以爲乾隆抽毀也。後得潘次耕初刻,與傳本無異,則疑顧君真跡已然,結轖不怡者久之。去歲聞友人張繼得亡清雍正時寫本,其缺不書者故在,又多出「胡服」一條,纚纚千餘言。其書「明」則「本朝」,涉明諱者則用[諱闕]之字,信其爲顧君真本,曩之所疑於是砉然凍解也。顧君書丹黃雜施,不可攝影以示學者。今歲春,余弟子黃侃因爲校記一通,凡今本所缺者具録於記,一句一字皆著焉,其功信勤矣。頗怪次耕爲顧君與徐昭法門下高材,造膝受命,宜與恆衆異。乃反剟定師書,令面目不可全睹,何負其師之劇耶?蓋亦懲於史禍,有屈志而爲之者也。今《校記》既就,人人可檢讀以窺其真,顧君千秋之志得以無恨,而侃之功亦庶幾與先哲並著歟!於時戎禍紛拏,倭爲溥儀蹂熱河之歲也。


所説「蹂熱河之歲」,即日本宣稱熱河省屬於「滿洲國」之一九三三年。


徐文珊《點校原鈔本日知録敘例》亦云:


    書中與通行本不同者,多在明清之順逆、內諸夏而外夷狄、對明帝稱謂各端,散見全書各篇,不遑枚舉。舉其要者,如稱明必曰「本朝」,稱明太祖必曰爲「太祖」,崇禎必曰「先帝」,明初稱「國初」等。此皆示作者只知身爲明人,不知有清帝。一字之差,敵我之分,順逆之辨,全在於是。清人必爲竄改,本朝改「明朝」,我太祖改「明太祖」,先帝改爲「崇禎」而有明遺臣變爲清之降臣矣!餘如內侵之夷狄稱曰「胡」、曰「虜」,清人則改爲「邊」、爲「塞」、爲「敵」、爲「外國」,「五胡」改「劉石」,「中原左衽」改「中原塗炭」,凡此種種,輕重褒貶,毫釐千里,不容假借。至其全文或全節遭竄改刪除者,率皆措辭嚴厲,含意深遠,爲滿清所不能容,正足以表現顧氏之精神。


黃侃與鈔本《日知録》關係至深,不僅寫出《日知録校記》,更能投之以懷抱,每每以鈔本《日知録》與抗日的民族氣節聯繫在一起。正如尚笏、陸恩湧《季剛師得病始末》所説:「先生固富具民族意識者,平時恆以顧亭林、黃梨洲之節操,勉勵學生。嘗言明末清初,學者能秉承此旨,故卒得光復。讀《日知録》校記即可見先生之懷抱焉。」

黃侃是章太炎弟子,章黃二人以治古文經、訓詁、音韻著名,學界稱之爲「章黃學派」。章黃學派是近代學林中獨樹一幟的學者,二人既是辛亥革命的元老、先驅,是中華民國的締造者,同時又都處於在野的立場,而不在民國政權的核心。在撰寫《日知録校記》的三十年代,黃侃在學術和政治立場上,反對日本侵華,對政府的內外政策不滿,對宋明理學不滿,對「新古學」也不滿,獨抱一種積學積書、保存國故的態度。

黃侃寫出《日知録校記》,原《日知録》以「違礙」而遭改竄之事遂公之於衆,立刻引起軒然大波。嗣後《日知録》益加成爲民國間學者的必讀書。

試看陳垣、錢穆二人在當時的反應:

陳垣《史源學實習及清代史學考證法》:「張繼先生曾得一鈔本,我與之爭買,彼以重價買之。彼以國朝元老,以三十元買之,我一寒士未能得之。黃侃在南京中央大學作《日知録校記》,即以此本校之。此本已與黃本不同,黃氏以目録校之。我所得者爲吳騫(兔牀)所藏,其後爲陳鱣(仲魚)所藏,得之後我『跳起三丈高』。此爲文學家語。此本與張溥泉(繼)所藏正同。五個之中有重複者,或皆在黃汝成三本之一。潘耒、黃汝成所刪改者及分卷不同,皆可知之。」

錢穆《師友雜憶》:抗戰後遷往西南聯大,途經湖南南嶽,「有一圖書館藏有商務印書館新出版之《四庫珍本初集》,余專借宋明各家集,爲余前所未見者,借歸閲讀,皆有筆記。……是爲余此下治理學一意歸向於程朱之最先開始。余每週下山易借新書。一日,忽覺所欲借閲者已盡,遂隨意借一部《日知録》,返山閲之。忽覺有新悟,追悔所撰《近三百年學術史》顧亭林一章實未有如此清楚之見解」。

張繼舊藏清出版《日知録》今歸上海楊氏楓江書屋。荷天之寵,庇神之庥,二〇一九年七月十六日,筆者到上海隨丁小明教授、黃曙輝先生及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王焰社長,有幸共同目睹這部瓌寶。目驗此書的狀態如下:

(一)保存:原帙保存狀況極佳。

(二)內容:全書內容完整,共計兩函十冊,有舊函套。

(三)寫本字體:寫本字體整齊精緻。除後人補鈔一頁外,似出一人之手。

(四)函套:函套題簽「何義門批校精鈔本」。

(五)批校字體:批校字體行書,精美,有藍筆、硃筆兩種。正文出於鈔胥之手,批校出於學者之手。同一處批校,在硃筆批校之上,又有藍筆批校,加蓋在硃筆上。説明批校分別有兩次,硃筆在前,藍筆在後。

(六)鈐印:書中確有「光熙、李慎、冰翠堂、殷樹柏諸家印記」。

(七)張繼鈐印、黃侃題跋、殷樹柏、李慎、光熙三人之外,則有「張繼」「張繼藏書」鈐印二枚。

(八)黎經誥識語:清鈔本原帙函套內夾帶一頁識語,爲黎經誥一九三二年所書。

(九)目驗清鈔本原帙,比較特殊的是何焯的鈐印,爲單獨一小方印,僅一「焯」字。

「殷樹柏」鈐印在卷一、卷十六、卷十九首頁,其下又有「曼卿」一枚。殷樹柏,字縵卿,一作曼卿,號雲樓,晚號嫩雲,又號西疇桑者,室名一多廬,浙江秀水人,乾隆間貢生,爲府學訓導。工書法、精繪畫,尤擅小幅花卉清供,晚年更喜畫蔬果,極富天趣。兼善竹刻,嘗於扇骨精刻小楷百字。著有《一多廬吟草》。存世作品有花鳥畫《芙蓉鴛鴦圖》《枯荷鴛鴦圖》《桃花幽鳥圖》等。事跡見於《墨林今話》《蝶隱園書畫雜綴》《紹興府志》《小蓬萊閣畫鑒》《竹刻録》《藝林悼友録》諸書。光緒《嘉興府志》卷五十三:「殷樹柏:號雲樓,附貢生。書法遠師柳誠懸,近參汪退谷,畫尤高潔。凡瓶罍樽壺之屬,位置寸縑尺幅中,別具雅致。家西郭外,自號西疇桑者。」


《原鈔本顧亭林〈日知録〉》卷一


「李慎私印」鈐印在書首白頁,其下又有「柏孫」鈐印一枚。李慎,字勤伯,號柏孫,奉天鐵嶺人,隸漢軍旗。咸豐三年進士,官陝西布政使、西寧辦事大臣。精鑒賞,收藏名跡極富。《皇清書史》卷二十三:「李慎:字勤伯,號柏孫,鐵嶺人,隸漢軍旗。咸豐三年進士。官陝西布政使、西寧辦事大臣。工篆隸,鑒賞收藏名跡極富。」

「光熙」鈐印在書首百頁上,其下又有「裕如秘笈」鈐印一枚。光熙姓那木都魯氏,滿人,收藏書畫、古籍甚富。嘉德公司二○一三年春季拍賣會拍品有顧炎武手稿本《五臺山記》《日知録•武王伐紂》《五臺山記》有顧炎武題跋:「最不工書,天生強我自書所作,已二年餘矣,念其文或有補於世教,故不辭而書之。己酉歲八月二十九日,顧炎武寧人。」藏品鈐印「裕儒審定」,又有那木都魯光熙題簽:「顧亭林書自著文七首,同治甲戌購得藏之。」同治甲戌爲同治十三年。保利公司二○一三年秋季拍賣會拍品又有《顧炎武楷書自著文》,包括《北嶽辨》《裴村記》《錢糧論》《日知録•原姓》,鈐印「光熙考藏」「那木都魯光熙考藏金石書畫」「裕如秘笈」「光熙印信」「裕如父」。兩種拍品材質、形制、字體、尺寸完全一致,本爲一件,均當出自光熙舊藏。由此亦可知光熙對顧炎武著作的收藏有特別的興趣。

「冰翠堂」鈐印在卷一首頁,又見目録首頁,其下有「鬥間王氏家藏」鈐印一枚。王裛,字石倉,號兩溟,室名冰翠堂,安徽合肥人。父王永閲,祖王絲,子王世溥。康熙二十九年舉人,康熙三十年進士,著有《冰翠堂集》。「冰翠堂」鈐印不知是否此人?


目録首頁「冰翠堂」「鬥間王氏家藏」印


黃侃題跋,原件黏貼在清鈔本原帙之尾,楷書手寫體,無標題,末有黃侃鈐印。文中「先生」三處均指顧炎武,敬語挪抬,提行另寫,頂上一格;「溥泉」三處,亦敬語挪抬,提行另寫,不頂格。據日記,跋文應當是專爲贈與張繼而撰寫的,謄鈔以後用於與鈔本《日知録》原書相配。《黃侃日記》有記載。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一日,「微雪,寒。校《日知録刊誤》訖。點《日知録》一卷。作跋於鈔本《日知録》之尾。報載平津危」。二十五日,「溥泉來,以鈔本《日知録》跋語示之」。今據清鈔本原書可知,當日張繼即將跋文持去,仔細黏貼在原書之尾,黃侃原件遂保存至今。

黎經誥識語,原帙函套內夾帶一頁識語,爲黎經誥一九三二年所書。文曰:「溥泉先生出示所藏舊寫本《日知録》,此顧氏原書也。依原書,過録御名補入仍注『諱闕』,其諱闕之,原書自爲真本。卷次與今本不同。卷中條文有爲今本所無者,疑後人以有所嫌而刪去之,得此可見廬山面目矣。黃潛夫撰《集釋》《刊誤》,引據原寫本,多與此本合。鄙見所及,仍質之方家,必有以鑒定焉。壬申冬月江州黎覺人謹識。」黎經誥,字覺人,江西九江人,自署德化人或江州人或潯陽人。光緒二十年舉人。二十四年八月,經李盛鐸奏調,任駐日使館參贊,後捐納知府。二十七年出洋差滿,保舉候補道。謝章鋌門人,與繆荃孫、姚永概有交往。著有《六朝文絜箋注》十二卷,光緒十五年己醜枕湓書屋刊本;《許學考》二十六卷,民國十二年江州黎氏綫裝鉛印本。又有《韋蘇州詩注》稿本一卷,未刊行。喜藏書,室名耕雅齋、山壽堂,有「耕雅齋印」「山壽堂藏書印」。


黎經誥識語


據清代科舉史料,江西省光緒辛卯科優貢硃卷,黎經誥,咸豐十一年辛酉生。識語署款「壬申」,必是民國二十一年。署款「冬月」,即夏曆十一月。檢黃侃日記,均先標夏曆,後標公曆。《寄勤閑室日記》載,夏曆壬申十一月十日,公曆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七日,「溥泉來,翻書。溥泉借校本小板《日知録》十六冊」。夏曆十一月二十八日,公曆十二月二十五日,「至溥泉處,借其近買鈔本《日知録》,稱何義門校本,中如『素夷狄行乎夷狄』一條,諸本有目無文,此本文全,洵異書也」。皆夏曆壬申冬月之事。夏曆十一月初一至二十九,爲西元十一月二十八日至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此可知,黃侃初次見到清鈔本的時間,與黎經誥識語大約同時。此年黎經誥七十一歲。

識語當是黎經誥親筆字跡。識語爲一窄條活頁,且無印鑒,或是黎氏到張繼家中遇見鈔本,當即書寫,不遑謄鈔。然則此頁識語亦可寶矣。徐文珊整理本未點校收録,是其失措。

何焯與顧炎武有關。何焯字潤千,改字屺瞻,號義門、無勇、茶仙,晚年多用茶仙。長洲人,寄籍崇明。以拔貢生入直內廷,尋特賜進士出身,改庶吉士,授編修。著《義門讀書記》五十八卷、《義門先生集》十二卷。        何焯與笪重光、姜宸英、汪士鋐康熙間並稱帖學四大家。

學者謂其精於校書,長於考據,工楷法,手所校書,人爭傳寶,而性情偏狹,喜詆毀前輩。《清史稿•文苑傳》有傳雲:「通經史百家之學,藏書數萬卷,得宋元舊槧,必手加讎校,粲然盈帙。學者稱義門先生,傳録其説爲《義門讀書記》。」又雲:「焯工楷法,手所校書,人爭傳寶。門人著録者四百人,吳江沈彤、吳縣陳景雲爲尤著。」又載康熙帝親覽其卷冊文字,曰:「是固讀書種子也!」卒,特贈侍講學士。《義門讀書記》五十八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考證皆極精密」。

《義門先生集》卷一《菰中隨筆序》條:「亭林先生老而好學,遇事之有關於學術治道者,皆細書劄記,述往俟來,其用意豈止博聞強記,蘄勝於不説學者哉?身歿後遺書悉歸於東海相國,然不知愛惜,或爲人取去。此《菰中隨筆》一冊,余於友人案間得之,視如天球大圖,時一省覽,以警惰偷,南北奔走,未嘗不以自隨也。先生所箸《區言》五十卷,皆述治天下之要,余曾在相國處見一帙,言治河事,亦如此細書者,不識能寶藏否?若遂付之鼠嚙蟲穿,不惟有負先生,而亦重生民之不幸矣。庚午仲秋之月,後學何焯識。」

《義門先生集》中仍有其他涉及顧炎武文字,如説「顧亭林《金石文字記》中漫以此本爲宣文閣中所移」,「此一行三字亭林先生不察,《金石記》中遂致微誤」,「顧氏炎武因之爲《杜解補正》三卷」,「顧寧人字跡乃學(傅)青主」,「學徒陳生格者,其祖爲顧亭林先生姊婿,字皇士」。

初步結論:經目驗,楊崇和、丁小明、黃曙輝三人共同判定清鈔本原帙爲「最善本《日知録》」,且贊同徐文珊所言「原鈔本經章、黃、張三公共同讀校鑒定,認爲民族瓌寶」之語。遂確定彩色掃描,交出版社出版。同時期望在吸收原鈔本的條件下,將注釋、補校、研究等成果彙集起來,全面梳理成《日知録》集成。

依筆者淺見,楊氏楓江書屋所藏「最善本《日知録》」具有如下特殊價值:

第一、楊氏楓江書屋所藏鈔本是第一部被世人所知的鈔本《日知録》。

第二、楊氏楓江書屋所藏鈔本是推動近代以來《日知録》研究的第一動力。

第三、楊氏楓江書屋所藏鈔本是《日知録》學術史研究的最重要文獻,雖其文本不及《日知録集釋》詳贍,但其紀録《日知録》版本流傳、印證《日知録》問世迄今三百五十年的學術背景,則顯然具有不可替代的文獻價值和文物價值。

第四、楊氏楓江書屋所藏鈔本,在民國時期抗日戰爭中起到了重要的精神作用,「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成爲重要的抗日口號。

第五、楊氏楓江書屋所藏鈔本,頁面工整,部帙完好,謄鈔精緻,批校二百四十餘條,七千餘字,紅藍斑駁,洵爲傳世善本。

第六、楊氏楓江書屋所藏最善本《日知録》的出版是迄今第一部影印出版的鈔本《日知録》,鈔本《日知録》原貌從此乃得公諸於世。




范景中《原鈔本顧亭林〈日知録〉》跋 周小英女史書


學界自來有一種看法,認爲《日知録》三十二卷本不是顧炎武的定稿,顧氏本人遺留的是「三十餘卷」「三四十卷」的未定稿,是潘耒將其編定爲三十二卷的。顧炎武《與友人論門人書》言:「所著《日知録》三十餘卷,平生之志與業皆在其中」;《與人書》言:「別著《日知録》,上篇經術,中篇治道,下篇博聞,共三十餘卷。」學者見有「三十餘卷」一語,遂以爲顧炎武生前仍然未能定稿。現在可以確知,鈔本産生在刊本之前,而非據刊本傳鈔。由鈔本實證而言,《日知録》的三十二卷形態在潘耒初刻之前即已固定,反而是潘耒在刊刻中對其篇卷次序作了調整,對其文本內容作了刪削處理。三十二卷本的最終形態出自顧炎武手定是顯然的,現在這部鈔本便是與顧炎武手定本最相接近的本子,而潘氏遂初堂刊本只是《日知録》三十二卷本的第二個形態。當年黃侃曾經判斷,「知鈔本實自原本移寫」,章太炎亦判斷「信其爲顧君真本」。今就鈔本的完整性而加以分析,在潘耒遂初堂初刻本之前,甚至應當是在顧炎武生前,即已確然形成了《日知録》三十二卷本的定本。關乎此點,徐文珊亦曾指出這一鈔本之價值:不惟在於「未經改竄之原鈔本蒙塵二百餘年,又獲重光」,更在於顧炎武先生「用心之苦,志節之堅,精神之彪炳」得以「真象乃見」。所以,我以爲楓江書屋主人能擲重金收藏這一鈔本,並慷慨允以影印出版,與事諸君懷抱流布原稿之志,前後四年合力推進這一鈔本刊行,實則皆秉承一「求真」之心而踐行之,所冀期者皆在一「真」字。今此稿將以面世,而吾國學術史上這一巨著得以真象重光,躬逢如此盛事,非但是吾輩之榮光,實近年來吾國學術事業之重大進展也。


辛丑立冬日 張京華謹撰於浙江台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