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漢籍研究答客問

域外漢籍研究答客問

張伯偉


一、域外漢籍的定義是什麼?它的研究範圍有哪些? 

所謂「漢籍」,就是以漢文(主要是古漢文)撰成的文獻,而「域外」則指禹域(也就是中國)之外,所以「域外漢籍」指的是存在於中國之外的用漢文撰寫的各類典籍。具體說來,可以包括三個方面:第一,歷史上域外文人用漢文書寫的典籍,這些人包括朝鮮半島、越南、日本、琉球、馬來半島等地的文人,以及17世紀以來歐美的傳教士。從主體來看,他們集中在東亞(包括東北亞和東南亞),也就是大家熟知的漢字文化圈內。第二,中國典籍的域外刊本或抄本,比如大量現存的中國古籍的和刻本、朝鮮本、越南本等,以及許多域外人士對中國古籍的選本、注本和評本。第三,流失在域外的中國古籍(包括殘卷),比如大量的敦煌文獻、《永樂大典》的一些殘本以及其他各類典籍,本來完全屬於中國,由於長期的戰亂,在中國已無存。經過前輩和當代許多學人的努力,雖然不能說網羅無遺,但這些流失在外的古籍的基本面貌已經為學術界所認識。日本學者往往將上述第一類典籍稱作「准漢籍」,第二類則為「和刻本漢籍」,第三類才叫「漢籍」。我覺得不妨統稱為「域外漢籍」,而作為域外漢籍的主體,我的看法應是第一類文獻,即域外人士用漢文撰寫的各類典籍。 

從內容上來看,域外漢籍涵括了傳統的四部之學,以韓國目前已經出版的漢籍為例,經部如《韓國經學資料集成》,史部如《韓國史書叢刊》,子部如《稗林》,集部如《歷代韓國文集叢書》。若再作細分,經部有對五經四書的各種闡釋;史部有正史(如《高麗史》)、編年史(如《高麗史節要》),有地理(如《新增東國輿地勝覽》、《大東地志》)、典章制度(如《大典會通》、《增補文獻備考》)、目錄(如《海東文獻總錄》、《韓國冊板目錄》)、金石(如《韓國金石全文》),有各種族譜家譜等;子部有儒家(如《韓國儒學資料集成》)、小說家(如《韓國野談史話集成》、《韓國文獻說話全集》)、佛家(如《韓國佛教全書》、《韓國高僧集》)、書畫(如《朝鮮畫論集成》);集部有總集(如《東文選》、《國朝詩刪》)、別集(如《韓國文集叢刊》)、詩文評(如《韓國詩話叢編》)等。這些都僅是舉例,但已不難看出,域外漢籍是一個怎樣巨大的文獻寶庫。 


二、對域外漢籍的研究大致產生於什麼時候?目前的研究狀況又如何? 

中國人過去有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天下的觀念,從《史記》開始,中國的正史也具有世界史的規模。因此,對域外漢籍的留意可謂由來尚矣。可以說,對域外漢籍的研究發軔於對這些漢籍的收集和刊印。以文集為例,新羅的崔致遠在唐代為賓貢進士,他的《桂苑筆耕集》曾著錄於《崇文總目》,在中國亦有不少傳本。高麗時代的李齊賢,其《益齋集》被刻入《粵雅堂叢書》,其詞被刻入《彊村叢書》。朝鮮時代的徐敬德,其《花潭集》入《四庫全書》集部存目。朝鮮末期的金澤榮,其一生大部分著作都是在江蘇南通翰墨林印書局出版。此外,如日本山井鼎、物觀的《七經孟子考文補遺》入《四庫全書》,越南黎澄之《南翁夢錄》編入多種中國叢書,朝鮮許浚的《東醫寶鑒》在中國也有翻刻本。至於中國流失在外的典籍,也曾大量回流,如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即從日本舶回,入《四庫全書》。而評論之作,在唐代詩人與新羅詩人的交往詩中,已見端倪。到清代,王士禛有「果然東國解聲詩」之贊,紀昀有「吟詩最憶海東人」之嘆。元代以下的中國詩歌總集,也往往收錄周邊國家和地區詩人的作品。然而在國際上,真正對域外漢籍開始重視,則始於上世紀80年代以來。如旅法學人陳慶浩先生提倡漢文化整體研究,在域外漢文小說的整理與研究方面已有不少成績;台灣聯合報國學文獻館組織「中國域外漢籍國際學術會議」,從1986年到1995年舉行了10次。在日本和韓國,雖然其本國的歷史典籍多為漢籍,即以文學研究而言,也具備自身的漢文學研究傳統,但較大規模地影印漢文學古籍,紛紛成立漢文學研究會,也是最近20多年來的事。 

域外漢籍雖然是一個涵括傳統四部之學的領域,但就目前取得的成績看,主要在文史研究方面。首先是對於現存域外的漢籍總目的調查,這需要在對各國漢籍充分調查的基礎上,最終整合出域外漢籍的聯合書目。以韓國學者的工作為例,1981年出版的《奎章閣圖書韓國本綜合目錄》,著錄韓國本漢籍就達33 808種;2005年出版的全寅初教授主編的《韓國所藏中國古籍綜合目錄》,著錄了現存韓國各圖書館的中國古籍;慶北大學的南權熙、黃渭周教授計劃用數年時間,編纂韓國現存古書綜合目錄,此外,他們還調查了海外所存韓國古籍的狀況,如沈㬂俊《日本訪書志》(1988)、樸現圭《台灣公藏韓國古書籍聯合書目》(1991)、千惠鳳等《海外典籍文化財調查目錄•日本宮內廳書陵部韓國本目錄》(2001)以及尹忠南、金成煥等《哈佛燕京圖書館韓國貴重本解題》(2004)等。中國學者在這方面也已做出一些成績,如李玉《北京大學圖書館日本版古籍目錄》(1995)、嚴紹璗《日本藏宋人文集善本鈎沈》(1996)、王寶平《中國館藏日人漢文書目》(1997)、李仙竹《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古代朝鮮文獻解題》(1997)、黃建國等《中國所藏高麗古籍綜錄》(1998),王小盾與台灣劉春銀、越南陳義合作,出版了《越南漢喃文獻目錄提要》(2002),又台灣劉春銀、林慶彰與越南陳義合作,出版了《越南漢喃文獻目錄提要補遺》(2004)。 

就域外漢籍的研究現狀而言,可以用「方興未艾」四字來形容。在韓國各大學,有眾多的漢文學研究會和研究期刊,如《韓國漢文學研究》、《東方漢文學》、《大東漢文學》等;在日本,二松學捨大學於2004年成立了「構築世界性的日本漢學研究基地」(即21世紀COE計劃),每年獲得日本教育科技部1億到5億日元的經費支持,連續五年。該計劃針對目前日本學術界對於日本漢籍、准漢籍、和刻漢籍這一龐大的資源尚未獲得充分整合研究的現狀而提出,目的是對日本漢字文獻作總括性、綜合性研究。在台灣,台灣大學依據「教育部」《推動研究型大學整合計劃》,於2002年成立了「東亞文明研究中心」,以東亞文獻、東亞教育、東亞儒學為主要研究方向。台灣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下設若干研究方向,在「經學研究群」和「詩與詩學研究群」中,都有關於日本、韓國的經學與漢詩研究。台北大學中文系王國良教授為研究生開設了「東亞漢文文獻研究」的課程。在中國大陸,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成立的眾多日本文化或韓國學研究所,也或多或少涉及漢籍研究。南京大學於2000年成立了「域外漢籍研究所」,這是世界上第一個以域外漢籍為對象的專門研究機構,已出版專刊兩種,並創辦了專門學術期刊《域外漢籍研究集刊》(中華書局2005年版),計劃今後每年出版一期。上海師範大學則成立了「域外漢文古文獻研究中心」,一些著名高校也在醖釀成立相關的研究機構。就研究成果而言,儘管水平參差不齊,但已經有了一些博士和碩士學位論文,文獻整理和研究論著也出版了數十種。總之,域外漢籍研究在中國雖然尚處於起步階段,但已顯示出誘人的學術魅力和寬廣的學術前景。 


三、域外漢籍研究這門學科的研究特點是什麼?它的意義又表現為哪些方面? 

以我的膚淺的理解和認識,我覺得域外漢籍研究的特點首先在於其綜合性。域外漢籍的主體在東亞,包括朝鮮—韓國、越南、日本等,這些國家或地區的漢籍是在中國典籍的影響下發生、發展起來,所以研究中首先遇到的就是漢籍的傳播與交流問題。傳播的途徑、範圍、數量、內容以及影響等,皆需一一考察,所以,它涉及東亞的交通史、貿易史、佛教史、印刷出版史以及賜書、獻書的制度、方式等,學術背景、社會風氣、政治導向等也會影響到對書籍的選購。這便是一個綜合性的課題,日本學者在這方面作出優秀成績的,如森克己、大庭脩、松浦章等先生,都注意到了綜合研究。其次,域外漢籍本身也是涵括四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作者,可能有許多不同領域的漢籍著作。日僧空海雖然以《文鏡秘府論》享譽中國學術界,但他首先是個佛教密宗的教徒,有許多佛學論著;賴山陽是江戶時代著名的漢詩人,但他又有史學著作《日本外史》,在中國也有一定的影響;古賀侗庵有著名的詩文評著作《非詩話》,但他更有許多關於經史及《四書》學的著作。而像朝鮮時代的李睟光、李德懋、李圭景、成海應、丁若鏞等,皆為百科全書式的學者,若想對之作深入研究,必須注意到綜合性。我們固然可以就其中的某些問題作局部的考察,但如果要形成真正的學術突破,則應當具備整體眼光和綜合手段。日本二松學捨大學的COE計劃,其合作研究的對象是與日本語、日本文學以及中國學、東洋學相關的組織,就顯示了綜合性的特點。 

至於說到域外漢籍研究的意義,我以為是多方面的。首先,它將歷史上所有的漢字文獻當作了一個整體來考察。孟子說「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學者的胸懷亦如是。當我們觀察問題的視野超越了一鄉一國,而擴大到天下整體的時候,我們所得出的結論就會具有不同凡響的意義。其次,域外漢籍是一個豐富龐大的學術資源,它會為我們提出許多新鮮的學術話題,形成新鮮的學術方法和學術理念,從而引導出一門新學問或新學科的產生。第三,域外漢籍的大量存在,明確昭示了一個既往的事實,即漢文化圈的作用和影響。文化可以超越人種、語言、民族的不同,可以超越政治、經濟、信仰的差異。漢文化在歷史上發揮了偉大的作用,它已經成為東亞各國人民精神世界中的重要因素。而透過域外漢籍的研究,使漢文化在21世紀發揮更大的作用,正是今日學者的使命之一。 


四、應該如何研究域外漢籍? 

對這個問題我是沒有能力回答的。不過,我可以就自己的經歷談一些淺見。首先,任何學問的研究方法都與研究對象及研究目的相關。我過去20多年中,主要研究中國古典詩學,具體的課題是古典詩學的批評方法。由於將這個課題置於文學思想史的範圍之內來考察,就逼迫自己閱讀了一些儒釋道方面的原始著作,對於某一現象的起源和在歷史上的轉折特別留意,同時在研究工作中,也有意識地逼迫自己處理不同類型的學術課題,如文獻整理、專書研究、專題研究、比較研究,最終達到綜合研究,所以採用的是以文獻學為基礎的綜合研究法。從過去的研究來看,這一方法的使用獲得了較好的成果。因此,當我的興趣轉移到域外漢籍的時候,我還是使用這一方法。這並不完全是因為自己的學術習慣,而是研究對象和研究目的逼迫我必須使用這樣的方法。在域外漢籍研究領域中,我目前處理過的有文獻整理、文學比較、書籍流傳,以及教育、史學和思想史方面的一些課題,如果說這些成果還有些可取之處的話,我覺得這得益於綜合研究的方法。 

其次,域外漢籍與中國典籍有著密切的關係,以樹為喻,中國典籍如同主幹,域外漢籍如同枝條,離開了主幹,枝條將不復存在;而無視枝條,主幹將顯得單調。只有將兩者結合,才能顯示出大樹的根深乾壯、枝葉蔥蘢。而條乾之間以及不同枝條之間的交纏映襯,用石曼卿的詩來說,便是「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宋儒把這兩句詩看成是對孟子所說「浩然之氣」的形容,我覺得也不妨視為對域外漢籍研究前景的象徵。 


五、您為何要編纂《朝鮮時代書目叢刊》?其價值何在? 

朝鮮時代漢籍極為豐富,中國人一開始接觸,就有參考其目錄或自己編纂目錄的願望。清代撰《海東金石考》的劉喜海,在道光年間給朝鮮文人金命喜(或當為金正喜,號秋史,李朝金石學的開拓者)的信中說:「貴邦代有學者,著述甚豐,不知舊有書目之輯否?如無,敢求足下將東國著述各書,自唐迄今編一書目。」並且提出「寧詳勿略,即古有其書,而今則亡佚,務亦列入,以傳其名」的編纂方針。正是在金命喜提供資料的基礎上,劉喜海編纂了《朝鮮書目》。可以說,中國人對於朝鮮書目的興趣,也是由來尚矣。 

目錄學是治學的門徑,研究工作當從目錄學入門,這是先師程千帆教授給我的教誨,我在自己的研究工作中所得到的種種益處,也不斷印證了先師的教導。因此,我希望給中國正在起步中的域外漢籍研究界提供適用的書目,以作治學的導航。不過這一工作在日本方面已有長澤規矩也編的《日本書目大成》,有斯道文庫編的《江戶時代書林出版書籍目錄集成》,現存書目則有岩波書店出版的《國書總目錄》和《古典籍總合目錄》,以及由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自2000年開始編纂的《全國漢籍資料庫》等。越南方面舊書目數量有限,現存書目有法國遠東學院與越南漢喃研究院合編的《越南漢喃遺產目錄》,友人王小盾教授已與台灣、越南學者合作,將該書譯作漢語,並以四部分類法重新編排校訂出版。而朝鮮時代以來的目錄著作很多,卻從未得到系統的出版,即便在韓國也是如此。所以,我就自不量力地承擔了這項工作,從寓目的約80種目錄中選出26種,並根據自己對朝鮮目錄學的認識和理解,將它們劃分為王室書目、地方書目、史志書目和私家書目四類,構建了一個全新的朝鮮目錄學體系。對每一種書目都作瞭解題,並根據自己掌握的資料(包括韓、日學者的研究成果)對入選書目的時代、作者以及特色略作陳述,遇到與以往韓、日學者不同的看法,則平心靜氣加以衡量。確認自己有理有據,則加以更正。例如《鏤板考》一書與作者另外一部《林園十六志》中的《京外鏤板》,成書年代孰先孰後,韓國的目錄學專家尹炳泰、鄭亨愚先生認為,《京外鏤板》是《鏤板考》的初稿,而我認為《京外鏤板》抄自《鏤板考》。書出版後,我又讀到洪翰周《智水拈筆》一書,洪氏與《鏤板考》作者徐有榘有交往,其書明確記載徐「晚年編成《林園十六志》」,而《鏤板考》成書於作者32歲時,這也證明瞭我的判斷不誤。又如《內閣訪書錄》的性質,究竟是導購書目還是藏書目錄,日本學者末松保和先主張是藏書目錄,後改弦易轍,又主張是導購書目。我根據此書的內容,還是判定為藏書目錄。再三推敲的目的,無非是擔心由於自己的不慎而誤導讀者,從而影響其研究基礎。 

這是一部迄今為止收書種類最多的朝鮮書目叢刊,讀者可以根據這些書目提供的信息,瞭解到中朝書籍交流的歷史,瞭解到朝鮮時代知識人的知識結構,瞭解到朝鮮目錄學的特色,瞭解到東亞漢籍的一個重要方面,並進而「即類求書,因書究學」,進入域外漢籍的堂奧。對於有志於韓國哲學、歷史學、文學、語言學、宗教學、目錄學以及中韓文化交流與比較研究的學者而言,本叢刊提供了一個切實可依的基礎,實為案頭必備之書。 


六、您為何要編《域外漢籍研究集刊》?其特點有哪些? 

編輯《域外漢籍研究集刊》是很早就有的一個想法。在1998年我向南京大學申請成立「域外漢籍研究所」的時候,就計劃要編輯一個專門的學術期刊,但最終落實還是在2004年初,中華書局的顧青、俞國林等先生來南京洽談域外漢籍文獻的整理與出版,確定同時出版一種專門的學術年刊。同年11月交稿,2005年5月出版了第一輯。 

儘管在我和蔣寅共同主編的《中國詩學》中,從第一輯(1991)到第十輯(2005),也刊登了約30篇有關域外漢詩學的文獻和論文,但畢竟在題旨和篇幅上受到種種限制,所以有必要創辦一個專門的刊物,集中交流中外學者在漢籍研究方面的心得,並藉此推動域外漢籍研究在中國的展開。這就是編輯《集刊》的最初動因,希望為中外學者提供一個互相切磋觀摩的平台,並達到「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的目的。 

編《集刊》還有另外一個想法,那就是以往的學者從事域外漢籍的研究,其成果不免良莠不齊。由於文獻不足,有些論著或淺嘗輒止,或人云亦云。由於文獻稀見,也可能出現以獵異搜奇為目的的研究,或者以獨佔資料自炫。加上近年來中國學術界出現了許多令人不解的怪現象,或抄襲重復,或信口開河,無視文獻基礎,浮誇躁進。所以,我想通過《集刊》的編輯,努力倡導並實踐一種較為優良的學風。我在《發刊詞》中寫道:「《集刊》擁有這樣的宗旨:它推崇嚴謹樸實,力黜虛誕浮華;嚮往學思並進,鄙棄事理相絕;主張多方取徑,避免固執褊狹。總之,它重視以文獻學為基礎的研究。……在域外漢籍研究領域中,固然會有許多新材料的發現,但《集刊》更重在發明,期待從各個方面闡發漢文化的意義。」第一輯出版後,學術界有過一些贊美之辭,最多的就是認為其中的一些文章對自己的研究工作有用。我非常欣賞也非常看重這句樸實的贊美,並且希望以此自勵,把《集刊》越辦越好。 


七、能否談談南京大學域外漢籍研究所的建立及其研究計劃? 

對域外漢籍的研究最初只是我的個人興趣。我在1985年2月接觸到朝鮮的漢文詩話,這是我與域外漢籍的最初因緣。1992年7月,我去日本京都大學訪問,在京都、東京和名古屋等地收集了一些日本和朝鮮的漢籍,當時便有一個預感,即域外漢籍研究到下世紀中葉將成為國際學術界關注的熱點。於是歸國後在自己主編的《中國詩學》第三輯上,開闢了「域外漢詩學研究筆談」的專欄,並在以後的各期中刊登了不少有關日本、朝鮮、越南漢詩學的文獻資料及研究論文。1996年5月去韓國,在大田和漢城購置了一些韓國的古籍。以後又多次去了韓國、日本、新加坡,並籌劃了1998年8月與王小盾、張寅彭教授一起的越南之行,訪問位於河內的漢喃研究院。在把歷史上的漢文化圈差不多走了一遍以後,我越來越感覺到這一研究領域的重要,遂於1998年11月向南京大學提出建立「南京大學域外漢籍研究所」的報告,但直到2000年2月始獲批准。 

2000年12月,我在衣川賢次教授的陪同下參觀了日本花園大學國際禪文化研究所,那裡有很好的藏書,據說是以柳田聖山教授的個人藏書為基礎建立起來的。那時候,我心裡就產生了一個願望,要以我的個人藏書為基礎建立南京大學域外漢籍研究所資料庫,這個願望現在已經初步實現,如今來參觀域外漢籍研究所的中外學人,無不贊嘆其藏書和資料的豐富。當然,這期間也得到了許多中外友人有力而無私的幫助。我不會忘記,每一份資料都凝聚著的大量的辛勤勞動,每一種書的背後都隱藏著的相關故事。 

域外漢籍研究在中國是一片剛開始耕耘的土地,其基礎還相當薄弱,遇到的困難會很多。不要說人力、物力和財力上的問題,就是研究的課題是什麼內容,在開始也有很多人不瞭解或不理解,因而也就較難獲得各種必要的支持。所以我總說在中國從事域外漢籍研究的工作,要發揚王鐵人的精神——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要改變這種狀況,必須大量從事基礎工程的建設,也就是基本文獻的整理。但整理後的文獻必須得到出版,這一工作才能顯出效用。從1998年開始,我不斷與各家出版社聯繫,希望他們考慮將域外漢籍作為一個出版選題,但直到2003年底,徐俊先生、顧青先生等「中華」舊人重返「書局」,對我的工作予以極大的支持。許多選題得到一攬子解決,並且在很短的時間內推出了《朝鮮時代書目叢刊》以及《域外漢籍研究集刊》。這是中國學術界的幸運,也是世界範圍內域外漢籍研究事業的幸運。 

南京大學域外漢籍研究所下一步的工作,就文獻整理和出版方面而言,主要有以下一些:第一,「域外中國文學研究資料叢書」,包括日本的《四河入海》(對蘇軾詩集的注釋)、《帳中香》(對黃庭堅詩集的注釋)、注釋《石門文字禪》、注釋《世說新語》、注釋《遊仙窟》等,朝鮮時代的《十抄詩》注釋、《纂注杜詩澤風堂批解》、注釋《朱子語類》等。第二,《日本詩文評匯編》(漢文卷),主要收羅日本歷代用漢字撰寫的詩話和文話。以詩話而言,日本大正年代出版的《日本詩話叢書》收集的漢文詩話約32種,而我目前所收集者約90種,大大超過了以往的規模。第三,域外人士的中國見聞錄,如韓國高麗時代到朝鮮末期的《朝天錄》和《燕行錄》,在韓國已出版《燕行錄全集》100冊以及《燕行錄全集日本所藏編》等;日本有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成尋的《參天台五台山記》、策彥的《入明記》等,以及《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等;在越南則有各種「北行」的記錄。第四,編纂《漢文學年表》,將中國、朝鮮—韓國、越南、日本、琉球的漢文學集中在一起,用表格的形式表現出來,以便參照。第五,東亞知識人交往資料匯編,包括筆談、尺牘及唱和。此外,有關韓國、日本的辭賦、儒學等資料的整理,也在計劃之中。 


八、您認為中國學者在域外漢籍研究領域中能夠起到怎樣的作用?其前景又如何? 

我始終認為,中國學者應該成為域外漢籍研究隊伍中的一股強大的力量。首先就研究對象而言,這些文獻都是以漢語文言文撰寫的。過去有些日本和韓國的學者,直接把這些文獻看作是中國典籍在本國的延伸。例如日本已故漢學家神田喜一郎的兩巨冊《日本填詞史話》的正標題就是《在日本的中國文學》(《日本におけゐ中國文學》),並且在序言中稱:「我所感興趣的不是日本漢文學,而是在日本的中國文學,易言之,即作為中國文學的一條支流的日本漢文學。」一些《韓國文學史》或《日本文學史》中,甚至沒有本國漢文學的章節。這種看法到今天當然已經過時,但域外漢文學與中國文學之間的密切關係卻依然是一個不變的事實。中國學者如果具備較好的傳統學問的修養,再從事域外漢籍的研究,往往能夠較為敏銳地發現其中的異同。其次,許多日本或韓國的學者已經認識到,漢字文獻是本國學術文化之根乾,但傳統素養的衰落已成不可逆轉之勢,人才的匱乏是相當嚴重的問題。2004年11月在南京召開的「第四次中文文獻資源共建共享合作會議」上,日本二松學捨大學町泉壽郎先生介紹該校「構築世界性的日本漢學研究基地」時說:「漢字漢文文獻是日本學術文化的根乾,是研究日本文化的基礎。可是,綜觀近年漢文的處境,已經被認定為日本文學研究的對象。而且,隨著現代中國語的普及,造成了對漢文的閱讀和理解水平的衰退。」傳統素養的衰退在中國也同樣如此,但畢竟還有相當的基礎。因此,中國學者加入其中,應以推動域外漢籍研究的進步、提升域外漢籍研究的水準自期,這是中國學者對該領域應有的貢獻。 

作為身在漢文化發祥地的中國學者,從另一個意義上說,投身於域外漢籍研究也是一種文化上的使命與責任。漢文化圈中的文明,同屬一個東亞文明,人們內心的感受方式、道德觀念、知識結構等,往往是根據某種基本原則(如儒家思想)而展開。在這種「大同」的前提下,我們的研究似乎更應注重「小異」,那些細微的差別可能是最見特色的。同時,我們又要求得大通,使得漢文化在今日世界發揮更大的作用。在全球化呼聲日益高漲的今天,不同文明之間如何消除對抗,平等對話,在此背景下對域外漢籍作整體研究,除了滿足學問本身的興趣之外,對於人類文明如何更加友善地相處,最終實現保持多元文明的世界,必然會帶來更多有益的啓示。不久前,我收到韓國釜山大學校漢文學科名譽教授、韓國漢字漢文教育學會會長李炳赫先生的來信,他在讀到《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一輯後說:「東亞各國,自太古以漢字展開自己的文化,曾宜以巨視之眼目,研究東亞文化之交流。幸連續刊行,益闡東亞文化之意義,以助東亞共同繁榮如何?」這番話,也許表達了東亞各國知識分子的一份共同的心願吧。

原載《南京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